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别问我是谁。】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战争教父李靖 第二部 南平半壁》 作者:怀旧船长 书名:战争教父李靖 作者:怀旧船长 版 次:1页 数:247 字 数:256000 印刷时间:2012-7-1 开 本:16开 纸 张:胶版纸 印 次:1 包 装:平装 丛书名: 国际标准书号ISBN:9787550207103 所属分类:图书>小说>历史 图书>小说>中国当代小说 编辑推荐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孙子   *)文韬武略,战无不胜,战场上他有赢的兵谋   *)上下兼制,左右逢源,官场中他有不输的意志   *)旗下“四大天王”神通互补,他有稳定的团队   *)外有兵法,内有心法,他是李世民教父,为大唐打下700万平方公里疆土   *)他军事思想与理论卓著,著有《李卫公兵法》、《唐太宗李卫公问对》、《李靖六军镜》,他对后世军事战术影响深远   *)他是特种兵鼻祖、轻骑兵宗师,是大唐神将,影响千古。   *)他命途顺平,神位完满,是史上**善终名将,他是军神。 内容推荐 ★重温名将人生智慧,再现大唐铁血传奇!   ★一部全景展示初唐战争与和平的史诗之作!   ★中国古代将帅第一峰!旷世明君在侧,亦难掩其熠熠华辉!   ★军神+官圣+帝师=战争教父李靖   ★将之初,最危险的官场是军事官场   他是历代名将中屈指可数的不败军神,南定岭表、东平吴会、北灭突厥、西征吐浑,身经百战、扫平四国,从无败绩。他是中国古代打下领土最多、杀人却最少的军事天才;他为巍巍中华打下700万平方公里领土,奠定了后世中国版图的基本格局,成为中国历代将帅不可逾越的第一高峰。   他是历史上难得善终的开国将相,知人知己、审时度势、屡建奇功。朝野内外排挤他,李渊用他又杀他,最后连李世民也不得不防他。官场暗箭无数,他不结朋党,不踩踏同僚,却能逢凶化吉、善终府第,可谓仕林中当之无愧的“官圣”。   他是人师更是帝师。英才贤杰赞其文功武略,甘拜其为师;手下强将循其用兵之道,均立下不世战功。李渊赞他远胜上古名将,李世民常向他求教攻伐之道、治国之策。他历仕隋炀帝、唐高祖、唐太宗三代雄主而不倒,堪称辅佐君王的人杰里罕见的治世能臣。   他就是你听说过、没见过却又不可不知的——战争教父李靖。 战争教父李靖——第二部:南平半壁 首部深度发掘初唐军事统帅、民族英雄李靖的传奇小说。官之道,仗要打赢官要做大!虎穴征兵,力挽狂澜,五万舟师迅雷出峡,直击梁国四十万大军;水战“活关公”,计退数十万敌军,收押“梁帝”萧铣;领任岭南抚慰大使,智服“南霸天”,兵不血刃尽收九十六州;辅公祐称帝,李药师挂帅,统七军,破三关,击溃江淮十五万众,平定南国半壁山河……然而,官道奇诡,兵事凶危。决胜于千里之外,却仍旧处于抱负难伸的境地,顶头上司李孝恭对他又敬又忌,处处添乱;运筹于帷幄之中,虽手握重兵,却遭遇七路总管八条心;更为凶险的是,太子之争愈演愈烈,与秦王交好的他,又险丢来之不易的官帽……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李靖如何挣脱重重枷锁,挽狂澜于既倒?他又如何凝聚各府军心,建不世之奇功?面对朝堂、敌军、同僚的重重挑战,他又如何负重履冰晋位大将军?他就是你听说过、没见过却又不可不知的——战争教父李靖。在这部《战争教父李靖(第2部南平半壁)》中,怀旧船长带领我们重温名将人生智慧,再现大唐铁血传奇! 作者简介 怀旧船长,本名胡友聪,70年代生,四川宜宾筠连县人。现效命_T国家船级社。天涯社区舞文弄墨版版主,2010年被天涯社区评为“网络十大写手”。14岁发表作品。16岁前往少林学艺。19岁入伍中央警卫部队,并于《解放军文艺》发表小说,随即从事军事新闻工作。后退役,任集团公司工程策划、人力资源部经理、酒店销售经理等,后任期刊记者、编辑、编辑部主任、执行主编等。曾创办创业研究所,开展复转军人就业创业专题讲座,逾10万人次。著有《发掘军旅财富》,《不朽的雕像》、长篇小说《惊世大海难》等,各类作品计200余万字。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二十九章 梁皇帝遇刺,“活关公”出山   第三十章 一语惊悟梦中人   第三十一章 巴蜀征兵   第三十二章 “平梁十策”动帝心   第三十三章 坏事变好,将帅释嫌   第三十四章 舟师冒险出峡江   第三十五章 战略缺口,宜都   第三十六章 “文士弘水军果然厉害!”   第三十七章 他败不可怕,自败最可悲   第三十八章 胜负只在一线间   第三十九章 公事私情同等重要   第四十章 平定江陵,李靖并无胜利喜悦   第四十一章 是非成败转成空   第四十二章 岭南抚慰大使   第四十三章 “南霸天”厉兵防李靖   第四十四章 兵不血刃尽收九十六州   第四十五章 辅公祏称帝,李药师挂帅   第四十六章 决胜于千里之外   第四十七章 七路总管八条心   第四十八章 剑走偏锋收服诸将   第四十九章 突破天堑,血战当涂   第五十章 小李纵火破敌,老李借刀杀人   第五十一章 三千精锐定江南   第五十二章 张宝相大闹藏春阁   第五十三章 行台尚书惩巨贪   第五十四章 李靖险些丢官,李渊差点迁都   第五十五章 国难思良将,李靖晋位大将军   第五十六章 唐朝割肉退强敌,将军断发练奇兵 附录 李靖年表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二十九章 梁皇帝遇刺,“活关公”出山 盛夏,三更。梁国国都江陵城。 潮湿的空气像南国的米糕一样黏着皮肤,让人难以入眠。整个江陵似在酣睡,除却市井偶尔传出几声狗叫,昏月下的皇城阒然无声。禁宫的卫士们手握刀枪,站得笔直,任凭汗水浸透衣甲。 蓦地,皇城南门的街道上,出现了一队黑衣劲装武士,大概有二百余人。他们穿过街道时,脚下居然没有声响,显然均为一流好手。 领头的是一位身材壮硕的汉子,双目如炬,即使在这昏月下,亦能感觉那种森森杀气。 领头汉子到了禁宫门前。两名卫士挥刀前指,喝道:“谁?” 领头汉子并不理会,而是停下脚步,向城上望了一眼,急拍三掌。 城垛上应声露出一个头来,对城下的卫士喝道:“让开!有请董将军。” 两名卫士收刀退立原位。城门发出沉闷的声响,缓缓打开。领头汉子把手一招,队伍迅速进入禁宫。 宫门关闭。从城上下来的将军向领头汉子施了一礼,轻声道:“诸事已毕,请董将军放心。” 领头汉子“嗯”了一声,借着月光仔细地打量站在面前的这个人。此人四十来岁,面如刀刻,鼻梁高耸,颇有些英武气。特别是他的目光,如同死水一样平静。 “杨统领,你可得想好了。”领头汉子沉声道,“这可是灭九族的事儿。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大司马对属下恩同再造,末将岂敢儿戏?”那个被称为杨统领的人按了一下剑柄,“请将军放心,禁宫内全是我们的人。” 领头汉子点了点头,问道:“今夜皇上下榻何处?” “清明宫。”杨统领扭头看了一眼月亮。那轮昏月,正挂在清明宫的屋檐上。 领头汉子深吸了口气,缓缓地拔出佩剑。剑上的寒芒逼退了月光。 黑压压的队伍迅速行动,径向清明宫而去。 三十八岁的萧铣是一个简朴的皇帝。虽然皇宫内诸物俱全,但他只让宫人挂了蚊帐,御床上也只铺了一张与平民无异的凉席,并未召嫔妃侍寝。 萧铣身形发胖,最怕在湿闷袭人的长江边上度夏。当初,大司马董景珍力谏他从岳阳迁都江陵,中书侍郎岑文本和水军都督文士弘极力反对。特别是文士弘,认为江陵地势不及岳阳,无岸线纵深,不便统驭荆湘及岭南诸州。董景珍就密奏文士弘欲据江陵称雄,无视萧氏皇族祖上陵园在此。文士弘大怒,又因萧铣没有兑现将公主萧月仙下嫁其子文清渚之事,愤而辞官归隐鲁山;岑文本亦不敢再言。 萧铣虽是后梁宣帝萧詧的曾孙,但毕竟由县令起家,经历了荆湘豪强的血腥斗争,深感人心之可怕,于是逐渐变得狐疑阴狠。也难怪,开国功臣们自恃有功,专横恣肆,往往政令难以施行。萧铣担心这些骄臣悍将尾大不掉,于是想了个狠招,以“休兵耕种”为由,将权高位重的大臣调离都城,对手握兵权的将军也寻找机会免职。这其间,大司马、晋王董景珍功居第一,当年还是在他的帮助下萧铣才成功的,于是萧铣派他镇守长沙,官爵食禄不变;董景珍的弟弟董景奇原为江陵刺史、兵部侍郎,因骄横跋扈,江陵百姓极其怨恨,萧铣借口他抢霸民女,贬为交州(今属越南境)总管府司马,限令三日离都。董景奇大怒,于是暗召私养死士,串连原董景珍手下校尉、现禁军统领杨君茂,入宫刺杀萧铣,再请兄长董景珍回江陵主政。 萧铣淌着热汗,在凉席上迷糊着。突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把他惊醒了。他还没完全坐起,殿前已亮起了火把。耀眼的火光中,二百余黑衣武士已持刀逼近。 萧铣掀开蚊帐,坐在榻上,对当首两人喝道:“董景奇、杨君茂,尔等要造反吗?” 董杨二人面如寒霜,冷冷地看着这个惊惶失措的皇帝。董景奇冷笑道:“萧铣,你这皇帝当到头了!当初,要不是我们兄弟,你怕是连县令都坐不稳!事已至此,你有何遗言赶紧说吧,本将军不想跟你废话。” 萧铣长叹了口气,说道:“董景奇,你忤逆犯上,是你兄长授意的吗?” “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与兄长何干?”董景奇怒道,“你也不想想,大伙推你坐了江山,你却忘恩负义,削职贬官。你看看吧,连你的禁军统领都要反你,可见你已是孤家寡人一个!” 萧铣抬头看着杨君茂,温和地说:“君茂,连你也要反朕?” 杨君茂低下了头。 董景奇拽了一把杨君茂,喝道:“君茂,立功的时候到了!出手吧!” “是!”杨君茂像突然醒过来似的,宝剑呛啷出鞘。但见寒光一闪,一支胳膊落在地上。胳膊的另一头,还握着剑柄。 是董景奇的胳膊。 董景奇一声狂吼,扭头看着杨君茂,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正在这时,殿后飞出一剑。那剑来得太快,所有的人都没有看清。董景奇只觉左臂一凉。他的手下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主子的左手与那飞剑一齐跌落在地上。 瞬间,殿后箭如飞蝗,惨呼声四起。二百余武士还未来及得出手,就纷纷倒在地上。 浓浓的血腥味充满了这个小殿。 同样是一身黑衣的公主萧月仙从殿后闪了出来。她的身后,跟着数百名玄衣铁甲的军兵。 这些军兵也不说话,疾风般奔向倒地的武士,也不管是死是活,全都割下脑袋。 这场屠杀干净利落,像了演练了千百遍。 董景奇任凭身上的鲜血狂喷而出。他只觉心上的温度,降至冰点。 萧铣这才从容站起,走过去拍拍杨君茂的肩膀,道:“君茂,从今日起,你就是左领军将军、江陵总管。” 杨君茂跪下谢恩。 萧铣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眼如死灰的董景奇,对萧月仙道:“月仙,你找个御医,为董将军治伤吧。” “父皇……这……”萧月仙一愣,“父皇不审问这逆贼?” “去吧。”萧铣摆了摆手,“董将军说得对,废话,是不宜多说的。” 萧月仙领命,押着半死不活的董景奇出去了。她手下的军士迅速“清理战场”,将尸身装入麻袋,拖出殿外。殿外的另一支队伍,提了水桶,等着清洗地板。 一切都像是一场演练。 萧铣扶起杨君茂,道:“两仪殿的人都到了么?” “启禀陛下,都到了。”杨君茂升官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为皇上充当卫士。 两仪殿是萧铣平时上朝议事的地方。 此时,文武大臣静立两班。他们都是在半夜被叫醒的,不知道皇上深宵召见有何急事。 萧铣在立国之初,封董景珍、雷世猛、郑文秀、张绣、杨道生等为王。因诸王各怀私心,萧铣只得设法贬降。杨道生在与许绍大战中失利,被贬为庶人;雷世猛、郑文秀与董景珍有旧,当年董景珍岳州起兵时,二人同为董景珍部下。现今朝中,只有楚王郑文秀、齐王张绣在,其余均分镇要地。 萧铣接受了百官朝贺后,淡淡地道:“各位爱卿或许不知,朕刚才差点遇刺。逆贼董景奇私养二百死士潜入清明宫,幸而公主和杨君茂护驾及时,朕才免遭毒手。” 众臣心头一惊,觉得殿内空气太过闷热,纷纷淌汗。 萧铣道:“各位爱卿不必惊慌,朕虽才德不济,但决不会错怪好人。大梁立国四年,有赖诸卿之力。然而成难败易,逆臣内乱,岂不给了伪唐可乘之机?据报,李世民已经击败刘武周,正集兵攻打王世充;李孝恭、李靖亦在大举集兵,欲图东下犯我大梁。当此生死存亡关头,请诸卿好好想想,若大梁失利,谁能尽享荣华富贵?” 众臣一齐磕头:“臣恭领陛下教诲。” 萧铣一摆手:“罢了。朕虽本事有限,但并不糊涂。尔等究竟如何,朕心头自有一本账。” 众臣心头忐忑。他们都知道,公主萧月仙武功卓绝,私养了大批秘探,江陵城中的一举一动,均难逃萧月仙的眼线。可叹董景奇不自量力,撞到了刀口上。 萧铣眯起眼,对郑文秀道:“楚王,朕听闻平日里,你跟董氏兄弟过从甚密,可有此事?” 郑文秀吓得面如死灰,跪下磕头道:“陛下明察!臣当年确为董景珍部下旅帅,但臣对陛下的忠心,天日可表!若臣有异心,教臣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萧铣微笑道:“楚王言重了。要说本朝功臣,多半都与大司马有旧,难道朕都要追究吗?只是,伪唐欲东下犯境,朕看宜都守将不能胜任,因此朕有意让你为朕守好宜都,如何?” 郑文秀巴不得赶紧离开是非之地,当下应道:“承蒙陛下厚爱,臣当誓死守好宜都。” 张绣眼见郑文秀被贬,赶紧出班奏道:“陛下,有道是‘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臣等虽与董景珍有旧,但自陛下登极以来,臣等心中就只有陛下。如今董景奇谋逆就擒,臣请旨将此贼正法,以正朝纲。对董景珍,臣请命率兵前往长沙,将其锁拿归案。” 此言正中萧铣下怀。只要张绣亲手杀了董景奇,董景珍必对其恨之入骨。他假装思忖良久,才道:“也好。不过,兄是兄,弟是弟。董景奇犯罪,与大司马无关。岑文本,即刻拟旨:赦免大司马董景珍之罪,召回江陵,官爵如故;董景奇罪大恶极,准齐王所奏,全家抄斩。退朝吧。” 于是众臣退下。中书侍郎岑文本拟诏后,被太监领到御书房。 “文本,坐下说话吧。”萧铣显得十分疲惫,招手让岑文本坐下。“这里只有君臣二人,有些话,朕只能问你,你也要说实话。” “臣遵旨。”岑文本虽然年轻,但举手投足,都显示出沉稳干练。 “当前,大梁内忧外患,朕是寝食难安哪!”萧铣长叹一声,“大梁国境看似比伪唐大,兵马也有四十余万,但人心不齐,形同散沙,若长此下去,朕担心无法守住祖宗基业。你博古通今,可有良策?” 岑文本道:“陛下垂询,臣当知无不言。然而臣是文臣,并不知兵。当今困局,恐怕还得有大将出力,方可内平祸乱,外攘强敌。” 萧铣身子朝前一探,问道:“文本,你说的可是文士弘?” “正是。”岑文本道,“目前大梁之敌,是李孝恭、李靖。依臣浅见,大梁首要任务是练好水军,方能在西边形成屏障。而举国上下,只有文将军才真正懂得水上攻伐之道。” 萧铣想了想,颔首道:“文本之言极是。朕也知道文将军船工出身,极谙水战,但此人性如烈火,与诸卿多有不合,再加上他曾向朕提亲,公主却不愿下嫁。如今他辞官回乡,朕担心他不愿出山啊。” 岑文本摇摇头道:“依臣看,文将军只是独自回乡,而将老母儿女留在江陵,仍存报效朝廷之心。文将军为人,傲上而亲下,人送‘活关公’绰号,最讲忠义,岂能因公主不愿下嫁而置国家存亡于不顾?” 萧铣眼睛一亮,起身道:“文本一语而开朕之茅塞!好,朕明日就下诏,请文将军出山,继续担任水军都督,并兼领江陵太守,提调水军和都城军马。” 岑文本却没有吱声。 萧铣觉察到了,问道:“难道朕的安排,有失当之处?” 岑文本伏地拜道:“陛下,容臣斗胆进言:文将军若只任水军都督和江陵太守,则无法统筹大梁举国兵马。当此非常之期,陛下宜破格擢拔英才,方能内定军心,外御强敌。” 萧铣沉吟良久,终于道:“文本,你早些回府歇息吧。明日一早,由你和君茂陪朕到鲁山。朕要亲自去请文将军出山。” 鲁山与蛇山隔江相望。一阵大雨过后,混浊的江面波翻浪涌。 文士弘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正坐在船头垂钓。小船被波涛掀动,如同一片漂动的枯叶。但文士弘的屁股仿佛与船板焊在一起。不管小船如何颠簸,他竟稳如磐石。就连那摇橹的船工,也是从容不迫,小舟如同掌中玩物。 宽阔的江面上,只有这一条船,也只有文士弘一人垂钓。 最奇特的还是他手中的钓杆,竟是一根长长的铁杵。不过,钓了大半天,仍然没见他钓上一条鱼来。 天近黄昏,一艘快船顺江而下,转眼之间,已靠近文士弘的船。杨君茂站在船头,老远就叫道:“将军好雅兴,末将前来拜见。” 文士弘纹丝不动,也不答话。待两船错身之际,但见他单臂一振,铁杵扬起,一条大鱼飞出水面,落在杨君茂的船头,拼命蹦达。 突然,船舱里一个声音说:“天下能用铁杵钓鱼的人,恐怕只有‘活关公’。” 文士弘一惊,双手握杵,轻点船板,身子腾空飞起。借这一撑之力,他壮硕的身躯居然稳稳落在杨君茂的船头;而他那条小船的橹手,仍然目不斜视,只管摇橹。 文士弘站定后,向船舱内跪下磕头:“微臣文士弘,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舱门被岑文本打开,萧铣含笑着走了出来。 “微臣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文士弘虽年近五十,但对萧铣这位皇帝十分敬重。 萧铣扶起了他,携手进舱,道:“文大将军免礼。朕先前误听谗言,致大将军愤而归隐,心中十分歉疚。朕今日前来,就是要请爱卿出山,以安天下。” 文士弘大恐,道:“陛下此言,折杀微臣。微臣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必舍命报效……不过,这‘大将军’的称谓,微臣担当不起……” 萧铣放开他的手,回身敛容道:“文士弘听封。” 文士弘赶紧跪下听命。 萧铣朗声道:“前水军都督文士弘,忠心大梁,治军有方,将士膺服。自即日起,擢任辅国大将军、兵部尚书,总领大梁兵马,督练水师,授先斩后奏之权。” 文士弘一听,呆了一呆。按制,皇上在一般情况下任命大臣,皆由中书侍郎拟诏,再由专使宣诏。皇上亲授口诏,是天大的恩赐,历朝极为鲜见! 机警的岑文本见文士弘一时没反应过来,赶紧在一帝提醒:“大将军,还不领旨谢恩?” 文士弘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直磕得船板裂了道细缝:“微臣叩谢陛下天恩!臣必肝脑涂地,以报大梁!” 萧铣扶起他,笑道:“有‘活公关’襄助,何惧宵小谋逆?”说着,便令杨君茂将董景奇之事讲了。 文士弘听罢,叹道:“有道是‘欲壑难填’。董氏兄弟虽有功于国,但陛下恩赐已达极限。微臣请旨提兵长沙,将董景珍及余党拿来。” 萧铣摇摇头:“大司马并无忤逆之举,大举兴兵,恐会激起内乱。朕以仁德治国,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民。待董景珍回朝,一个大将军,一个大司马,文武珠连璧合,定会为朕分忧。” 文士弘当然清楚,这是萧铣的一着妙棋。董景珍的弟弟谋逆,他“回朝”等于是自寻死路,不会有好果子吃。但萧铣高就高在赦免在先,还让张绣亲手杀了董景奇,二王必然对立。董景珍曾为一方雄杰,怎么会只身回江陵任由宰割?但若不回,就是抗旨,萧铣就有了出兵击杀他的理由。 文士弘并非当年与董景珍、萧铣等人一起“起义”反隋的那伙人。他是打渔出身,自小练得一身卓绝的水上功夫,在水上的时间远比陆上多,也不太习惯陆上的勾心斗角。他最关心的事,莫过于峡江的唐军。 此时杨君茂已令船工调转船头,满帆回驶江陵。 文士弘道:“陛下,臣先前辞官,实际上是避开朝中的纠纷,专心探察唐军虚实。目下看来,李靖、李孝恭已增兵两万,通、开、信、归、峡五州全部打通,我军西进受阻,唐军还有伺机东下之势。” 萧铣皱眉道:“朕深知大将军忠于大梁,不然怎么会连高堂子女都不接走?咱们君臣知心,这就不消说了。李孝恭窥伺我大梁久矣,但若论兵力国力,大梁并不输于伪唐。李靖确为能征善战之将,可是当前峡江兵力不过两万,而大梁在清江的水军就有六万,朕倒不是太担心。朕所虑者,正是董景珍这样的开国功臣,如若处置不当,大梁必生内乱,给伪唐可乘之机。” 文士弘点头表示同意。他想了许久才道:“陛下圣明。臣以为,当乘李世民与王世充大战之际,派遣使者前往洛阳,联合王世充共击伪唐,夺回峡江失地。对大梁有功之臣,当厚加赏赐,凝聚文臣武将之心……” 萧铣虽知文士弘忠于朝廷,但他自当上皇帝后颇为自负,除了岑文本讲究策略的进言外,极难听得进臣下的意见。文士弘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他扬手打断了:“大将军说得有理,但朕心头已有计较。王世充自身难保,与他联合属于远水,解不得近渴。况且李孝恭、李靖新习水军,峡江又不能通过大船,只要守好宜都,谅他李孝恭也无法入侵大梁。大将军啊,隋室为何败亡?表面看来是群雄四起,实际上皆因朝纲不振、内乱频生。因此,内腑之病才是祸根,外来侵犯无非癣疥。君主若不能区分二者之利害,岂能长久?” 文士弘一听,就不再言语了。 萧铣看了一眼文士弘,笑道:“大将军之忧,朕也深以为然。不过,李孝恭不足为虑,真正厉害的是李靖。只要设法离间二人,唐军必然自乱,何需用兵?” 文士弘拜服道:“陛下一语切中要害,非微臣能及。” 萧铣欲言又止。君主的心思,臣下断难猜透。萧铣能从一个县令起家,自立梁国,并非只靠他是后梁苗裔,而是有过人的心术。 对君王而言,如何保住帝位才是第一要务。君王对待臣下,往往比敌人更狠。 曾经是第一功臣的董景珍,到了如坐针毡地时候。 在接到萧铣诏书的当日,他找来心腹悍将楚俊仁,商议对策。 楚俊仁道:“大司马,皇上这一招极为歹毒。景奇将军被杀,大司马若是回朝,只怕难逃毒手。” 董景珍惶然道:“当初我起兵时,不该推萧铣上台。如今他大权在握,敌他不过,如何是好?” 楚俊仁道:“依属下看,当今天下大争,但只有新唐才有能力平定天下。大司马一方雄杰,何不借此机会,派人暗中投书李孝恭,再举兵前后夹击江陵?” 董景珍大喜,当即派心腹绕道前往信州,投书李孝恭。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三十章 一语惊悟梦中人 信州,赵郡王府。 李孝恭接到董景珍的书信,高兴得拍案而起,对侍立一旁的张宝相道:“宝相,真是天助我也!董景珍是伪梁柱石,当初萧铣还是借他之力才当上这个伪皇帝的。董景珍被逼无奈,心归大唐,实乃皇上洪福!” 其时张宝相为从六品王府校尉,负责保卫李孝恭安全。当然,李孝恭心头非常清楚:表面上看,这是李靖为了他的安全,让最得力的部下服侍他。然而,另一层不可说破的心思,就是李靖让张宝相跟随李孝恭左右,好随时向他秘报李孝恭的行动。 自到峡江以来,李靖的七百旧部逐渐扩展,成了训习新军的主力。名义上,李靖的“平南将军”属于虚职。但实际上,舰船是李靖的部下顾水生在督造,新军是虎京、薛宗胜、司马冲腾等在训习,李孝恭这个信州总管,既不懂船,又不知兵,在具体操办上只得依赖李靖。 封了赵郡王的李孝恭与原先那个谦卑的赵郡公相比,则多了些武断。自从他平复开、通二州以后,虽然认为李靖能打,心头也对李靖感谢和尊重,但对李靖旧部只听李靖的而对他只是面子上服从心怀不满。在造船练兵诸事上,李靖事必躬亲,他提的意见总是这不对那不行,让他心头着实恼火。这下好了,董景珍主动投诚,看来梁国内部发生变乱,攻取江陵的机会来了,他可以作回主了! 见张宝相没有吭声,李孝恭大为不悦,沉下脸道:“宝相,如此好事,你好像并不高兴?” 张宝相抱拳行礼,道:“赵郡王,属下位卑识浅,不敢妄议。不过属下想,如此大事,是否听听靖公的意思?” “靖公?”张宝相不说还好,一提李靖,李孝恭心头就不爽了,“靖公主要职责是造船练兵,这等事情难道本王做不得主?” 张宝相见他不高兴了,只得道:“属下并非此意。先前,属下曾率小队到梁国侦伺,这董景珍确为萧铣手下第一功臣,故旧众多,有他来投,自然对我们有利。不过,据属下探知的情况,萧铣立国以后,施行仁政,减免赋税,百姓十分拥戴,一个董景珍不能影响大局……” 李孝恭很不耐烦,挥手止住张宝相,道:“你下去吧,本王自有主张。”于是命人好生招待董景珍的密使,亲自斟词酌句,要为董景珍回书。 李孝恭写好回书,来回看了几遍,甚是得意。恰在此时,门外卫士报:平南将军李靖到。 李孝恭只得出门来迎李靖。 李靖一身戎装,疾步向厅中奔来。见了李孝恭,行过礼后,急切地道:“赵郡王,我听闻长沙董景珍派人前来送降书,不知赵郡王作何决断?” 李孝恭心想,一定是张宝相告诉你的!由于他一直敬重李靖,就算背后有些不服,但一旦见面,还是保持了那种谦恭。“靖公,我正要请你来商议此事。请坐下说话。” 李靖取得头盔,放在案上,坐在李孝恭下首,道:“赵郡王可否将董景珍书信给我一观?” 李孝恭笑道:“这是自然。如此大事,孝恭岂敢自作主张?”说罢将书信递给李靖。 李靖迅速看罢,道:“赵郡王是否接受董景珍所请?” 李孝恭道:“靖公,这是伪梁内乱的前兆。董景珍投诚,必将搅动轩然大波,有识之士,谁不心归大唐?孙子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皇上派你我经略萧铣,目的是收复岭南,能不用兵则不用兵。萧铣德行浅薄,伪梁立国未稳,像董景珍这样的豪杰他都不能相容,断难成就伟业。我料董景珍一降,岭南州县定会纷纷响应,萧铣就成了孤家寡人,早晚也得投降。你说,咱们大热天在这鬼地方造船练兵,所为何来?若能用谋而破萧铣,何必劳师动众?” 李靖一听,心想李孝恭果真天真得可以!会背几句兵法,就会打仗?他本想说“赵郡王见过‘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事吗”?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若换作别的将领,碰上这种志大才疏的上司,恐怕早就撂挑子不干了。但李靖清楚,对李孝恭,得忍让,否则不仅难以完成平南大计,反而会使自己再陷入灾祸之中——回顾自己不堪回首的经历,他明白了一条真理:顶头上司太强,则没有属下施展才能的空间。 见李靖闷声不响,李孝恭以为自己的主意高,起身道:“靖公,我知道你是将兵大才,希望以武力平灭伪梁,建立不世功勋。然而皇上不停催促我们攻取江陵,显然是等不及了——先前,靖公还因‘迟留’遭到皇上的责问。若仍然没有作为,朝中那些文臣七嘴八舌,对我们不利啊。” 李靖再有涵养,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他霍地站起,大声道:“赵郡王是说皇上下诏让安陆公斩我人头的事吗?我李靖行得正坐得端,不怕有人在皇上那里谗言!我算什么?你是信州总管,总揽平南大计,此事由你裁夺便了,李靖告辞!”说罢,也不待李孝恭说话,就起身抓起头盔冲了出去,差点与匆匆而来的张宝相撞个满怀。 李孝恭追了出来。李靖走得快。李孝恭出门时,只听李靖的“白龙”长嘶一声,转眼已出了府门。 “这……靖公怎的如何火大?”李孝恭看着呆了的张宝相道,“我又没说什么……” 李靖策马出了王府,径往巫山江边而去。 江边,顾水生挥汗如雨,正指挥船工往船台上送料。宽阔的岸边,成千上万根上好木材经过晒晾,已然干透。数百船工头戴草帽、腰扎布巾,蚂蚁搬家一样忙得热火朝天。 顾水生远远见了李靖,一瘸一拐地奔了过来。李靖心中一疼,心想顾水生这样的忠义之士,这般年纪还拼命造船,李孝恭居然将平定梁国当作儿戏——一个拥有四十余万大军的强国,李孝恭还想用两万新军“屈人之兵”。屈个屁!除非萧铣脑子进水还差不多。 他的内心涌起一种悲凉——李渊虽然下了手诏,表示“尽释前嫌”,但只封他作了个空头的“平南将军”,既没有明诏这“平南将军”属哪个州府,也没有明确具体职权,也难怪李孝恭在危机化解后只是让他造船练兵,就连招募州县新军这等大事都不与他商量。 想着自己久别妻儿、抱负难伸,李靖不禁悲从中来。直到顾水生奔到近前,叫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问道:“水生,舰船造得如何?” “回将军,首批舰船刚刚铺设龙骨,尚需半年才能下水。待试航之后,方可再造第二批。” “如此说来,舰船造齐,至少还得一年时间?” “正是。”顾水生指着岸上一字排开的船台,“要造坚固的战船,木材必须干透,否则会有裂缝。况且这批战舰,属下作了一些改进,使其在实战中优于敌船,因此颇费时日。” 李靖点点头,拍拍顾水生的肩膀:“水生,你是大唐功臣,好生监造吧。总有一天,你造的舰船必能威震天下——请记住,无论谁率军出峡江,你都要尽心配合……” 顾水生一愣,不解地问:“将军,属下可是因为报你知遇之恩,才舍命造船……你看——”他双手互相拍打着手臂,那晒得黝黑手臂上,死皮纷纷掉落。 李靖一阵心疼,不禁落泪道:“老兄弟,难为你了!我对不起你!放心吧,我会向朝廷具陈你的功劳的……” 李靖打马回城,心中说不出的郁闷。刚才,他还讲要向朝廷报请顾水生的功劳。可是细细一想,自己也为朝廷立了这么多的功,李渊岂有不知?若单独报请顾水生的功,就等于向朝廷表明自己有功。可是,南来已有两年多,连一只船都没出过峡江,何功之有? 想起自己与李世民之约,他不禁惭愧起来。李世民灭了刘武周,转而在洛阳与王世充决战,平定北方看来很快就可实现,而自己还在原地打转,李孝恭却以为能“不战而屈人之兵”,简直是白日做梦! 胯下的“白龙”极为神骏。自跟了李靖之后,此马似乎能体会主人的心思。李靖心情不好,白龙无须扬鞭,四蹄如飞,在江边的道路上奔驰,似乎要帮主人消解心中烦闷。 李靖本想到营中去看看虎京他们练兵,最后一转念,干脆回那个简朴的“将军府”算了。然而刚到街口,就见张素怀站在路中央,拦住李靖,道:“将军,姐姐让我来,请你到她住处,说有要事相商。” 李靖一听张素弦要见他,才想起好长时间未去看望这位知音了。心中这些烦闷之事,与属下不能明讲,但或可从这位奇女子那里得到些许安慰。于是勒转马头,跟着张素怀,到了张素弦的住处。 信州的夏天奇热难当。但李靖一进张素弦的小院,顿感一阵清凉。原来,张素弦让侍女在院墙外种了大量青藤,经春夏疯长,攀墙绕屋,翠色如盖。加之屋内传出叮叮琴声,如同洞中滴水,让李靖心神一爽,不禁对自己这般年纪还收不住火气暗自惭愧。 李靖下马进院,琴声立止。张素怀上前打开房门,待李靖进屋,便关上房门而去。 张素弦云鬓高挽,白衣胜雪,面色柔和。她像变魔术似的,将琴轻轻一挪,换成了一张小案。案上,有冒着热气的茶。 “来,请将军尝尝民女的茶,消消暑气。”张素弦一笑。李靖觉得,若此女腿眼完好,天下再难找出与之媲美之人。 “这段太过繁忙,一直未来看望姑娘,还请见谅。”李靖盘腿坐在她的对面。隔着一张小几,美人身上淡淡的幽香沁入鼻孔,让他心神一荡。 张素弦并未与他继续客套,而是直言道:“李将军心情如此浮躁,再忙也是白忙。” 李靖一惊,心想自己与李孝恭怄气的事,她怎么会知道?且看她到底是何用意吧。李靖心念至此,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果然,茶香四溢,干渴的喉头顿时舒爽无比。 张素弦道:“民女不才,但煮茶之道,倒也过得去。赵郡王极善饮茶,特派遣他的侍女跟民女习练茶艺,民女也乐于效劳。不然,民女在信州白吃白喝,也过意不去。” 这话其实等于说:你在赵郡王那里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李靖叹了口气,道:“不瞒张姑娘,李靖今日犯了大错。只因修炼不够,惹得赵郡王不高兴了。但赵郡王此举,大为不妥。不仅是董景珍之辈是不得已而为之,就算真心投诚,也于事无补。” “这是为何?”张素弦心平气和地问。 “为攻伐梁国,我数度派张宝相探察过。梁国实力,并不在大唐之下:兵力在四十万以上,仅清江能征善战的水军就有六万。”李靖这些话本来是准备向李孝恭讲的,但因一时气急,没有说出来。“兵力尚在其次,关键是萧铣此人,并非昏君,而是以仁德治国。加之他的祖上对百姓有恩,所辖之地的百姓都拥戴他,决不是董景珍之流能够撼动的。如今董景珍的弟弟作乱,看似梁国内部有隙,实际上萧铣正是要找借口除掉这些绊脚石。倘若赵郡王答应董景珍‘前后夹击’之策,非但不能成事,反而使我军功败垂成。” “这又是为何?”张素弦为李靖添茶。 李靖道:“时机未到,不能草率行事。若此时与董景珍共同举兵,董景珍必败不说,还会引得梁国的数万水军大举西进,而我军尚未建好战船,恐怕连信州都保不住。” 张素弦点头道:“民女虽不知兵,但听将军一说,也深觉有理。不过,将军只考虑到了大局,并未深思个人出路,民女以为谋大而失小,照样无事无补。” 这句话让李靖心头一震。他不禁对面前这位女子肃然起敬,低首道:“还请张姑娘直言。” 张素弦道:“恕民女无知妄言:将军屡立奇功,为何总是有功而得不到实际封赏?” 李靖觉得屋中好热。这个问题,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张素弦道:“只因将军总是抱有推让之心,以为只要有功,就会得到封赏。然而实际上,君王做事与常人大异。君王用人,不仅看能力,更看重担当。当初,将军救赵郡王于水火之中,在江边尽灭冉肇则大军,却将平复开、通二州的功劳让给赵郡王。赵郡王因此封王,而将军只得了个虚职,实因平定开、通二州的人是赵郡王。朝廷往往只看结果,并不问过程。将军虽解信州之围,但信州此前并未丢失,只能算是策应,并非首功。” 李靖不由坐直了身子。这道理看似是歪歪理,不过仔细一想,确也说得过去。 张素弦道:“民女视将军为恩人,所以无话不谈。将军谁都可以得罪,断断不可得罪赵郡王。因为如果没有赵郡王,朝廷派任何一位宗室郡王来峡江,将军都不可能成功。” 李靖感到喉头发紧。这一层,他倒是想到了。李孝恭虽然有自己的算盘,但相对而言,对自己还是尊重。当初,他力荐李孝恭先期入山南、进峡江,正是为自己建功“留了余地”。只是这点私心,不便与人说破。 “所以说,将军与赵郡王是最佳组合,就像一杆秤,赵郡王是秤杆,将军是秤砣,谁都离不得。”见李靖没吱声,张素弦继续说道。 李靖抱拳道:“还请张姑娘指点。” 张素弦并没有客气:“依民女之见,将军若想成大功,必须牢牢把握两条:第一,始终尊赵郡王之命,设法让他感觉到你的意见正是他的;第二,设法亮出自己的才能,让皇上真正重视你,委你实权。只有真正掌握实权且得到赵郡王的支持,平定梁国才有希望。” 第一点,李靖自忖可以做到;第二点,李靖有些困惑,难道自己还不够卖力吗? 他此时已对张素弦佩服得五体投体,赶紧追问:“这第二点,如何做才能让皇上心动?” 张素弦道:“皇上既然能够立国,定然有识人之能。派你南下,正是考验你的才能。大凡君主,富有四海,怎么会舍不得给官位?大凡臣下,知道出力的多,懂得谋官者少。将军的心思全用在如何打仗上,对如何谋官想得少。其实,道理都是一样的:知己知彼而已。说句将军不爱听的话,你到峡江这么长时间,朝廷并未看到一个完整的平定南方的策略。策略提不出来,我要是皇上,也不会授予你相应的职权。因此依民女浅见,这仗要打得好,官必须得做大才行!” 这句话如同一盏明灯,在李靖心头亮起,先前欲打退堂鼓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他起身拜道:“张姑娘一席话,令李靖眼界大开!大恩不言谢,请受李靖一拜!” 天色已晚。李靖辞别张素弦,打马直奔赵郡王府。听了张素弦的话,他又精神百倍。他是来向李孝恭道歉的。 然而一进府门,就闻到了一阵酒香。厅内,已备了好一桌酒宴。李孝恭站在桌旁,拱手笑道:“靖公,孝恭先行赔罪。先前,孝恭过于独断了。特备下薄酒,与靖公畅饮。” 李靖回礼,正要道歉,李孝恭携了他的手,扶他坐好,道:“靖公啥也别说了,你走后,张姑娘专程请我到她那里,动情晓理,说了我一通。孝恭虽无大德,但还是能听进去良言的。” 李靖顿时明白了:原来张素弦在找他之前,已经劝说过李孝恭。想来,这奇女子动了不少心思,才让李孝恭听从了她的主张。 李靖哈哈一笑:“赵郡王海量,李靖惭愧了。”说罢端起酒杯,敬酒。 李孝恭酒到杯干,道:“确实,现在联合董景珍时机不合,弄不好还要打草惊蛇。我这就回复董景珍,让他好自为之。” 李靖道:“其实,从这件事上看,萧铣是极有心机之辈。他当然也能想到董景珍不会回江陵任由宰割,极有可能向赵郡王投诚。他不投降,萧铣就找不出灭他的理由;他一投降,死期就到了。” 李孝恭点头道:“好!那我们就帮萧铣促成此事。我即刻修书一封,派人送到江陵,连同董景珍的亲笔信一并附上,就说大唐希望与大梁和好,以荆门为界,互不侵犯。” 李靖赞道:“赵郡王妙计!这样,既假萧铣之手灭了董景珍这样的强将,又消除了萧铣的顾虑,转而清理内乱,至少不会在近期派兵侵犯我境。” 李孝恭笑着回敬李靖。其实,这条计策亦是张素弦暗示李孝恭的。李孝恭经张素弦点化,已深知自己离不开李靖。“你是郡王、平南统帅,无论有少曲折,只要平定梁国,功劳都是你的。”这是张素弦的话。想到这一层,李孝恭心头释然了。 萧铣接到李孝恭的书信,召张绣、文士弘、郑文秀、岑文本、杨君茂等商议。 岑文本担心这是李孝恭的缓兵之计。 张绣杀了董景奇,已与董景珍结下梁子,巴不得早点弄死董景珍,免得将来遭到报复。他道:“管他李孝恭怎么想,反正董景珍这贼子投敌有真凭实据。若不尽早除去,还不知谁会跟着起哄。内乱不除,国无宁日。况且,李孝恭只有二万兵马,也是实情。我们先答应李孝恭以荆门为界的提议,待平了内乱,再集兵攻打巴蜀不迟。” 萧铣看着文士弘。文士弘道:“当下,唐军正在中原开战,胜负犹未可知,断难抽出兵力支援李孝恭。信州的唐军虽然有二万,不过都是些新军,不通水战,臣以为西面暂时无忧。” 于是萧铣命张绣率五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往长沙。董景珍没料到李孝恭会来这一招,赶忙集兵两万,坚守城池。张绣大军一到,董景珍就上城劝说张绣:“齐王,自古以来,忠臣难得善终。当年汉高祖诛杀功臣,连救过他老命的韩信都不放过,你又何必让兄弟们血拼呢?”张绣因杀了董景奇,已无退路,任凭董景珍如何劝说,只是死命相攻。 大战持续了半月,董景珍不敌,只得打开东门,突围而走,欲奔岭南。心腹将领楚俊仁眼见董景珍大势已去,在半夜暗杀了董景珍,想到江陵邀功。董景珍的卫士愤而围击楚俊仁,将其剁成肉酱后一哄而散。 张绣平定长沙,回江陵后被封为尚书令,自此不可一世,萧铣深恨之。九月,萧铣率群臣到江陵城外祭祖,有宫人奏陈张绣在萧氏祖先灵前尿尿。萧铣当即抄斩张绣全家。 于是,梁国立国时封赏的几大王只剩雷世猛和郑文秀。雷世猛自请削爵,避祸岭南,不久病逝;郑文秀也自请削爵,甘当小城宜都守将。萧铣用雷霆手段,剪除敌对势力,巩固自己权势。加上大将军文士弘忠心耿耿,梁国重现生机,萧氏政权得以巩固。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三十一章 巴蜀征兵 李靖得张素弦点拨,信心得以重建,认识到只有亲自组建的军队才最有战斗力。在做事上,处处找李孝恭商议。这一转变,改善了二人的关系。先前,李孝恭连训习新军的日程都要过问。李靖主动请示汇报后,李孝恭反而放了权。他深知将兵一事,举目大唐无人能比李靖,若是事事过问,显得他这个总管器具不足。 放权给李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庐江王李瑗。李瑗是太子的人,此时正在襄州(今襄阳)集兵,目标也是梁国。李建成曾数度向李渊谏言,让李瑗攻伐萧铣,李渊以李瑗立足未稳为由暂未准许。若是峡江唐军习练不精,李孝恭这位皇上钦定的“平南大帅”极有可能易人。 这一日,秋后小雨。李孝恭到了李靖府上。 寒暄完毕,李孝恭推心置腹,道出了庐江王有可能捷足先登的可能。李靖道:“赵郡王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我反复考量,要取梁国,非兵出峡江不可。隋开皇七年,其时的信州总管杨素建五牙战舰,沿江东下征伐陈国。顾水生正是当年随父辈为杨素大军造船,才掌握了各种法门的。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 李孝恭听了,大为高兴。杨素正是因为那一战而晋位国公,后升尚书右仆射,权顷天下。李孝恭现在虽是郡王,不过是因为出身。要想真正在宗室、朝廷立足,还得靠实实在在的军功。 “但是,现今的情势与当年又有不同。”李靖道,“现在我们只有军兵两万,而萧铣有四十余万大军;当年杨素有朝廷分拔的军队,而我们只有自募兵士并加以训习。目前来看,开、通、信、归、峡五州,地广人稀,实在不易募兵,我看还得另外想办法。” 李孝恭深感头痛。他和李靖在峡江,等于是白手兴家,要钱没钱,要兵没兵。别说集兵四十万,就是四万,都极其困难。 “靖公,孝恭夜夜难眠,最发愁的就是招兵。”李孝恭起身踱步,“若按目下情势,再有十年也招不齐与萧铣相当的兵力啊。” 李靖道:“我们招不齐,庐江王也招不齐。赵郡王是否在等秦王平了北方后,再调兵前来襄助?” 李孝恭是有这个打算。不过,若是李世民提兵南下,那么他和李靖面上都无光。 李靖道:“这个算盘,咱们就别打了。请赵郡王想一想,就算秦王平了王世充,还有窦建德,而最可怕的还有日益强大的突厥人。百万铁骑虎视大唐,北方一个兵都调不出来。” 李孝恭双手一摊:“靖公,道理我都清楚,但这办法怎么想?这天上不会掉兵下来呀!” 李靖道:“就算天上会掉兵下来,也不可能在短期内凑齐数十万大军。我仔细算过了,最不济,咱们也必须招齐五万精兵、造两千艘战船。没这个家底,这仗没法子打。” 李孝恭一听,微笑道:“看来靖公是有主意了。孝恭都听你的。你说吧,该怎么办?” 李靖道:“当年,赵郡王出山南、收巴蜀,自然知道这天府之国是天然粮仓,蜀兵亦能征善战。我认为,目下时机已到,可去蜀中征兵取粮。” 李孝恭摇摇头道:“靖公,先前我已对你讲过,巴蜀地区的酋长、头领们个个比猴儿还精,不仅不出人出钱,还将我带来的两万人马分散到各州府驻守。在萧阇提、冉肇则作乱的时候,他们甚至还出钱资助萧铣,差点成了我们的敌人。这些人啊,靠不住!” 李靖笑道:“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巴蜀首领们并不是想与谁为敌,而是想保全自身的富贵。前隋天下大乱以来,举国唯有巴蜀相对安定,原因就是他们不愿卷入战争。他们并不关心谁当皇帝,而是关心谁对他们更有利。” 李孝恭想起自己虽当过皇上钦命的“抚慰大使”,不过在与巴蜀地区的豪强的接触中,深感无能为力。 李靖起身道:“赵郡王,无论有多少困难,巴蜀募军势在必行。趁萧铣正清理内乱,我请命亲自到巴蜀走一趟,还请赵郡王准许。” 李孝恭一阵感动:“若由靖公亲自出马,必能打开局面。不过你年届五旬,孝恭实有不忍。巴蜀之地,山高路远,匪人出没,万一有个闪失,我如何向皇上交代?” “为皇上尽忠,替赵郡王分忧,李靖岂能因山高路远而退却?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请赵郡王放心,我自有分寸。” 李孝恭当然希望李靖亲自去啃这块硬骨头,不过口头上的客气话还是要说的。末了,他作势要命人护卫李靖周全。李靖却只带了虎京一人,骁锐旅暂交张素怀率领训习;又派张宝相再次东下,主要探察文士弘水军虚实。 临行前,李靖去探望张素弦。 “李将军此去,路远风寒,我特意为你缝了件衣衫。只是民女目盲手拙,也不知合不合身。”张素弦说罢从身后拿出衣服,递给李靖。 李靖接过,见是一件绫罗内袍,圆领窄袖,针线隐于其间,拿在手上颇觉温暖,不由得心中感动,谢道:“张姑娘真是巧手。这等针线,恐怕长安也找不出第二人。” 张素弦笑道:“只要将军不嫌弃就好。这里还有一件,是为令爱青鸾所缝。将军久不归家,青鸾都九岁了,料想十分思念父亲。请将军托人带回家中,令爱一定会因父亲惦念而高兴的。”说着,又拿出一件绣了暗花的小袄,交给李靖。 李靖想起青鸾娇小的面容,一时惆怅。又为张素弦的细心暗暗感动。张素弦双目虽盲,但心细如发,竟然将他忽略之事想得如此周到。 “张姑娘,待战事完结,我一定将你送到长安,让青鸾好好跟你学习女红。”李靖轻声道。 张素弦的脸上浮起了笑意,道:“好啊,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有一个女儿,可惜……” 李靖止住她的话头,道:“张姑娘,你虽有身疾,但那是仇家暗算所致。你不仅身怀绝技、见识高卓,女红做得更绝,我看比那些大家小姐强太多。你若信得过我,将来我为你择一门亲,如何?” 张素弦脸色潮红,忽而又变得发白。良久,她才幽幽一叹:“将军,你知道的,今生我不会嫁人了。只因……只因我无缘无福……” 李靖感到面上一烫,顿时转过脸去。但随即又想起,就算不转脸,张素弦也看不见。 二人默默相对,千言万语都埋于心中。 李靖带了虎京,取道大巴山,再行入蜀。 时值初冬,大巴山霜叶胜火。李靖纵马飞驰,沿途直赞美景。虎京的坐骑虽也是百里挑一的良马,但比起“白龙”来,简直就是土马。李靖奔一程,得勒马等候片刻,虎京方能跟上。 二人行至一座山前,但见密林深深,烟锁霞映。虎京道:“大人,天色将晚,我看还是赶紧找个店家歇歇脚吧。” 李靖扬鞭前指:“此处山深林密,恐怕没有店家。我们还是过了这座山再说吧。”于是纵马前行。 突然,林中枯叶飞起,数条牛筋做成的绊马索贴地拉起。眼见白龙就要栽倒。 白龙长嘶一声,前蹄扬起,硬生生止住脚步。但听一声呐喊,密林中闪出拉满弓弦的蛮人,口中嗬嗬有声。虎京在后头看得真切,欲提剑扑救,但已来不及。 刹那间箭如雨下。那白龙当真了是,屈了后腿,就势倒在地上。李靖顺势一滚,拔剑而起,大声道:“且慢动手!我是你们邓大王的朋友!” 领头的蛮人竟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个子矮小,一身肌肉疙瘩。他一打手势,蛮人们紧扣毒箭,停止射击。 李靖站定,双手握剑,又道:“我是唐将李靖,要见你们邓大王。” 领头的蛮人走出密林,翻着怪眼四下打量。半晌,他才道:“你就是李靖?那个杀死我们兄弟的李靖?” “正是。不过我没有杀你们的兄弟,而是救了你们的族人。” “放你娘的狗屁!”那头领呸了一口,“老子的大哥死在金州,二哥死在信州。今天时来运转,碰到你这狗日的!兄弟们,给老子绑了,今晚煮了下酒!” 林中跳出十几条赤脚汉子,上来就绑。虎京欲行反击,李靖向他一使眼色,虎京只好弃剑受缚。 李虎二人被捆成了粽子。那头领命人将他俩用木棍抬了,去牵李靖的马。白龙见主人被擒,扬蹄踢出。头领不防,顿时飞了出去。 “妈拉个巴子……”头领吐出嘴里的灰土,抢过一个蛮人的长刀,要斩白龙。李靖嘬嘴吹了个胡哨。白龙一听,这是主人命它逃跑。但白龙不忍舍弃主人,扬了扬前蹄,并未跑开。 “哟,这畜牲倒挺讲义气。”那头领将刀硬生生顿住,改了主意。“好吧,老子且饶你一命。兄弟们,抬走!”也不管白龙,吆喝着向山上而去。 白龙跟在后头。而虎京那马,吓得跑开了。 翻过一座小山,进入一个搭了上百间草屋的村寨,前头突然驶来两匹快马,一个头戴花翎的汉子打着黑旗,大声叫道:“大王有令:赶紧放下李将军,迎入寨中叙话。” 那头领一愣,只得从命,叫人将李虎二人解开。李靖甩了甩手,走过去拍拍白龙的脖颈。白龙低首嘶鸣。 不多时,寨中几声炮响,一位浑身上下缀满饰物的首领骑着高头大马奔了过来,老远就叫道:“是李靖将军么?请恕世洛迎接来迟。” 李靖回头,就见邓世洛翻身下马,跪拜在地。 邓世洛的寨子虽不及州府繁华,但也别有风情。酒菜上齐,肥臀阔乳的蛮女扭动腰身,唱着虎京不懂的歌,咿咿呀呀倒也热闹。邓世洛自李靖将其放归大巴山后,重新召集族人,搭建了草屋,一面狩猎,一面耕种,日子倒也过得平静。 李靖曾上疏李渊,请旨安抚大巴山蛮人。李渊下诏,封邓世洛为大酋长,管束族人,开荒耕种,类似今天的少数民族自治州。邓世洛打心眼里感谢李靖,听闻手下捉了恩人,才急急出来迎接。 酒过三巡,邓世洛道:“李将军,世洛能有今日,全仗将军成全。将军有何吩咐,世洛万死不辞。” 那名捉拿李靖的头领立于席旁,神情忿忿。邓世洛看了他一眼,喝道:“阿闯,李将军是我们的恩人。当年在信州,若不是将军放了我们,我们族人恐怕就得死绝了。” 阿闯哼了一声:“大王,我两位兄长都死在李靖手中,我要报仇!” “那你就把我杀了吧!”邓世洛摔了酒碗,怒道。 李靖深知,这种矛盾不易调和,当下抱拳道:“这位兄弟,两军交战,难免杀伤。以前我们是敌,现在我们是友,都是大唐的臣民。兄弟亲人遇难,李靖罪责难逃,你要杀我,就动手吧。” 阿闯冷笑道:“老子再浑,也知道两军交战死伤难免。但你李靖只会用诡计骗人,不然我的两位哥哥都是勇士,怎么会遇害?我就是要讨个公道!” “怎样才算公道?”邓世洛厉声道。 “李靖,我要与你公平比试。你要胜了老子,老子就服。”阿闯说着提刀在手。 虎京早就看不下去,起身道:“这位兄弟,在下虎京,也算是李将军的徒弟。你要是赢了我,甘愿奉上人头。” 阿闯早就想动手泄愤,二话不说,提刀就往虎京身上招呼。虎京一看那招数,根本没入门径,当下伸出二指,夹住刀刃。无论阿闯如何用力,都无法将刀挪动半寸。 “你……施妖法……”阿闯脸膛涨得通红。 邓世洛赶紧对李靖道:“李将军,阿闯多有得罪,还请不要见怪。” 虎京放开二指。阿闯愤怒至极,一连数刀,猛劈过来。虎京只是略微挪动身形,就闪了开去。阿闯一刀快似一刀,渐渐气喘如牛。虎京怜他是条汉子,叹息一声,一把夺了他的刀。 阿闯一屁股坐在地上,目露茫然。这时他才知道,就连虎京的武功都深不可测,更别说李靖了。 虎京胜了,但他蹲下身,把刀还给阿闯,说道:“兄弟,我这不是妖法,是苦练而来的武功。你底子很好,劲儿也比我大,但你不会用。若你懂得法门,勤加练习,会是一把好手。” 阿闯突然向虎京跪下,大声道:“这位哥哥,请收小弟为徒吧。我愿跟随大哥,无论让我干啥都行。” 虎京一把将他扶起,抬眼看李靖。李靖点头示意。 邓世洛这才高兴了,道:“阿闯,你的两位哥哥虽对你有养育之恩,但并不是亲生兄弟,他们的死,只怪我领兵无方,实与李将军无关。你要是愿意,就跟着虎京兄弟吧。” 阿闯原本是汉人,姓徐,从小失去爹娘,由蛮人养大。李靖知悉原委后,道:“阿闯,你重情重义,是条汉子。若你愿意投军,我就让你随虎京进骁锐旅。”随后,将骁锐旅的情形讲了。邓世洛、阿闯听得口瞪目呆,方知当年信州斩冉肇则的人,正是这些以一敌百的锐士。 阿闯听得入神,不禁心驰神往;想着兄长的仇不能报,又大哭起来。邓世洛叫人把他带了下去,继续与李靖议事。 李靖也不相瞒,将欲入蜀中征粮募兵的事讲了。邓世洛皱眉沉吟半晌,才道:“将军,蜀人精明,不像我们蛮人直率。这样吧,既然将军到大巴山来找我,看得起我邓世洛,我给你五千人马,助你征讨萧铣。” 李靖一震。他没料到邓世洛如此爽快。当下起身下拜道:“邓大王如此慷慨,李靖说啥都是多余,请受我一拜!” 邓世洛赶忙扶起,道:“我们蛮人,最讲义气。将军当年放过我们,如今将军需要我们,兄弟们怎能退缩?不仅如此,明日我还要陪将军入蜀,说动各州县酋长、首领,为将军征粮募军。” 李靖连敬了邓世洛三碗酒。他深知,邓世洛是蛮王,多与巴蜀头面人物有交情。由他出面,自然省了很多口舌。 有邓世洛相陪,虎京就没有再跟随的必要了。当夜,李靖命虎京天明后带着阿闯,返回信州,向李孝恭报讯,再东出峡江,配合张宝相探察梁国水军。 虎京带了阿闯,快马回信州。一路上,阿闯问这问那,虎京一一作答。在虎京的建议下,阿闯恢复姓氏。于是,虎京就多了一个得力助手徐闯。 李孝恭得知李靖刚到大巴山就得了五千军马,叹道:“还是靖公深谋远虑。若是当年在江边击杀蛮人,就没有这天大的好事了!” 虎京不敢在信州停留,伴作商人,带着徐闯乘小舟东下。过了峡州,弃船上岸,翻山越岭,沿一条张宝相探得的孤径往清江而去。此前,张宝相曾留给他一张手绘草图。 待赶到清江上的山崖上,天色已晚。虎京到了悬崖边,向下一看,不由得惊呆了。 但见宽阔的江面上,战船蔽江停泊,艨艟、走舸、斗舰、楼船……一艘挨着一艘,黑压压直向清江的纵深处铺延开去,一眼望不到头,至少也有四五千艘。虎京到江边看过顾水生造船,但唐军的舰船与梁军相较,就如同水鸟比之大鹅,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虎京曾听李靖讲过,梁军水军大营设在清江口。这支水军由文士弘筹建,曾沿江平定各路豪强,所向无敌。虎京虽武功卓绝,但那是在陆地上。在水上遇到这种强敌,他根本没有应对办法。 “师父,这些大船好气派!”徐闯叹道。 虎京道:“以后别叫师父,叫虎校尉,知道吧?军队有军队的规矩。再说,我都没出师呢,怎能当你师父?” 徐闯做了个鬼脸:“那咱们要下去看看么?” “等天黑后再说。”虎京觉得有些蹊跷。一路行来,偶尔能见到张宝相沿路刻在树上的标记,但怎么不见了踪影? 两人吃了些干粮。天黑以后,才慢慢从悬崖上下行。要论攀爬之术,徐闯从小就会,竟不在虎京之下。 走得近了,虎京又被梁军的气势所震住。但见整个水军大营灯火通明,营中值日的军官率队驾舟巡逻,那巡逻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在水面迅速驶过,竟不比陆上巡夜的战马慢多少。 虎京决心入营一探。正在这时,江边飞快驶来一艘快船。虎京赶紧拉了徐闯一把,躲入茂密的野草丛中。那船靠在岸边,其上一人道:“大将军要亲自提审唐军细作,你们去把犯人押来。”船上兵士轰然领命。 不一会儿,陆续从船上下来十六名带刀水兵,打着火把,整队沿岸南行。虎京心头一惊,看来张宝相等人已被抓获。他当机立断,命徐闯到崖口先准备攀岩绳索接应,自己则乘着夜色,尾随这队水兵而去。 这队水兵走了不到一里,到了一个洞口。把守洞口的两名军士查验了令牌,放人进洞。果然,洞中正是张宝相和七名斥候。 于是,两人押着一人,往洞外走来。一阵狂风刮过,前头的水兵大叫一声,顿时停住脚步。原来,洞口的两名守卫已倒地死了。 押着张宝相的两名水兵大胆朝前走了几步。刚到洞口,但觉得脖颈上一凉,几乎是同时倒了下去。张宝相只觉得一阵冷风刮过,身上的绳索就断了。 后头的水兵心头发毛。因为,他们没看到敌人,只看到有人死。除了鬼怪,断不会是人干的。 他们哪里知道,虎京自练“七步杀”之后,武功精进,别说这些寻常水兵,就是精锐之士,都无法看清他的身形。 张宝相得脱,俯身拾起死者的刀,回身就砍;虎京蹿进洞中,运剑如风。这队水兵还没明白过来,就纷纷做鬼。 虎张二人踩灭火把,领着七名斥候奔出洞来。虎京在前领路,到了崖边,由徐闯接应,纷纷攀岩而上。爬到半山腰,才听见下头喊声大作,无数的火把形成一条条长龙,沿岸搜索。 虎京感到奇怪:别说张宝相深得李靖真传,就连那七名斥候,都是他亲自训习过的精锐,怎么会被活捉? 十人上了崖顶,坐在地上喘息。张宝相道:“多谢虎兄相救。这文士弘的水军,当真有些道道。”说罢,把事情经过简单讲了。 原来,张宝相再次出峡江探察,获取了不少情报。他向来胆大心细,决心摸摸清江水军的老底,便率队乘夜潜入清江水军大营。不料这座大营守卫森严,竟将他们八人逼入江中。张宝相等人虽不是旱鸭子,但比起这些成天在水上练习的水兵,实在差得太远,差点淹个半死,终于就擒。 张宝相讲完,一脸惭色。虎京安慰道:“宝相不必自责。大人一直不敢兵出峡江,就是忌惮极善水战的文士弘。咱们赶回信州向赵郡王禀报。我看,这场大战是块硬骨头,比以前任何一仗都难打。” 清江水军大营的帅船上,文士弘拈须端坐。听完手下的禀报,他“嗯”了一声,命人将那队死亡的水兵抬上船来。 待这队水兵的尸体并排放进舱中,文士弘取过烛台,蹲下身子检视伤口。但见十八名死者中,有十二人的咽喉中剑,剑伤只有一道小口,极其规则;六人剑伤亦在咽喉,不太规则。文士弘叹道:“李靖手下居然有如此武功高强之人,大梁恐怕只有公主才能有此手段。” 部下一名偏将道:“大将军何必自谦?谁不知大将军的剑法,大梁无人能及!” 文士弘未置可否,缓缓地道:“大军作战,讲究阵法,再厉害的剑术,也不能攻城略地。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李靖既然屡派探子入我大梁,梁唐大战在所难免。从今夜起,各营加强巡视,凡遇细作,格杀勿论!”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三十二章 “平梁十策”动帝心 李靖入蜀已有三月,再无音信传来。 转眼到了武德四年正月,李靖连过年都没有回信州。邓世洛答应的五千人马,也没任何动静。 李孝恭有些着急了。这个李靖,也太自专了吧?就算招兵困难,也该派人来报个信啊。 门外,张宝相来报:蜀州参军刘虎云,求见赵郡王。 “让他进来。”一个小小参军,李孝恭本不想见。不过既然是蜀州来的,或可带来李靖的消息。 刘虎云长得细皮嫩肉,俊目朗星,约莫三十来岁,虽着戎装,但看上去更像一个文士。 刘虎云参拜完毕,朗声道:“禀大王,卑职奉平南将军李靖之命,先到信州报喜:大王在巴蜀征得两万人马,只待朝廷下诏即可开赴信州。” 李孝恭大喜。不仅是欢喜募军成功,更是欢喜有人称他“大王”。按初唐规制,朝廷的郡王并不像后世那样称“王爷”,而是据实而称,所以属下都称他为“赵郡王”。突然来了个人称他为“大王”,当真如饮琼浆。而这刘虎云,显然比张宝相、虎京等人会讲话,将此次征兵的功劳全部加在自己头上。 “快快请起!”李孝恭起身笑道,“你……叫虎云,我军有名校尉名叫虎京,当真是军中二虎!” “卑职不敢。”刘虎云再次下拜,继续说道:“卑职在蜀州时,常闻大王大名,如雷贯耳。蜀中官吏久慕大王贤德,闻大王募兵,纷纷响应。看来大王破梁之日,就在眼前。” 李孝恭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刘虎云。先前,他见真正能带兵打仗的人都是李靖旧部,眼里只有李靖,心中虽然不爽,但也没有办法。见了刘虎云,心想此人若能收为心腹,也多个帮手。只是,不知李靖与他有无情义? 心念至此,李孝恭抛了句试探的话:“虎云啊,你就别光恭维本王了。此次募兵,全仗李靖将军的辛劳,与本王无关。” 刘虎云正色道:“大王此言太过谦虚。李将军当然是有功劳,不过李将军未到峡江之时,大王就是皇上钦封的抚慰大使,统辖巴蜀军政。大王是皇室宗亲,李将军不过是大王属下,奉命办事而已。卑职以为,大王推己及人、抬举属下,确有王者之风。然而卑职也认为,名不正则言不顺。将士们是冲着大王而来,大王可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 这话既拍了李孝恭的马屁,又巧妙地暗示李孝恭“军无二主”,让李孝恭心头一震。他不由得仔细打量着刘虎云,见他沉静自若,暗暗点头。他踱了几步,问道:“虎云现任何职?” “卑职才疏学浅,忝为蜀州参军。” “参军……嗯,本王看你仪表堂堂,只是不知……”李孝恭沉吟片刻,接着问:“兵法都读过么?” “回大王,卑职少年时即开始习读兵书,上至孙吴、下至曹公,都读过。” 李孝恭从前跟着李渊,亦是读了不少兵法,但基本处于纸上谈兵阶段。越是纸上谈兵的人,越是喜欢卖弄。当然,在李靖面前,他不敢班门弄斧。如今碰到另一个“饱读兵书”之人,不由兴致大增。当下,他滔滔不绝地向刘虎云提问,刘虎云对答如流,竟无半点差错。 李孝恭十分满意。“考校”了半天,终于下了决心:“虎云,你不必回蜀州了,就留在信州总管府吧。本王缺一个行军司马,一时没有合适人选,就由你担任吧,也好早晚为本王分忧。” 刘虎云磕头谢恩。站在门外的张宝相听了,不由得暗自长叹:流血流汗,不如马屁一串…… 正月底,李靖风尘仆仆地回到信州。李孝恭出城相迎。 原来,李靖在邓世洛的引荐下,经巴、绵、梓、汉、蜀、嘉等七州,与州且官吏和部落酋长推心置腹,请求支援。有邓世洛出兵五千垫底,这些州县虽然不愿出兵,但毕竟属大唐管辖,纷纷表示愿意动员子弟入伍。巴蜀地大物博、人口稠密,穷一些的州县出兵,富一些有州县出粮,堪堪凑足了两万人,军粮也凑了十万石。加上邓世洛的五千人,就凑齐了二万五千人。现已准备就绪,只待朝廷发诏。 这个结果,是李孝恭始料未及的。他深知,无论出钱出力,都是割肉之举,弄不好还要激起兵变。李靖深入巴蜀,不知费了多大力气。 “靖公,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表为你请功。”李孝恭这话倒是由衷的。 “不忙。”李靖道,“等诸事齐备,再上表不迟。” 其实,李靖是想向朝廷写一份能撼动李渊的奏陈,以实现自己的职位“由虚到实”的根本转变。这一路之上,他就在打腹稿。 李孝恭听了,就没再坚持。这段时间,他整日与刘虎云谈兵论道。在刘虎云不断强调“为王者须树立权威”的谏言下,他心中一直摇摆的信念得以稳固。是的,李靖再能干,也是他的部下。峡江军中,真正能作主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大唐郡王李孝恭。 若在以前,李靖干了这么一件漂亮事,他会与之聊到深夜。此次,他只是摆宴为李靖洗尘,席间反而谈论巴蜀风土人情,竟将兵事放在一边。 李靖回府后,急召张宝相、虎京、薛宗胜、司马冲腾、顾水生、张素怀来见。 以李靖敏锐的嗅觉,他感觉李孝恭在变化。于是问起因由。 “都是那个狗日的马屁精刘虎云,成天像个奴才围着赵郡王转。”张宝相忿忿地说,“靖公,我真不想在王府当那个鸟校尉。赵郡王耳根子软,喜欢属下吹捧他。” “宝相,你要以大局为重。”李靖盯了张宝相一眼,“说话这么没遮拦,万一传进赵郡王耳朵里,怕是要生误会。赵郡王是一军之帅,连我都得听他的。你们谁敢造次,小心我翻脸不认人!” 虎京道:“大人,那刘虎云才来几天?就被提升为司马。我们这些老兄弟,提着脑袋为朝廷卖命,干来干去还是原地打转,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司马冲腾道:“虎兄弟少说两句。靖公打了这么多胜仗都没升官,何况你我?” 虎京怒道:“鸟!我虎京在乎官职吗?我的心,大人知道!我跟着大人决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功名利禄,对我虎京而言如同狗屎!我是气不过!” 李靖一摆手,道:“兄弟们不要说了!我知道你们跟着我,受了很多委屈。但现在我们困在峡江,退不能退,进不能进,哪能自己先乱?你们要是认我,以后不要再发这种牢骚;不认,趁早说,免得误了各位前程。” 众兄弟一听,都不吱声了。 薛宗胜年纪大,也沉稳些。他说:“各位兄弟,将军待你们胜似亲人,你们就别让将军烦心了。还是听听将军的高见吧。” 李靖叹了一声,道:“没有你们这些兄弟,我李靖再有‘高见’,也是枉然。既然兄弟们愿意忍辱负重,咱们就得把这仗打赢。宝相、虎京,你俩说说探察的情形;老薛、冲腾、素怀,你们也说说练兵;水生,讲讲造船的事。慢慢说,要说得细一些。” 于是众人将各自掌握的情况说了。李靖听得认真,不时插话。 转眼天已破晓,李靖起身道:“看来,文士弘水军战力,远在我军之上,必用奇兵,方有破敌之机。你们回去歇着吧,容我好好思量。” 众人走后,李靖推窗凝思。雾气如潮涌入,湿了李靖的脸颊。直到下人敲门请李靖用早饭,他才回过神来,对下人道:“拿纸笔来。” 赵郡王府。 李孝恭的案头,放着一份奏疏,上写“平梁十策”。 全文不过千言,其笔势疾如奔马,显然是李靖一气呵成: 一、大唐天授神武,为平暴乱,还黎庶清平,已平诸路反王,王世充、窦建德败势已现,萧铣拥兵虽众,然天下纷乱,民心思定,必不持久。陛下可征调大军,收复南北失地,挤压伪梁,使其孤立无援。此为势攻。 二、萧铣气量褊狭,借后梁之名而起,根基不稳,又猜忌部下,罢诸将之权以营农事,自毁长城。当此之际,陛下宜遣使到江陵讲和,言大唐无力南征,消除萧铣戒备之心,加速其罢兵务农之举。此为谋攻。 三、巴蜀酋长,据地观势,其心未服,尝有反叛之举,实为大害。当此用兵之际,陛下可下诏巴蜀州县,以助兵多寡论其封赏;所募兵勇,量才授任。此举可引巴蜀子弟为质,又能补充峡江水师兵源。此为兼攻。 四、萧铣占据大江,拥舰数千艘,攻江陵必以水师制水师。目下之计,当以信州为本,大造舟舰,广募水军,日夜训习水战,一应才德之士,均擢拔授用。待水军练成,率战舰千艘塞江而下,一战可定。此为水攻。 五、荆州之地,古来必争,因水陆交纵,据有天险,故应以水战为主,陆战为辅。陛下可令黔、峡、襄、郢四州出兵,呈合围之势,使江陵三面受敌,内外阻绝,其军独立难支,必生内乱,其城可下。此为围攻。 六、萧铣部下武有文士弘、文有岑文本,皆勇猛智能之士。陛下宜恩威并济,先派兵以武力挫其锋锐,再遣使分赴州县,说知利害,分化文臣武将,安抚黎民百姓,一旦江陵城破,伪梁州县必附。此为心攻。 七、伪梁南出岭表,东据洞庭,虽拥重兵,然战线状似长蛇,不易遽集。江陵为蛇首,蛇首被袭,蛇身及蛇尾必救。我军宜围困江陵,诱伪梁诸部溯江而上,届时彼疲我锐,以逸待劳,可收萧铣余部。此为诱攻。 八、江陵据险而守,城池坚固,虽合围而不能轻易拔之。若大军强力攻城,我军伤亡难免。宜训习以一当百之轻装精锐,伺机潜入江陵城中,于官民中广传唐军之威,离间伪梁君臣,使萧铣不战而降。此为奇攻。 九、江陵城破之后,不宜多有杀伤,陛下宜广布仁德,取信于民,除萧铣等顽固抗唐之将帅外,宜尽数赦免官吏。伪梁都城获免,必使南方州县望风归附,释甲而降,岭南之地可望不动干戈而定。此为仁攻。 十、盖岭南之地,沃野千里,江河纵横,未归化之民甚众。为大唐万世基业计,宜在平梁之后,遣仁德之臣代天巡牧,施行法德,轻徭薄赋,安抚黎庶,厚恤孤寡,使岭南一地成为大唐治善之区。此为德攻。 这十策以天下兵马大势为外因,以萧铣施政失误为内因,首论人心,次论战法,重论仁德,井井有条。李孝恭一目十行,读过后十分满意。最满意的是,奏疏具名是:赵郡王李孝恭上表 “靖公,这本是你的心血,孝恭怎好掠美?”李孝恭还是谦让了一下。 “呃,赵郡王是军中主帅,自然由你具名为好。平梁是大事,不必拘此小节。” “平梁十策”用火漆封印,由张宝相率三名斥候快马加急,送往长安,直达李渊案头。其时,李世民正加紧进攻洛阳,战事激烈,胜败未知,李渊深为焦虑。读了“平梁十策”,不由眼睛一亮。 恰在这时,千牛卫报:兵部尚书、蒋国公屈突通从洛阳飞马回京面圣。 李渊召屈突通入内。其时这位老将军兼任秦王府行军元帅长史,辅助李世民攻打洛阳。两军僵持之际,李世民生怕父皇着急,急派屈突通回朝禀报军情。 此次,李世民以玄甲军击杀六千余敌军,王世充逃入洛阳,坚守不出。李渊听完奏陈,道:“秦王英勇,蒋国公老成,朕并不担心;倒是南边的萧铣日益坐大,让朕食不甘味。老将军,请看看这个——”说着,把“平南十策”递给屈突通。 屈突通为前朝大将,熟知天下形势。读罢,不由击节赞道:“陛下,此十策顾虑周全,堪称完美。胸中有此韬略的将军,举目大唐,一时无两。” 李渊笑道:“蒋国公这般赞人,朕还是第一次见。看来,孝恭经过历练,果堪大任。” 屈突通没有接话。 李渊目光一闪,问道:“蒋国公,莫非你认为献此奇策者,另有其人?” 屈突通道:“陛下量才识人,远在老臣之上,何必明知故问?” 李渊笑道:“这自然是药师所为。有他辅佐孝恭,朕无忧也。” 屈突通又没接话。 李渊察觉有异,起身道:“蒋国公有话直说。朕与卿推心置腹,请公勿疑。” 屈突通抱拳道:“老臣以为,仅仅是辅佐恐怕不够。李药师深通兵法,其将兵才能不在当年韩擒虎之下。老臣斗胆谏言:若要平定萧铣,须授药师实权。赵郡王虽年轻有为,然而毕竟未经沙场历练,恐难当三军之任。当前大唐南北均在紧要关头,急需药师这等将才为国效力,方能扭转局势,平定天下。” 李渊先前还在犹疑。听了屈突通之言,终于下了决心:“蒋国公老臣谋国,善进忠言,朕心甚慰。先前不授药师职权,皆因朕心头没底。如今药师深入巴蜀,集兵造船,且谋定而后动,朕当委以重任。” 屈突通拜谢退出,心下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下了。本来,洛阳正面临大战,屈突通作为李世民左膀右臂,怎可轻易离开?是李世民让老将军出马,说动李渊实授李靖军权,屈突通不敢有违。原来,李靖在蜀中征粮募兵期间,秘密投书李世民,具陈伐梁之事。虽然,李靖并未向李世民“要官”,但以李世民的精明,深知李靖若无实权,平南大计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武德四年二月,李渊下诏:改信州为夔州,任命赵郡王李孝恭为夔州总管,李靖为行军总管兼夔州总管府长史。诏书中特别说明,赵郡王李孝恭于军旅之事不精,尚未指挥过大战,三军之任全权委托李靖担当。这是李靖归唐五年来,第一次真正掌握大军兵权。 诏书抵达夔州,李孝恭心头很不是滋味。这“平梁十策”是以自己的义上陈的,但结果却是李靖得了实职,分了自己的权力。皇上将自己“未更军旅”四字写在诏书中,等于在说他不会打仗。难道平定开、通二州和收复巴东不是我指挥的吗?难道巴蜀数十州县不是我招抚的吗?看来,皇上看出这“平梁十策”是李请之谋,有意启用他,并在诏书中点明。 虽说李孝恭职位未变,仍是李靖上司。不过,通过这件事,李孝恭第一次感觉到来自部下的压力。据心腹密报,李靖曾投书向秦王举荐了李大亮,秦王奏请李渊,李大亮因战功升任襄州安抚使。庐江王李瑗十分不愿,让太子李建成出面弹劾,称李大亮冒功。李渊并不予理会。 看来,李靖一定是背着自己与秦王秘密联络,若是自己再不作为,李靖会得寸进尺,削弱自己的权力。李孝恭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想到了根子上——太子和秦王。李靖和秦王的知遇以及皇上和太子对李靖的猜忌,形成了强烈反差。这个过程,李孝恭是十分清楚的。然而李孝恭当年出山南,是李靖力谏的结果;李孝恭从赵郡公升赵郡王,也因李靖之功。正如张素弦所暗示的那样,李孝恭离不开李靖。然而李孝恭毕竟跟随李渊多年,深知太子、秦王都有大志,一个是储君,手握生杀大权;一个有兵权,能人志士纷纷相投。这两股力量,早晚必成水火。是继续忠心秦王?还是改弦易辙?李孝恭心头一跳,为这种念头感到可怕。最终,他还是决定不动声色,暗中观察再说。这种事,就连主意挺多的刘虎云都不能说。为今之计,只有更加勤勉,培植亲信,择机展示军事才华,以实际战功改变皇上对自己的偏见。 于是,李孝恭打起精神,大摆筵席恭贺李靖升官。李靖自然知道李孝恭的不快,因而私下命旧部兄弟不可特意祝贺,各司其职、干好本份便是。 忙完场面上的事,李靖叫来张素怀,让他带一匹蜀锦给张素弦。这是一个微小的举动,但聪慧的张素弦自会知道,这是李靖心意的表达。 是夜,长风如涌。李靖独自骑了白龙,来到当年剿杀冉肇则的乱石滩,下马伫立。夜色如晦,江水轰然。李靖拍了拍爱马的脖颈,喃喃地道:“白龙啊,我终于可以率大军出战了。这一天,我等了好久……” 李靖就任行军总管后,权位仅次于李孝恭,加之他对待手下将校亲善而又严厉,夔州征兵、造船有序进行。此间,巴蜀人马陆续到后,峡江唐军已达五万,一时声势浩大。 探马报知文士弘。文士弘大惊,急忙乘快船到江陵,上奏萧铣。 萧铣道:“大将军,唐军动向,朕已知悉。不过,唐军多为新军,不谙水战,纵使入侵,也不是大将军的对手。朕已下诏各州筹备军马战船,若唐军异动,大将军可持兵符调集四方军马,围歼伪唐敌军。”说罢,亲自把兵符授予文士弘。 文士弘跪下接过兵符,目中蕴泪。梁国自建国以来,虽有大司马、兵部尚书等名义上统辖全军,但真正的军事统帅是萧铣。这是萧铣第一次将兵符授予臣下,可见对文士弘的信任。 是年夏天,李世民俘获窦建德,逼降王世充,中原及北方两大豪强终被平灭。 进攻萧铣的时机终于到来。 八月,李靖于夔州集兵五万人、战舰两千艘、辅船五百艘;知会许绍,封锁唐梁两国边境,所有的商旅不得进出,就连行人也要严厉盘查,可疑者一律关押。 九月底,李渊下诏,命赵郡王李孝恭为平南大元帅、荆湘道行军总管;李靖为大元帅行军长史,负责统领夔州水军,为西路军;以庐江王李瑗为荆郢道行军元帅,出兵襄州道,为北路军;黔州刺史田世康出辰州道,为南路军;黄州总管周法明出夏口道,为东路军。诸军统归李孝恭节度,水陆并进,征讨萧铣。 南征大幕缓缓拉开。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三十三章 坏事变好,将帅释嫌 大雨打在顾水生的脸上,再沿着他花白的胡须一直往下流。数千唐军肃立雨中,静静地看着两名刀斧手把顾水生绑在木桩上,谁也不敢发话。 李孝恭面色铁青,站在刘虎云为他撑起的油纸伞下。今天,他要斩杀这个督造了两千多战船、累得皮包骨头的参军顾水生。 原来,正当唐军准备挥师东下时,巴蜀地区连降大雨,山洪暴发,长江上游的水位骤然升高,四百余艘辅船因系固不牢,被冲至江中,一夜之间没了踪影。 损失了这批辅船,意味着从巴蜀运来的粮草无法随军转运。没有军粮,这仗就没法子打。而负责监造、管理船只的参军顾水生,按军令当斩。 本来,李孝恭在前往江边的路上还在犹豫,因为顾水生的功劳有目共睹,杀他于心不忍。然而随行的刘虎云道:“大帅,治军之道在于严明军纪,就算是末将犯了军令,也得斩首。顾参军虽有功劳,但若不行刑,大帅如何统辖各路大军?此次攻打梁国,仅总管以上的将领就有十二人,若不令行禁止,恐生枝节。” 李孝恭咬咬牙,命人将顾水生绑了起来。这倒并非刘虎云的怂恿,更深层的原因是:顾水生是李靖旧部。若李靖的人犯了罪,他这个统帅不追究,那么自己就只能当个空头元帅。 李孝恭冷冷地道:“顾水生,你还有何话说?” 顾水生抬头望望天,再扭头看着那一艘艘等待下水的战船,目光中闪过一丝满意,遂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其时李靖正在校场检阅新军,并不在场。李孝恭心想,得赶紧斩了,免得李靖前来求情。于是喝道:“本帅知你夜以继日为大唐督造战舰,劳苦功高。但因你管束不力,导致我军损失数百船只,不斩你有违法度。你放心,本帅会厚加安葬!刀斧手,行刑!” 眼看顾水生就要被斩,王府校尉张宝相一阵心疼,扑通一声跪在李孝恭面前:“大帅,请暂时放过顾水生,将他的罪记下吧。当此出师之际,临阵而斩有功之人,不吉。” 李孝恭肃然道:“本帅行军,赏罚分明,若有功者恃功犯令,如何约束将士?宝相不要多言,否则治你抗命之罪,连你一并处罚。” 张宝相昂然道:“大帅,那就请将属下一起斩了吧!” “张宝相!你道本帅不敢?”李孝恭大怒,心想你是我王府校尉,居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上,那还了得,于是一声令下,“来人,把张宝相给本帅绑了!” 两名卫士应声而出,来绑张宝相。张宝相双臂一振,推开二人,大声道:“大帅,不劳他们动手,我自己来。不过,请大帅看在我与顾水生兄弟一场的分上,让我同他说句告别的话。说完,我立即引颈自戕!” 李孝恭并不想杀张宝相。不过他自担任平南统帅以来,尚未立威,军中诸事都是李靖操持,他有点被挂起来的意思,让他心头很不爽。赶上这张宝相不识相,还真较上劲了,若此时不给他点颜色看看,自己怎么统军?斩就斩了,也让将士们看看,到底谁才是主帅! 于是,他狠狠心,喝道:“军中岂容尔等儿戏?违抗军令,还想惺惺作态!谁敢再来劝阻,一并斩了!来人,将张宝相、顾水生即刻斩首!” 四名军士本盼着有人求情,不料李孝恭下了死令,无人再敢求情。于是把张宝相也绑了,两名壮汉缓缓挥起雪亮长刀,往下就劈…… 眼见张、顾二人就要成刀下之鬼,突然,大雨中,两支长箭疾射而来,当当两声,两柄长刀被箭震歪,斫在地上。 只见一人手持长弓,一瘸一拐地向江边走来。众人识得,正是神射手、步兵校尉薛宗胜。 薛宗胜在军中颇有名望。李孝恭见了他,怒道:“薛校尉,你敢犯上作乱?” “大帅,我们的刀为什么不砍敌人的脑袋,却要砍自家兄弟?”薛宗胜走到近前,怒目圆睁,“我们这些兄弟,跟着李将军出生入死,一不图名,二不图利,图的就是一个义字!当年属下在马邑军中差点饿死,多蒙李将军相救,这才拖着残躯追随将军。大帅手握生杀之权,我等原本卑贱,杀了又如何?但大帅请看,我们这些兄弟,有哪一个怕死?薛宗胜孤苦一人,愿陪两位兄弟赴死!” 众人一听,深感惭愧。骤然间,十来名校尉、旅帅也冒死下跪,求李孝恭饶了张、顾二人。不多时,除了那四名行刑的刀手,其余数千官兵都在雨中跪下了。 滂沱大雨浇在这几千兵士身上,那一双双坚定的眼神凝聚成一种力量。 李孝恭好不尴尬。本来只想斩了顾水生立威,再吓唬一下张宝相,就收场了,不料事情越弄越糟。他心头一股怒火无处宣泄,气得手直哆嗦:“反了反了!你们……” 正在这时,只听远处有人高喊:“大帅,刀下留人!”随后就看到一匹白马冲破雨幕,疾驰而来。 来人正是李靖。 李靖不待白龙立稳,就纵身而下。因为地滑,脚跟一时不稳,摔倒在地。李孝恭见状,推开油纸伞,上前一把扶起李靖,道:“靖公……你看……” 李靖挣扎着站起,颤手指着黑压压的人群,大声道:“你们想干什么?想造反吗?还不快快向大帅请罪!” 众人齐声山呼:“请大帅治罪!” 李孝恭冷冷地道:“靖公,你来得正好。这顾水生、张宝相、薛宗胜三人是你的老部下,今日公然抗命,你看着处置吧。” 他一脚将球踢给李靖,气呼呼地转身,冒雨上了山坡。 李靖站定,对众人道:“都起来吧,大帅饶过你们了。” 众人会意,齐声道:“谢大帅不杀之恩。” 李靖这才转身,一瘸一拐地去追李孝恭。 李孝恭上了山坡,闻听李靖追来,走到一块平整的岩石上停住了脚步。他努力将表情调得平和些,才转身对李靖道:“靖公啊,你这些老部下,铁了心忠于你,我是碰不得、说不得。顾水生犯了军法,数百运粮船只被江水冲走,若不施惩戒,如何统兵?” 李靖赔笑道:“大帅,其实你应该奖赏顾水生才是啊。” “靖公,你糊涂了吗?”李孝恭哭笑不得,“本来,这山洪暴涨,峡江水势汹涌,起兵东下就只好作罢。他倒好,疏忽大意,丢了辅船,粮草辎重无法运行,这仗还怎么打?” 李靖微笑道:“大帅息怒。你是怕庐江王、田世康他们抢了先,攻下荆州对吧?” “可不是么?庐江王他们早就行动了。咱们苦心经营几年,却让平南的功劳记在别人身上,谁能心甘?” “大帅莫急。”李靖抓了些草叶,揩了揩满是泥水的手,“你是平南统帅,就算别人打下江陵,也是你的功劳。不过依我看来,这几路兵马在这样的天气里攀越崇山峻岭,要想平安抵达荆州都难,更别提攻城略地了。” 李孝恭猛然一省:“靖公之言有理。可是当初你献十策,为何要皇上下旨,让他们掺和?” “他们的参与是必需的。”李靖接着换了亲密的称呼,“孝恭,你都过了而立之年,别那么大火气好不好?平南平南,实际上平的是半壁江山,你也不想想,你若一个人独占了功劳,朝中亲贵岂不眼红死?将来肯定会找茬整你呀!” 此言不啻于一声惊雷,震得李孝恭七荤八素。他忙抱拳对李靖说道:“靖公啊,你要是不明说,我真的要犯大错啊!孝恭鲁莽,请靖公不要见怪。” 李靖握住他的手:“今日之事,我料你并非真想杀兄弟们,只是想在阵前立威,严肃军纪。可你想想,倘若今天杀了他们,平南大战,阵前冲锋流血的人就少了他们,且正当用人之际,更不能伤了军中士气。孝恭,你我本是一体,非交心不能成事!说句心里话,你说我这一把年纪,跟着你在这穷山恶水练兵,吃尽苦头,难道是为了跟你抢夺兵权吗?” 李孝恭见李靖挑明了,不由面露惭色,嗫嚅道:“靖公莫怪,是孝恭小心眼了!可你说这顾水生非但不该罚,还要赏,究竟是何原因?” 李靖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若是此事处置不当,这几年的必血就白费了。他耐心解释道:“目下江水暴涨,凡知兵者,均不会涉险率舟师东下,萧铣、文士弘如此想,咱们的友军也如此想。然而,兵贵神速,我军新集,锐气正足,不宜迟留。而顾水生疏忽大意,导致四百余辅船散于江中。以目前水流之急,不日将被冲至江陵,那时,萧铣部下将士必报知此事。萧铣多疑,若只见江水大涨,或许会怀疑我军会冒险东下;然而见到数百船只散于江中,必定以为我军粮船在东下途中尽数灭失,无法行军,就会不防。再者,若我军只载兵员器械,不带粮草,众军皆知如不拿下敌军城池,只有饿死,人人必当奋勇杀敌,虽虎狼之师亦难抵挡,何况萧铣、文士弘之辈!” 一席话,令李孝恭醍醐灌顶、热血沸腾,刚才的不快一扫而光。 “靖公,你总是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看到希望,化解危难。放心,我不再追究刚才的事就是了。” “大帅,依我之见,除了饶过顾水生,还要慰勉兄弟们。刚才大家拼死为兄弟们求情,说明我军极的凝聚力。一支军队的战斗力,并非单兵的杀伤力,而是相互作用的结果。大帅现在可回去,借机慰勉将士,兄弟们必万众一心。若论立威,这才是真正的立威啊!” 李孝恭听罢,深深一揖:“靖公,你是孝恭的老师啊!靖公知人如此,哪有攻不下的城池?走,咱们回去!” 李孝恭经李靖一番劝说,回来时精神抖擞,像变了个人似的。 张宝相、顾水生等人还怯怯地站在原地——他们心头明白,刚才的举动何尝不是犯上作乱。 “兄弟们!”李孝恭登高一站,凝视着大雨中的将士,大声道,“刚才,本帅对顾水生处置失当,对张宝相、薛宗胜的惩罚更是过于激动,这全是心忧战事所致。古人云:‘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今天,我向众位兄弟们检讨过失,收回成命。同时,深感兄弟们为了袍泽之情,甘愿受死,这份情义,感天动地!今后,还望兄弟们敢于直言,以匡正主帅的偏失。” 这一席话说得极为动情。官兵听后,不约而同地跪下,山呼大帅英明。 李孝恭趁热打铁:“《易经》有言,‘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何况咱们数万人同心,征讨萧铣必获全胜!” 众军欢呼雷动。 李靖站在一旁,暗暗点头。 刚才,他真捏了一把冷汗。 在接报后赶来的路上,他想:若只低声下气相求李孝恭,恐怕难保部下,故才反其道而行之,因势利导,下了这一步险棋,将坏事变成好事,让李孝恭和部下皆大欢喜。 队伍解散后,李靖把顾水生、张宝相、薛宗胜留下。 三人有些惶惶,以为李靖要深责他们。 然而李靖掏出块布巾,轻轻擦去顾水生脸上的雨水,说道:“人谁无过?水生,你犯的过失与你的功劳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宝相、老薛,为了兄弟不顾生死,令李靖感佩!不过,做成一件事太难,有时难免要受委屈。你们好生歇息吧。老薛,回营后让虎京到这里来见我。” 不多时,虎京骑马赶到。大雨方住,李靖站在江边,望着奔腾的泥汤出神。 “大人。” “哦,虎京来了。”李靖回身,看着这个面容冷静的汉子。在虎京的身上,李靖看到的只有沉着。因此,李靖每遇难事,都交给虎京去办。张宝相虽然能干,也极其聪明,但张宝相有欲求。虎京眼中没有欲求,只有寒光,那种杀人如草芥的寒光。 就算李靖命他去杀李孝恭,虎京都会毫不犹豫。 在他的心中,朝廷,江山,名利,战争,都如同天上的浮云一般。只有李靖的知遇和看重,才是他心中最在乎的事。 “兄弟们的水性练得如何?” “还好。”虎京应道,“不过,只怕还不能与文士弘水军相比。” 李靖点点头:“文士弘的水军常年训习,又多为江边长大的水勇,自是不能比。但我们还是有机会取胜,就是你带的兄弟们手快。” “是。” “我有重要任务交给你。此事,不宜声张。” “请大人示下。” “我总是隐隐觉得,我军行动,萧铣、文士弘已经知晓。”李靖道,“萧铣的女儿萧月仙是专门搞暗杀和刺探军情的,我们集兵五万,声势浩大,不可能瞒得过萧铣。先前的事,萧铣、文士弘知道也无妨,但这次我军冒险东下,决不能让他们知道。否则,梁国必召全国之兵保卫江陵,围击我军,咱们这五万人恐怕就不保了。” “可是,大人已封锁沿江关口,连商旅都不让通行,梁国的细作根本到不了夔州啊。” “若是夔州有细作秘密下江陵呢?” 虎京一想,有这种可能。不过,从夔州到峡州,有多处关卡,船只和行人是无法通过的。再者,峡江之地,两岸峭壁入云,猿猴攀爬都难,更别说是人了。 李靖突然问:“前次,你救宝相回来的那条路,可还记得?” “记得。是条孤径,极难行走。” “好。你即刻持我令牌,通关赶到清江,在密林中藏身。若梁国有奸细在夔州潜伏,必然会沿这条孤径到清江密报。” 虎京接过令牌,准备上马而去。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身问道:“大人,是不是要带几个兄弟?万人他们人多,也方便对付。” “我料若有细作,不会超过三人。”李靖道,“人多反而不利行事,敌我都一样。去吧,能抓活的审问最好,否则就地击杀掩埋。若是三日内仍无细作踪迹,速回大营。” 虎京纵马上路。李靖才想起应该让他回营取些干粮。不过,又想起虎京是独行大盗出身,必有办法解决饮食。 虎京沿江边疾驰。通关过了峡州,道路越来越陡,马匹不能行,只能弃马步行。密林中到处有树木被大风摧折,先前的路若有若无。经一天一夜,虎京终于到了清江上的山中,打了些野味,生火烤着吃了,静静等候。 这一等就是两天,林中连个人影都没有。虎京向来对李靖深信不疑,不过李靖这次似乎失算了。 要是张宝相,可能就原路返回了。然而虎京心如铁石,说三天就要等足时辰。 第三日黄昏,李靖说的期限也到了。虎京心想,若不趁着微光出这林子,只得天明后才能动身。他是一个特别有定力的人,心想万一真的有细作来呢?于是决定打坐到天明。 虎京这一转念,救了唐军。 天黑后,虎京正冥冥入定,突然觉得林中有响动。他睁眼一看,果然,林间有亮光。 虎京提剑而起,如夜鸟般飞上头顶大树。 果然,有两个泥人似的矮子,打着松油火吧,气喘吁吁地向这边走来,边走边说着话。 “先人板板,老子发誓,这鬼地方再也不来了……” “兄弟,清江就要到了……这次,咱兄弟可立了大功!” “唉……立大功又如何?你以为公主会让你亲一口?” “亲不到……看几眼也行啊……” 余下是猥琐的笑声。 二人到了虎京的下方,前头面的那人实在走不动,就势坐在地上,骂道:“妈拉巴子,李靖这老东西,到处设卡,害得咱哥俩走了那么多冤枉路,腿都快断了。” 后面的道:“这老儿竟敢冒险出兵,胆子太大……不过,咱皇上和文大将军肯定不防……” 虎京再不迟疑,飞身下树。但见寒光一闪,二人的头巾就飞出去了。 二人像见了鬼似的,吓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 “只要说老实话,可以活!”虎京厉声喝道。 两个矮人对望了一眼,突然伸手去拔短刀。虎京且能放过,一剑扫过,二人的兵器脱手飞出。 然而就在这时,二人却仆地倒下了。接着,口中都淌出了黑水。 虎京行走江湖多年,知道二人事先在牙缝里放了剧毒之药,一旦有变,则服毒自尽。 虎京暗叹一声,只得将倒在地上的火把拾起,检视二人,希望得到文书之类。 然而二人身上除了还有些干粮,一无所有。 看来,这两名梁国细作是老手,只传口讯,不留文书。 萧月仙果然有些手段!虎京哼了一声,把二人拖进密林中埋了。吃了点死者的干粮,连夜回赶。 回营后,虎京密报李靖经过。李靖道:“虎京立了奇功。不过,此功记在我心头,不能入册。” 虎京道:“大人,啥功不功的。给只肥鸡就行。这几天,嘴里寡淡得很。” 大唐武德四年十月初七,雨停,天阴。李孝恭亲到大船之上,依巴蜀风俗,祭水出师。 此战尽起夔州五万兵马。两千艘战舰解缆下水,浩浩荡荡,顺江而下。 本来,李靖要派人送张素弦到长安家中,然而张素弦一定要随军东下。李靖可以说动李孝恭,但在这位奇女子面前,自己所有的心事都像写在白纸上一样明了,只得允其随行,将她安顿在帅船之上的舱中。 李孝恭以为她是不放心弟弟张素怀,故不以为意。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三十四章 舟师冒险出峡江 这一日,风雨大作,江陵城下巨浪滔天。萧铣望着飞檐上水流如注,心中落寞,便差人召文士弘和岑文本来见。这段时间,萧铣总是坐臣不宁,身体欠佳,因此让文士弘回朝,让他与岑文本处理朝政。 萧铣在静候岑文本和文士弘的间隙,于御书房踱步苦思。忽然,身后一个娇美的声音传来:“父皇,何故如此忧虑?” 萧铣回头,见是女儿萧月仙。 “月仙,你来做什么?”萧铣见了宝贝女儿,笑容立刻浮上脸庞。 “孩儿想为父皇分忧。”萧月仙在萧铣血腥清洗逆臣的过程中,的确立下了汗马功劳。现举国臣属,但闻萧月仙之名,无不股栗。 “朕有月仙,可抵十万雄兵!”萧铣笑道,“不过,你一个女儿家,为了父皇而舞刀弄枪,着实让父皇过意不去。待战败唐军,父皇一定为你择一门好亲。女儿啊,你都二十岁啦!” 萧月仙正容道:“父皇,谁叫你只有我一个女儿呢?我不为父皇分忧,谁能为父皇分忧?” “文士弘、岑文本、杨君茂等,都忠于朝廷。”萧铣道,“只有小人才心怀不轨,父皇还是有点识人之能,否则董景珍、张绣等人恐怕早就得逞了。” “父皇,我看不一定。”萧月仙摇摇头,“这天下之人,都是些名利之辈,谁给好处就给谁卖命。不错,文大将军的确堪当大用,但父皇仅仅封他官职、给他兵权,却还不够。” 萧铣听了此言,皱眉道:“月仙,莫非你有更好的办法?” 萧月仙沉吟良久,说道:“父皇,孩儿听说伪唐已经平了中原,若是将来派大军南来,江陵就危险了。再说,就算伪唐不派大军,那个李靖也极难对付。女儿见过此人,十分狡诈,若他用计诱惑文士弘,请李渊这老儿许以高官厚禄,清江水军就会不战自溃。” 萧铣一惊。他深知李渊最会玩这一套。谁要是投降,马上就封官。这两年来,萧铣屡屡差人联合控制江南地区的义军首领杜伏威、辅公祏,但李渊动手更早,将二人拉拢过去,封杜伏威为吴王,总管江、淮诸军事;封辅公祏为舒国公、淮南道行台左仆射,暂不征税,对江淮地区实现了名义上的控制。杜、辅二人虽明确表示决不攻打梁国,但也决不反唐,处于中立。若是李渊派人拉拢文士弘,封他一个“岭南王”什么的,梁国就危险了! 萧铣见女儿的眼神中交织着怨愤、失望和坚毅,双手一摊:““好女儿,那你说怎么办好?父皇总不能把这帝位让给文士弘吧?” “父皇可记得两年前文清渚之事?”萧月仙勇敢地抬起头,看着父亲的眼睛。 萧铣一怔,随即明白了爱女的意思,叹道:“怎么不记得?听说那文清渚未能娶你,病了一场,到现在都没有娶亲,文士弘也暗暗怨我,只是他没再提此事罢了。” “现在,请父皇将我许给文清渚吧。”萧月仙咬了咬牙。 “这……这怎么可以?”萧铣伸手扶住女儿的肩膀,“孩子,你可是不情愿的呀!” “为了父皇江山永固,为了大梁子民安居乐业,个人的得失算得了什么?”萧月仙肃容道,“况且那文清渚也不是傻子残废,女儿嫁到文家,是下嫁大梁国大将军的公子,总比亡国后做李唐的奴婢强!” 萧铣双目蕴泪,良久方道:“月仙,父皇无能,让你受委屈了!” 萧月仙正要安慰父亲,忽听门外禁卫报:大将军文士弘、中书侍郎岑文本觐见。 萧月仙轻轻拍了拍父亲的手臂,闪入后堂去了。 萧铣痴立当地,眼泪流出来也忘了去擦。 文士弘、岑文本进了御书房,下跪参拜:“臣奉诏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位爱卿平身!”萧铣趁二人叩首之机,赶紧从袖中抽出丝绢,把眼泪擦干。 “谢万岁。”二人起身。 “这里是朕的书房,就不必多礼了,坐下说话吧。”萧铣命太监搬来椅子,让二人坐下。 文士弘是个直肠子,见萧铣刚刚流过眼泪,便问:“陛下因何事伤心?” “不是伤心,是高兴。”萧铣能成为一方雄主,机变自是远胜常人,“适才,公主前来禀奏,言自己已寻得心仪驸马。公主早到了婚嫁年龄,一直不忍离宫,怕朕这个做父亲的孤单。现在,她终于选定了驸马,前来说知,朕自是喜极而泣。” 文士弘早年丧妻,只有一儿一女,对独子一直钟爱。文清渚为公主如痴如狂,两年前被公主婉拒后,发誓非公主不娶,成了文士弘的心结。今日突闻公主已选定驸马,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我回去如何对儿子说?他料定,这公主选的驸马,一定是另外哪位王公大臣的公子,绝无可能回心转意。于是怯怯地问:“陛下,不知公主的慧眼……看中了哪位王公的公子?” “此人姓文,名清渚。”萧铣展颜笑道,“不然,我请你们二位来做什么?文本嘛,当然是来做媒的了。” 文士弘只觉天旋地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良久,他才讷讷地说:“陛下……这个……以前公主不是不愿下嫁么?” “大将军,公主不是不愿意,只是要考验一下清渚。”萧铣哈哈大笑,“这两年,公主未嫁,清渚也未娶,不就说明了一切?有道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你我在朝为君臣,在家为父亲,只要儿女们愿意,咱们操这个心干什么?” 身后的岑文本碰了文士弘一下,他才反应过来,赶紧跪下谢恩:“臣叩谢陛下天恩!文家世世代代,必披肝沥胆,以报皇恩!” “起来吧。”萧铣心中隐痛,但脸上的笑容比春阳还要灿烂。 萧铣本来是叫文、岑二人商议如何应对唐军,不料让女儿一搅,变成了一桩皇亲。萧铣命岑文本“做媒”只是说辞,其实皇家公主下嫁,哪里需要什么“媒人”?但无论如何,这朝中最有能耐的文武大臣,被捆在一起了。 萧铣见前奏差不多了,便道:“公主大婚,由文本去操持,选个良辰吉日即可。现在,唐军正集兵峡江,欲图我大梁,二位是朕的股肱之臣,对此有何良策?” 文士弘抢道:“陛下勿忧。臣已令六万大军屯守清江,于宜都、荆门二门户各置精兵一万,令郑文秀、杨君茂二将坚守,另抽一万精锐守卫都城;又持陛下所授兵符,调岭南之兵,分水、陆两道,向京都驰援。不出十日,可调三十万兵马至都城。” 萧铣问道:“据半月以前的密报,李靖在峡江集兵五万,欲图东下,不知大将军那里可有最新情报?” 文士弘摇摇头:“回陛下,今年夏秋,沿江雨水奇多,山洪暴涨。李靖精通兵法,断不会贸然出兵。唐军不来还好,只要一来,定把他们赶入江中喂鱼。” 萧铣听了,点头称善,道:“文大将军晓畅兵机,朕有何忧!文本,你有何看法?” 岑文本性情沉厚,直到此时才说:“陛下明鉴,这将兵之道,大将军胜臣百倍。诚如大将军所言,论兵力,休说此次东下唐军,就是李唐起倾国之兵,最多也只能与大梁拼个平手。臣之所虑,不是兵力多寡,而是李靖这个人。” 萧铣嗯了一声,表示赞同:“这个李靖,当年在马邑以一千老弱残兵完胜突厥五千精骑,闻名天下;后来又辅助李世民在浅水原一战而定薛仁杲,在金州以两千人击破邓世洛几万蛮兵。前年朕封蛮首阇提为东平王,让其激蛮人猛将冉肇则攻陷开、通二州,眼看我军进伐巴蜀就要成功,却让李靖以八百精兵斩了冉肇则,随后又攻陷开、通二州和巴东。倘若没有这个李靖,峡江一带早就是我朝天下,巴蜀之地已尽入大梁版图,哪里还用得着商议如何应对唐军东下之事?” 文士弘心头不服,但不敢顶撞皇上,只好说:“陛下深谋远虑,非臣所及。不过,就算李靖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在这种狂风暴雨、山洪大涨的天气里挥师东下。这峡江天堑,别说这群北方佬,就是我们世代喝江水长大的人,都不敢涉险。” 岑文本皱起了眉头,道:“大将军之论,也属常理。但岭南州县,兵马极其分散,相距甚远,又多走水路,一时不易集聚。十日之期,还是有些仓促。” “就算十日不能尽聚,十五日总可以吧?”文士弘有些不高兴。 “小心驶得万年船。”萧铣倒觉得岑文本之虑不无道理,“文本,你是担心李靖会突然率舟师而下?” “有这种可能。若是李靖在十日内攻到江陵,大将军该如何应对?” “开什么玩笑!”文士弘冷笑,指着屋外瓢泼大雨,“李靖是神仙吗?文本,我知你熟读经史,但将兵是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的!峡江恐怕一百年都没涨过这么大的水了,别说李靖只懂马战、步战,就是周公瑾在世,都绝不敢动用水军。” “若是襄州的李瑗出兵来犯呢?”对于不能用水军这一点,萧铣深信不疑。 “李靖都不敢出,其余的唐军更不消说。”文士弘道,“许绍与我军交过手,但从来不敢与清江水军交手;李瑗、田世康、周法明等,都是无名鼠辈,不足为虑。这样恶劣的天气,到处是泥石流,我们不打他们,老天爷也会把他们的人马吃掉一半!”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岑文本仍然坚持,“现在江水虽涨,然而仍可行船。不是文本要扫大将军的兴,而是我忧心大梁。依臣看,陛下还是应做好两手准备:一是加强防范,二是尽早迁都。” “迁都?”文士弘哈哈大笑,“文本,不是老哥说你,你这是书生之见!想当年,关公坐镇荆州,遂成三足鼎立。后来,由于关公离开荆州,失了根本,蜀汉就此衰落,虽有诸葛孔明这等奇才,亦无力回天。以前,臣思虑不深,也曾劝陛下迁都。现在看来,江陵占尽天时地利,陛下建都于此,图的是长治久安,岂能说迁就迁?” 萧铣也道:“文本,我大梁人口数百万,精兵四十余万,足以同伪唐分庭抗礼。现在兵未交锋就迁都,会让天下英雄耻笑。再说,迁都劳民伤财,极易动摇我朝根本。杨广正是由于四处巡察,不主镇长安,才导致天下纷乱,刀兵四起。我大梁百姓安居乐业,现在不过是伪唐小股贼兵欲犯我境,不必如此惊慌。” 岑文本见萧铣决心已定,知道迁都之议,满朝文武,恐怕只有自己认同。于是道:“既然陛下和大将军都认为可战胜唐军,臣当尽心竭力,动员军民,共击敌人。不过,臣虽不知兵,但认为只因江水暴涨就断定李靖不敢东下,未免过于武断,还请陛下三思。” “都打了一辈子仗了,这点道行还没有,配当大将军么?”今日文士弘突闻公主下嫁之事,信心倍增,在岑文本面前摆起了谱,“文本,要不咱俩打赌,赌一千金如何?” “大将军,赌人头又何妨?”岑文本赔笑道,“只要大梁能战胜来犯之敌,文本就算死了,也含笑九泉。” 萧铣一摆手:“两位爱卿都是朕的心腹之臣,就别赌了。文本,朕跟你直说了吧:自李靖到峡江之后,就一直有斥候密切关注唐军动向。李靖五万大军要行动,断难不走漏消息。据半月前的秘报,李靖正训习水军,尚无出兵迹象。因此朕以为,就算大将军在二十日内能将大军调至江陵,也能从容应对。” 岑文本当然清楚萧月仙的手段,但他是个精细人,又问道:“陛下,这半月以来,就再无秘报了吗?” 文士弘嫌岑文本啰唆,笑道:“文本忒也多疑。这半月天天下大雨,道途难行,如何会有秘报?” 正说着话,禁卫来报:城下江中,发现数百艘被江水冲来的船只。 文士弘一听,对萧铣道:“臣请旨调军沿江打捞船只,并请陛下移驾察看。” 萧铣准奏。于是文士弘先行,下令打捞船只。岑文本陪驾,冒雨出城,到江边察看。 文士弘精于水战,检视船只后,向萧铣禀报:“陛下,这些船只是李靖预备用以装配粮草辎重的辅船,约四百五十余艘,接近臣探得的唐军辅船数量。今上游江水暴涨,唐军辅船尽数被毁,无法运送粮草,一时不会东下。而唐军想再造船只,最快也得半年以上,陛下可高枕无忧了!” 萧铣胸中的石头顿时落下,拍了拍文士弘的肩膀,大声道:“朕有文大将军,十个李靖又有何妨!” 默默立于一旁的岑文本皱起了眉头:这个李靖在搞什么鬼?看样子,这些辅船真的是被江水顺流冲下,现已半数破损。细验其钉榫材质,果为新造船只——只有疯子才会将辛苦打造的数百新船扔在江中! 峡江之水像一条巨龙,沿高山峡谷奔腾而下。 这些主要配载兵员、兵器、马匹的舰船行于巨浪之上,稳如泰山。李孝恭虽屡次到造船之处视察,但直到这时才深知这批战舰之坚固,当世罕见。于是找来李靖和顾水生,详问情由。 顾水生展开图纸,对李孝恭道:“卑职奉大帅之命后,即行按原有图纸造船。然而靖公屡次找到卑职,谈及峡江滩险水急,船只极易翻沉,要卑职想出办法,增强舰船的稳性。卑职遍查典籍,均无此法,于是只好依据多年的造船经验,大胆尝试。首先,卑职对船舱做了革新,船底舱用厚木板隔开,并于隔板与船舷接合处拼接板材、钉锔加固,再用捻料填塞,予以密封,卑职称之为‘水密舱’。” 李孝恭来了兴致:“这水密舱有何好处?” 顾水生道:“以前的船只,若舱室破损,必然进水。有了水密舱后,若一舱不幸破损,他舱不致受到连累,既能保证船只安全,又便于修复。最主要的是,水密舱隔板横向支撑船舷,大增船体抗御侧向水压、风浪之能,故此船即使行于大浪之上,亦如履平地。” 李孝恭点头道:“本帅正好奇,以前也乘过舟楫,总觉得摇摇晃晃,没料到在此险江之上,我军战舰如此安稳。顾参军,除了这水密舱,你还有何创举?” “有。”顾水生躬身道,“前人造船,虽有成就,然而在榫接上仍有欠缺,易使船体裂变,抗御风浪的性能不足。卑职在榫接舰船之时,船体纵向木料均由三段榫接而成,两舷则以长木上下叠合,再用两排铁钉交错钉联,船底则以铁钉按人字形排列钉牢。对于板材缝隙,则用石灰、桐油调成的捻料充塞,铁钉钉入木板后,表面亦用油灰抹盖,防止锈蚀,板材严密坚固,虽刀斧不能分离。此外,卑职还首次将山漆涂抹在船底,能减少阻力、防止腐蚀,使舰船历久而无损伤。” 李孝恭听罢,叹道:“顾参军,怪不得你忙得吃住均在江边,熬得形销骨立,原来全是为了打造举世无匹的战舰!先前本帅差点将你误杀,现在想来,真是歉愧。等此战功成,本帅一定上奏朝廷,为你请功。” 顾水生道:“大帅这话让卑职惶恐。卑职在洛水恩遇靖公,后得秦王赏识,再得赵郡王器重,是卑职一生的造化。日夜赶造舰船,是卑职的本分;而因疏忽导致数百辅船尽毁江中,卑职确有大罪。大帅饶卑职不死,已是容恕,卑职不敢邀功。” 李靖趁机道:“大帅,我看这顾水生不仅精通造船,还对航运之法多有研习。待平定萧铣后,南方水网之地,需要得力干才经略水上舟船,还请赵郡王择机向皇上举荐。” “靖公放心,为国家举荐贤才,是臣子们的本分,更何况顾参军立有大功?若非靖公早有绸缪,顾参军日夜赶造,挥师东下断无可能。” 天色渐晚,他们正在舱中说着话,忽闻兵士来报:险滩已过,先头船只打来旗语,已至峡州。 李靖传下命令:沿岸行船,到峡州先行停靠。 许绍闻得李孝恭率师东下,早已率部在城下迎接。 自担任峡州刺史后,许绍两鬓染霜,明显老了许多。见了李孝恭和李靖,许绍朝前一步,施礼道:“下官恭迎大帅,请大帅和药师将军入城,许绍略备薄酒,以壮行色。” 李孝恭和李靖连忙还礼。 “安陆公,要论起来,你是孝恭的长辈,就不必客气了。孝恭路过峡州,特来拜望安陆公。然而兵贵神速,恐不宜久留,就不入城了,还请安陆公原宥。” “赵郡王所谋者大,许绍安敢耽误大帅行程?请大帅看看,我身后是什么?” 李孝恭一看,许绍身后已整齐挺立着身披重甲的将士,一个个精神抖擞,虎虎有威。 “这是……”李孝恭一时不明。朝廷的诏书中,也没特意指明要许绍出兵相助啊。 “许绍蒙皇上厚恩,当此用兵之际,岂能后退?我身后的八千勇士,个个都有报效朝廷之心。既然大帅不进城饮酒,就把许绍带上吧!我兵马不多,这八千人是我数年心血,现在全部献给大帅,任由大帅驱策。” “孝恭代皇上忱谢安陆公雪中送炭!萧铣雄踞荆湘,亦是一代雄主,我军兵力有限,安陆公此举,必能振奋士气,何愁萧铣不破!靖公,这就请安陆公所率将士上船吧。”李孝恭精神振奋,觉得这大帅当得实在过瘾。 李靖领命,让顾水生和司马冲腾尽快腾出舰船,引许绍部上船。安顿完毕后,李孝恭请许绍上了帅船。大军随即开船,乘夜而下。 舰队出险江后,许绍惊叹唐军战舰如此平稳,但又担心夜间行船,易触岩搁浅。李靖道:“安陆公勿忧,此次东下,有参军顾水生负责开航。这帅船前后,均有战舰护卫。前船探明航道,后船随行,可保万无一失。” 许绍叹道:“药师是北方人,但远比南方人更通水性。老夫在峡江多年,对舟舰之事,亦是一知半解,没想到你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练成了如此精锐的水军,老夫佩服!” 李靖道:“安陆公夸奖,实不敢当。非是李靖有功,而是皇上信任、赵郡王提携、将士们用命,才堪堪练成水师。此次出峡江,又有安陆公鼎力相助,定可成大功。” 李孝恭也道:“安陆公,你数度与萧铣部下交手,情势了解得多,还请不吝指点。” “大帅客气了。说来惭愧,荆门曾被老夫攻克,但萧铣骁将文士弘以十倍敌军,又强行夺了回去。” “这个怪不得安陆公。荆门乃江陵门户,萧铣自会派大军抢夺。胜败寻常事,安陆公不必自责。此次,我水师五万之众,加上安陆公的八千精锐,足以震慑萧铣。” 许绍道:“江陵之战,最关键的是两个环节:第一是宜都,此处系峡江与清江交汇之所,水面宽阔,易于泊船,所以文士弘屯六万水军在此据守;第二是荆门,此处扼江陵咽喉,只要攻破,大军可长驱直入,从陆路包抄江陵。所以宜都、荆门一破,江陵水、陆受敌,破城只在旦夕之间。” 李靖命人取来地图,摊开案上,对李孝恭和许绍道:“安陆公所言有理,不廓清外围,江陵不可破。请看,江陵西侧有一镇名百里洲,攻占至这里,则江陵必破!因此,还请安陆公辛苦一趟,率兵再袭荆门,铲除江陵外援,并从侧翼包围江陵陆路;我协助大帅与文士弘正面交锋,挫其水军,再直插百里洲,包抄江陵水路。到了那时,萧铣插翅难逃。” 李孝恭道:“靖公之策,思虑周全。我看就请安陆公再辛苦一趟。我再给你七千人马,在下游江边靠岸后,奇袭荆门。” 李靖道:“这样最好。据探报,目前荆门有守兵一万人,安陆公有一万五千人马,定能攻克。” 许绍领命,准备在地势平缓处下船,率军突袭荆门。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三十五章 战略缺口,宜都 萧铣同文士弘、岑文本下城检视李孝恭被冲到下游的粮船后,松了口气,准备等各路大军抵江陵后再行反攻,以图巴蜀。有了这四百多艘“从天上掉下来”的辅船,待修补好后,可满载粮草,供梁国水、陆两军深入千里之用。 为谨慎起见,萧铣命文士弘即刻回清江水军大营,并派探子分批从陆路绕道入唐境侦伺。 然而萧月仙更是着急。她派杨普义(即当年陪她到巫山抢夺《玉女心诀》的那位将军)前去峡州刺探军情。 也许是女人的直觉,萧月仙总觉得不大对劲,因为以前的秘探总是十天一报。现在过了半个多月,峡江军情再无消息,肯定出了问题。她决定亲自出马,率领数十密探,冒雨出了江陵城,向当阳进发——清江有文士弘把守,她是放心的。但万一敌人从当阳而来,江陵就麻烦了。 萧月仙快马赶到当阳,正碰到杨普义飞马赶来:“公主,大事不好!唐军竟然冒雨东下,臣刚才就碰到了唐军前哨,正往荆门杀来!” 萧月仙大吃一惊:“有多少人马?” “大概有一万多人马。领军将军是老对头许绍。” 萧月仙思忖片刻,决定防守荆门为要。宜都有一万守军,由郑文秀把守,再加上与文士弘六万水军精锐形成犄角,守住宜都不在话下。为今之计,应斩杀许绍,挫其锐气,再实施反攻。 主意一定,萧月仙对杨普义道:“杨将军,你速去联络咱们的人,赶到荆门城下集会。我先领人前去作好安排,只待许绍一到,将其斩杀,让贼军有如无头之鸟。” 杨普义领命而去。 文士弘辞别萧铣后,率百骑赶到宜都,见来郑文秀。 郑文秀先前还有些不服。后来,亲见文士弘领军有方,不由心折,甘愿听从调遣。 文士弘入城,屁股还没坐稳,就有探子来报:唐军舰队已过峡州,大军正向宜都杀来! 文士弘端茶碗的手剧烈抖动了一下。果不出岑文本所料,李靖不按常规,涉险而来!幸好,自己已在宜都。 “郑文秀。” “末将在!” “本帅命你调集全城兵力,死守宜都!若宜都有失,你提头来见!” “遵命!”郑文秀嘴上应着,心头却想:让我死守宜都,你干嘛? 文士弘自然从郑文秀的神色中看出端倪,一声冷笑:“楚王,你道文某不敢迎敌?” 郑文秀赶紧道:“大将军,末将已非昔日楚王……能在大将军麾下效力,末将已深感荣宠……” 文士弘扬手打断他的话:“文秀将军,实话告诉你,你身上担着大梁的安危!本帅即刻前往水军大营,调大军前来与李靖会战。你的任务,是坚守宜都一天。一天,明白吗?最不济,也得撑到明日辰时,行不行?” “末将誓死守到辰时!”郑文秀有些慌。但他想,就算是天兵,这宜都三面环水,也不是那么好攻的。 文士弘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道:“文秀,绝不能让李靖攻下宜都。否则,你我将成千古罪人!” 看着文士弘刀子一样的目光,郑文秀打了个寒战。 三更天,唐军舰队将至宜都。李靖报请李孝恭,急召将士到帅船上商议。 李孝恭深知,此战若败,他就算不被擒获,也回不去长安了,苦心经营几年的功绩,也将随之化为泡影。等众将校聚齐,李孝恭把李靖往帅案前一引,避让一旁,道:“诸位,我军将与文士弘大战。能否平定伪梁,在此一役。靖公是我大唐名将,现在,我将军权交予靖公,由靖公全权指挥。”说罢,捧起龙泉宝剑,递给李靖。 李靖双手接剑,往帅案后一站,目光掠过众将士的脸。刹那间,众人感到一股寒意袭来。新军之中,不少军官是巴蜀酋长子弟,平时当惯了地头蛇,不受管束。此时他们被李靖的气势所慑,都站得笔直,听候发令。 李靖沉声道:“大帅把军权授予我,我必不负大帅期许。诸位,闲话不说。本将既手握此剑,即有斩杀之权。凡违军令者,斩!” 众人齐声应道:“愿听将军调遣!” “诸位知道,我军粮船已被江水尽数冲走,船上余粮只够三日。若三日之内不能战胜文士弘,我数万兄弟只有死路一条。眼下,我军将至宜都,宜都一破,文士弘清江所屯水军即被阻断。因此,宜都是此次南征的战略缺口,缺口不打开,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现宜都有萧铣守军一万,由郑文秀把守,谁打这个头阵?” 司马冲腾抱拳,往前一步:“将军,卑职愿率军拿下宜都。” 李靖道:“冲腾,你精于马战,但宜都据水而守,不易攻取。” 虎京出列抱拳道:“大人,卑职愿往。” 李靖点点头:“虎京,你准备如何打宜都?” 虎京道:“拂晓之时,天色不明,卑职愿与副旅帅张素怀率一百骁锐兄弟,攀城而上,入城后直取郑文秀首级,余部自然降服。” 李靖又点点头:“擒贼擒王,很好!不过,此行十分凶险,你二人要万加小心。薛宗胜,我令你率十艘战舰、两千弓弩手,屯于宜都水门,待虎京等攀城而上后,以硬弓径射城上守军。现在是大雾天气,又下着雨,你可有把握?” 薛宗胜抱拳道:“将军,卑职这两年练兵,经常在夜间进行。峡江多雾,但只要在卯时前后发起进攻,即能大致分辨人形,射中敌人不难。” 李靖道:“好!顾水生,你引十艘快舰、两千精兵,在薛宗胜射退敌军后冲击水门;司马冲腾,你登陆后从西门攻入。你们四人务必密切配合,以雷霆之势,不给敌军任何喘息之机!” 四人领命。 “待攻下宜都城后,由张宝相率军护卫大帅入城歇息,并拨三千军士守城。其余四万人全部上船,随我旗舰进击文士弘清江水军大营。” “靖公,将士们都在用命,你让我躲进城里,恐怕不妥吧?据说文士弘水战厉害,本帅倒想见识一下。”李孝恭突然插嘴。他虽将兵权交给李靖,但此等大战若是不在阵前,将士们也会看他不起。 李靖心头镜明,知道李孝恭虽交出指挥权,但作为皇上的亲侄子,不能让部下认为他怯阵。于是道:“也好。那就请大帅安坐帅船,静观此战吧。” 商议已定,正待发军,行军司马刘虎云突然问:“李将军,卑职有何差遣?” “刘司马,你的任务是护卫大帅执掌中军。”李靖道,“赵郡王是一军之魂,只要帅旗在,水军就不会散。” “卑职领命。”刘虎云曾数次力劝李孝恭亲自指挥此役,但李孝恭思来想去,心头没有把握。再者,朝廷诏令中明确让李靖指挥,若是自己独揽军权,胜还好说,要是败了,李渊可不会因为他是皇侄就会网开一面。 待李靖率众人走出舱门后,刘虎云对李孝恭道:“大帅,我看这李靖,是想贪功啊。” “虎云何出此言?”李孝恭一愣。 “大帅,这么多能征善战的将校他不用,专用他的旧部,摆明了是要贪功嘛。” “虎云,不要乱说!”李孝恭沉下脸,“你道这骨头好啃啊?那么高的城墙,下头是江水,你部下的兄弟们上得去?就算上得去,区区一百人,恐怕还未攻下,就被剁成肉泥了!再说,靖公打胜了,功劳是大家的嘛。” “大帅,你就是处处让着李靖。兄弟们都在背后议论:这仗到底是大王在打,还是他李靖在打?” “我们都在打!”李孝恭拉下脸,“虎云,你要再乱说,我治你乱军之罪!争什么争,输赢还未定,说这些有用吗?下去吧!” 刘虎云见李孝恭发了脾气,赶紧告罪,出舱去了。 李孝恭独立于舱中,听江水拍打船舷,心头忐忑。 船舱里突然传来铮铮琴音,李孝恭大为恼火,心想这紧要当口,谁还有心抚琴?随即脑袋一清醒,才想起是盲女张素弦。 李孝恭跨进舱门,见张素弦端坐琴后,一脸肃穆。对这位盲女,李孝恭有一种说不出的尊敬,她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在夔州时从未提过任何要求,就像根本没有她这个人一样。 “原来是张姑娘。” “民女打搅赵郡王,罪该万死。”张素弦停止抚琴,向李孝恭行礼。 李孝恭本来想数落她两句,见她如此,就说:“张姑娘不必如此。只因当下军情紧急,无心欣赏妙曲。待我军获胜,再请姑娘抚琴如何?” “民女以琴音引赵郡王前来,是有要事禀报。” 李孝恭耐着性子道:“张姑娘请讲。” “请问大帅,目下这帅船之上,可有人护卫大帅?” “靖公已派兵出去了,只有行军司马刘虎云护卫。” “适才靖公点将,民女虽隔了一个舱室,但仍然听到了,深为大帅的安全焦急,故而以琴声示警。” “这……”李孝恭心头一紧。一介盲女,居然想到了连他自己和李靖都没想到的问题,让他微感诧异。不错,大军只是攻战,若有刺客前来,没有高手防卫,确有危险。 “赵郡王或许不知。民女有一师妹,即为萧铣女儿萧月仙,武功极其厉害,手下网罗了一批亡命之徒。唐梁敌对以来,已有数十位欲弃暗投明的官员相继遇刺。民女料想值此非常时期,萧月仙必遣刺客前来。民女双目虽盲,但略通武艺,若大帅信得过民女,民女愿护卫大帅周全。” “呵呵,谢张姑娘好意。我虽不如靖公精通武艺,但自幼习练弓马,寻常刺客却也不惧。” “大帅,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是一军主帅,又是大唐郡王,关系南征大计,自非一般王公将帅可比。民女虽不自量力,但已作好准备,只要大帅在这帅船之上,谅那些杀手也无法得逞。” 李孝恭嗯啊应着,突然间大叫一声:“不好!” 张素弦吃了一惊,凭她天下无双的听力,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若张姑娘所言属实,安陆公危矣!”李孝恭将许绍率军攻荆门城的事简单说了。 “请大帅赶紧派虎京去救安陆公。”张素弦急道,“迟了,恐怕就危险了。” “真的有这么厉害么?”李孝恭不信,“安陆公率领一万五千精兵,又有其子许智仁保护,谅无大碍。” 张素弦道:“大帅,萧月仙自小师从异人,学会了不少杀人之法,不能用行军打仗的法子度之。她训习的皆为死士,易容化装、投毒使诈,全是家常便饭,不可不防!” 李孝恭道:“张姑娘莫急,我这就遣人乘船过江,以快马报知安陆公,让他严加防范。虎校尉已是攻城前锋,靖公既然已出将令,我也不好改变他的部署。” 张素弦只得叹了口气:“但愿安陆公能够平安。” 马蹄声急,溅起的泥水像烟花一样爆开。 荆门城下,一骑傲然而立。马上之人,身材纤细,身披黑色披风,扎着头巾。 小雨之中,微光之间,依稀可见是萧月仙。 萧月仙身后是十名骑马的壮汉,同样一身黑衣。 有十五骑沿大路奔来,近了,领头的大汉下马,抱拳道:“臣虎贲郎将杨普义,已将十四位兄弟带到。” 萧月仙道:“精通水性者出列!” 有九人立即下马,由陈普义领头,站在雨中,等候公主发令。 “杨普义!”萧月仙厉声一喝。 “臣在!”杨普义大声应道。 “我命你率这九名勇士,抄近路赶到宜都江边,潜入江中,余事一律不管,只寻李孝恭帅船,上船斩其首级!杨将军请记住,贼军中李靖、虎京二人,本事不在你之下,遇之则躲,专寻贼帅李孝恭,无论如何都要成功!” “微臣领命!也请公主小心些为好。” “许绍这次是死定了!”萧月仙咬着牙说,“我取许绍,你斩李孝恭。事成之后,我保你为江陵留守。” 杨普义在雨中跪下谢恩。倘若功成,他就成了仅次于文士弘的将军! 杨普义率队走后,萧月仙对余下十五名黑衣人说:“许绍大军一到,肯定先从南门攻城。许绍作为统兵将军,必然会到东南小山上观望。我们这就上山,潜伏于密林之中。等许绍到后,你们十五人分成两组,一组随我硬闯,一组扮成唐军,趁夜混入敌军,以极快速度将我擒获,用峡州话大呼‘拿住了敌军公主’,然后将我绑成活扣,送到许绍面前,离他越近越好。” “属下明白!”十五名黑衣人齐声道。 将近卯时,虎京和张素怀率一百骁锐旅兄弟,乘快船直抵宜都城下。 小雨中的宜都城,看上去有些阴郁。虎京看了看城楼,其上静悄悄的;再看看身后,薛宗胜的快船正往水门驶来。 宜都虽非大城,但系重镇,城墙有两丈多高,最低处在水门,虎京目测,也有一丈七八。兄弟们的飞爪最高能抛到两丈五,倒也够得着。 转眼到了水门下方,虎京令舰船一字排开,嘬嘴吹了个哨音,一百兄弟在船头站定,前排五十名勇士顿时舞开铁爪,抡了几圈,飞抛上城,待抓牢后,手足并用,向城上攀去。 眼见攀到一半,城上仍无动静,虎京一颗心悬了起来。及至一丈二三处,突然城头喊声大作,垛口后面露出无数敌军脑袋,挥刀直斫铁索。幸好这些飞爪系精铁所铸,寻常刀剑难伤分毫。守城的军头大喝一声,立时闪出弓箭手,低头就近而射。骁锐勇士一手攀索,一手持刀格箭,那箭射在盔甲上,纷纷跌落。 守城的军头见这个法子不灵,命人抬出大锅。锅中盛了滚油,顺墙倒下,又烫又滑,顿时有七八名勇士惨叫着跌落。 虎京没料到守城敌军会出此损招,顿时心中打鼓。随后赶来的薛宗胜大喝一声,顿时箭如飞蝗,射向城头。薛宗胜训习的箭手,均是百里挑一,一阵疾射下来,城上惨叫连连,十几名靠得太前的敌军栽下城头,掉入水中。 虎京有薛宗胜箭雨掩护,大喊一声,舞动铁爪,抓住城垛,飞身直上。城上射来数箭,均被虎京以刀荡开。冲在最前头的徐闯不顾臂上中箭,第一个爬上城头。 守城敌军齐声大喊,蝼蚁般集聚在城头。突然,西门传来警报,看来司马冲腾已率军发起进攻。 虎京率兄弟们拼命上攀。在薛宗胜第三轮劲射的掩护下,有六十余兄弟登上城楼。 郑文秀亲率军兵拼死力战,见攻上来的不过数十人,即行围攻。然而骁锐旅军士身有藤甲,不怕砍杀,且个个勇猛。一时之间,鲜血飞溅,虎京率兄弟们一路砍杀,城头守兵纷纷倒下。 此时天色微明。虎京虎目圆睁,一眼看到了躲在城楼里指挥的郑文秀,当即深吸一口气,用力掷出手中长刀。那长刀夹着劲风,向郑文秀飞去。这郑文秀也当真了得,随手拖了个兵士一挡,那兵士惨叫一声,长刀已透胸而过…… 郑文秀从未见过如此勇猛的敌军,怯意已生,赶紧缩入人群,飞快下了城楼,把盔甲一扔,抄小道从东门逃了。 主将弃城而逃,军心立乱。顾水生正准备引军攻击水门。虎京率队砍杀到城下,打开了城门。 顾水生引军而入。 水门既破,司马冲腾攻占西门就毫不费力了。 不到一个时辰,宜都已被唐军占领。守城的一万敌军,死伤两千,投降五千,还有三千仓皇而逃,奔文士弘水军大营去了。 也是在卯时,许绍率军行至荆门城下。 大雾弥漫,小雨淋漓,虽将近天明,十丈之外仍然看不清东西。 许绍催马上了荆门城东南角的小山,准备在山上观看儿子许智仁如何攻城。对这个儿子,他很满意。自己年事已高,待此战功成,以军功保儿子接替自己,应无差池。 随行的卫士支起简易帐篷,请许绍入内避雨。许绍摆手,平静地地对卫士道:“我的儿子即将拼命攻城,我怎么可以躲进帐篷里?” 身边的军士们齐声道:“愿与大人同生共死!” 城下,许智仁已架起冲车,列好阵势,只要许绍一声令下,就要攻城。 许绍见时机已到,对传令兵道:“开始吧。” 于是传下令去。顿时,城下的唐军齐声呐喊,声音像洪流卷过,似乎要把雨滴震回天上去。 突然,山后传来兵刃之声。许绍吃了一惊,问道:“莫非有敌军伏击?” 身旁的卫士赶紧抽刀在手,把许绍护在当中。 厮杀声很快就平息了。 一会儿,听有人高呼:“拿住了敌军公主!”正是峡州口音。 许绍按剑在手,对身边的卫士道:“此事先不要让智仁知晓。”随即下令,“把刺客押上来!”只见七八名浑身是泥的军士,押着六七名黑衣人,从林中走出。 许绍借着晨光,见当首一人面容俊丽,眼含怨毒,盯着自己。此前,许绍探知,萧铣有一女,名叫萧月仙,料想就是此人。 “你是何人?”许绍虽已明白八九分,但还是要问清楚。 “许将军,大梁与你无冤无仇,你几次三番残杀大梁百姓,本公主为大梁百姓报仇到军中行刺。现行刺失败,被将军拿住,是剐是杀,悉听尊便,要是我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大梁的公主!”萧月仙嗓音清脆,说得极其动人。 许绍见她浑身血污,顿时心生怜悯,和颜道:“原来是公主。你是女儿家,这战场是男人的天地,你不该来。两军交战,杀伤在所难免,再说,老夫何曾杀过百姓?” 萧月仙挣着向前一步,突然大放悲声:“许大人,父皇一直敬你,你为何要率军攻打大梁?请停手吧,我愿回去劝说父皇,两相罢兵,大梁可向大唐称臣。” 许绍心中一动,正待答复。突然,绑在萧月仙手上的绳子松开了,眨眼之间,她如纸鸢般飞起。半空中,萧月仙反手拔下头上的簪子,往前一送,许绍顿觉左臂一凉,已被刺中。 这一击如电光石火,卫士们始料未及。 萧月仙一击得手,身边那几个“押”她的“唐军”突然挥刀,立时有几名唐军倒地。许绍身旁亦有强手,纷纷以死相扑。萧月仙劈手夺过一柄长刀,劈翻两名唐军,身法如同鬼魅,转眼已领着部下遁入林中…… 许绍坐在地上,黑气爬上脸膛,身体开始发抖。近身卫士大呼“大人”,但许绍强支起身体,对卫士说:“不要……现在不要告诉智仁……他攻城不能分心……好厉害的……毒……”一句话还未说完,口中黑血流出,身体僵直,已然气绝。 一州刺史,顷刻之间,竟死在刺客的毒簪之下。 冷风吹来,随卫许绍的兵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三十六章 “文士弘水军果然厉害!” 李靖在旗舰船头站定。攻克宜都城比他预想的要快一些,看来,当初训习骁锐旅的决策是对的。 天已大亮,李靖下令:攻城将士除张宝相外全部撤回船上,集合所有舰船,列阵清江口,将文士弘水军堵在清江之内。 李孝恭帅船随即悬帆推桨,跟随李靖旗舰,浩浩荡荡地驶向文士弘水军大营。 天上仍然下着小雨,但李孝恭心头激动——这一战的成败关系到他今后的命运。 身旁的刘虎云道:“大帅,卑职以为,你还是进舱歇息的好。甲板上有雨,卑职担心大帅淋湿后染上风寒。” “将士们正拼命杀敌,本帅岂能怕雨?”李孝恭道,“主帅不与将士一起杀敌,如何能够激励士气?” 刘虎云正待说话,突然,左舷上“夺夺”数声,有从江中飞起的铁爪扣在舷上。刘虎云一惊,急忙拔剑,挺身上前,连忙大声招呼卫士保护大帅。但见江中几条黑衣汉子迅速攀爬上船,挥刀猛劈。刘虎云虽力大,但力敌二人,颇感吃力。幸好甲板上有七名卫士,此时挥刀来战。 李孝恭这时才佩服张素弦的先见之明,拔剑在手,本欲参战,但见刘虎云及手下卫士与刺客缠斗,一时胜负难分,便退至右舷。 就在这时,只听身后一声水响,一条大汉如蛟龙般从江水中跃起,手中利剑刺向李孝恭。李孝恭大惊,本能地挥剑一格,但觉对方力道如排山倒海,顿时倒退数步,退入舱中方始站稳。那刺客“咦”了一声,满以为刚才一击,李孝恭必倒,没料到只是退入船舱,当下左手疾挥,三柄匕首分上中下三路射向李孝恭。 李孝恭大骇。刚才一挡,已使尽吃奶的力气,这次无论如何已不能抵挡。仓皇之间,一屁股坐在船板上,闭上了眼睛。 但听“叮叮叮”三声,里舱飞出三枚铁弹,撞飞了三柄匕首。 那大汉怒喝一声,正欲再行攻击,不料被一枚铁弹击中右手手腕,顿时长剑跌落。大汉见势不妙,赶紧跃入江中。其余九名上船的汉子见头领失利,也纷纷跃入江中,瞬间逃遁。 被击中手腕的正是杨普义。自然,发铁弹救李孝恭的,是张素弦。 李孝恭惊魂未定,被刘虎云一把扶起:“大帅,你……没事吧?” 李孝恭毕竟是条汉子,瞬间调整表情,回身对里舱道:“多谢张姑娘相救。” 张素弦在里舱道:“这是萧月仙手下的将军杨普义,她自己没来。她要是来了,恐怕要费事一些。” 李孝恭只觉背后一阵发凉,道:“看来,安陆公危险了!” 许智仁并不知晓父亲已遇刺,正指挥军士拼命攻城。在密如雨点的箭矢掩护下,数十架云梯架上了城,沉重的冲车把古旧的城门撞得嘎嘎直响。许智仁沉着指挥,唐军拼死进攻。 荆门守将杨君茂本来是左领军将军、江陵总管,但文士弘任大将军后,竟命他来此守城,只给一万人马。杨君茂心头有气,心想文士弘的手伸得也太长了,除了水军,连江陵守城军马都要管,明明是夺我兵权嘛。 眼见唐军攻势太猛,杨君茂想着江陵的旧部,还有家中的财物,无心恋战,心想还是回江陵报知皇上要紧。于是且战且退,最后率亲随从北门弃城而走。荆门遂被许智仁攻破。 许智仁入城,等候父亲前来分享胜利的喜悦。然而,前来城中报信的卫士哭说许绍遇刺。许智仁听到这个消息,大叫一声,摔下马背 卫士扶起许智仁,他强忍悲痛,上马整军,守卫荆门;之后又将父亲尸身抬进棺材,等候李孝恭将令,从陆路进攻江陵城。 文士弘闻听宜都失守,大惊失色。不一会儿,郑文秀披头散发,闯进帐中,哭说宜都失守。 文士弘大怒,心想这前楚王如此脓包,连几个时辰都撑不住!命左右将郑文秀推出斩首。众将纷纷求情,言大敌当前,应共同御敌。文士弘这才饶了郑文秀,问道:“李靖莫非是神仙?不到一个时辰,就把宜都攻破了!文秀啊,这宜都失守,我数万水军就像是被关进了池塘里的鱼,突围都难,更别说取胜了。” 郑文秀道:“大将军勿忧,论水军战力,大将军的水军天下无敌。李靖新习水军,尚未精熟,罪将愿率舟师,出清江口与之决战。” “你拿什么与之决战?” “大将军,李靖率舟师东下,是顺水,因此占据地利,快速攻下宜都。现在李靖的舟舰排列在清江口,看似堵住我水军去路,实则我水军是顺水,有地利优势。若让罪将率水军迎战,可先以艨艟战舰开路,撞毁对方战船,再以走舸运送善射的弓箭手,轮番射杀敌军,可获成功。” “文秀,你守城不行,但这水上战事,倒也多少晓得一些。”文士弘怒气消了一些。这个战法,正合他意。 郑文秀获得认可,洋洋自得,接着道:“末将还可效仿当年周公瑾火烧曹军大船之法,在箭头携带引火之物,射入敌船,让其自焚,可使敌军不攻自破。” 文士弘刚才还觉得郑文秀是个将才,听了此话,忍不住笑道:“文秀啊,你兵败投归,身上的雨水还未干透,怎么想出了这个馊主意?火攻得看天时,这种雨天,就算诸葛亮、周公瑾复生,又如何用得?” 郑文秀争辩道:“大将军,我观敌军舰船,体瘦而层高。虽然天上下着雨,但敌舰楼船里舱并不进水,干燥易燃,我军将引火之物射入内舱,仍然奏效。” 文士弘一听,觉得有些道理,便道:“就算能引燃敌船舱室,恐怕也易被敌军扑灭。本将熟读兵书,大凡火攻,无论水、陆,均须大风方可。无风助力,火势不旺,断难奏效。不过,我军既然要射箭,顺便带点引火之物,也未尝不可。” 郑文秀赶紧拍马屁:“大将军思虑周全,非末将能及!我军尚有六万,敌军只怕不足四万,仍有胜算。” “文秀,有一点你说得对,就是敌舰体瘦层高。由于峡江江面不宽且险,故而李靖无法造得大船。清江水势平缓,故我军大船胜过敌军。文秀,本帅命你率五百艨艟,在船首装置利器,顺水而下,先冲散敌军排列的船阵,再以箭矢劲射,我自引巨型斗舰殿后,依托女墙射杀敌军,一举可破李靖。” 郑文秀领命,赶紧重披盔甲,下岸登船。 李孝恭死里逃生后,心有余悸,担心再有刺客从江中潜至帅船行刺,但又不好明说,于是对刘虎云道:“虎云,靖公在前头激战,本帅不能在帅船坐视。你速去调一艘快船前来,载我到旗舰上去,与靖公同击敌军。” 刘虎云领命。不多时,一艘快船靠上了帅船。李孝恭让几名卫士守卫帅船,踩着船板上了快船。在快船之上,顿感身边舰船纷纷后退。李孝恭平日忙于招兵,极少到江边督造舰船,只知这船极快,却不知因何而快。 李靖在旗舰之上,见李孝恭前来,赶紧迎接,首先告罪道:“大帅,李靖有罪,思虑不周,以致令大帅涉险,请大帅治罪。” 李孝恭哈哈一笑:“靖公,你明里没安排,暗里让张姑娘护卫帅船,别人不知,我岂能不知?” 李靖摇头道:“大帅,真不是我未卜先知,是张姑娘自己要跟随前来的,没想到她救了大帅。” 李孝恭闻听此言,长叹一声:“这样看来,安陆公危矣!”随即简要将张素弦的话说了。 李靖一惊,道:“都是李靖失误,没考虑到这一层。现在派人前去,恐怕为时已晚。当今之计,得全力击溃文士弘,否则,夔州大军亦有凶险!大帅,你既已上了旗舰,就请到舱中观战吧。” 李孝恭道:“靖公,如何指挥,是你的事,但我并非弱不禁风之人,兄弟们浴血奋战,我作为主帅,岂能坐视?虎云,拿弓箭来!” 刘虎云马上送上弓箭。 李孝恭持弓在手,道:“等两军交战时,我也参战。但有一事不明,请靖公说知。” “何事?” “适才有快船来接我,我站在顶层甲板之上,只觉得船行如飞。我观此船,既未立帆,也不见有桨,莫非这快船会自己划行不成?” “大帅忙于军政大事,不知这顾水生所造舰船,其实有许多创举。大帅所说的快船,又名‘车船’,底舱有状似车轮的坚木轮桨,由足力强劲的水兵同时踏动,搅动江水,如同车轮转动一般,因此不见帆桨,却能快速前行。” “我为主帅,却未能洞悉兵机,实在惭愧。” “赵郡王是三军主帅,只需考虑方略,无须注意细微。如何有效击敌,是属下等分内之事,大帅不必操心。” 正说话间,有水兵来报:文士弘正以艨艟开道,再以巨型斗舰满载箭手,正向清江口冲来。 李靖立即下令:命顾水生应对敌军艨艟,命薛宗胜应对敌军斗舰,命虎京以三艘快船进击。分派完毕,李靖对李孝恭道:“大帅,峡江水势险急,江面不阔,我军舰船虽然坚固,但并不宽阔。文士弘有数百阔大斗舰,又顺清江之水而下,若稍有不慎,这清江口便成了我们的葬身之地。” 李孝恭抬眼望去,但见清江之上,帆樯林立,大小敌船,蔽江而来。 “靖公,可有必胜把握?”看到这壮阔的场面,李孝恭才深感此战凶险。 “大帅,凡是战争,谁也没有必胜把握。为将者,首要是准备充分,勤习军士;其次是善于调遣,用对将校;再次是审时度势,临机应变。我观文士弘战法,是想以艨艟撞乱我军船阵,再以斗舰射杀我军。这斗舰上设有女墙,约高三尺,船下开擎棹孔。船内五尺,又建棚,与女墙平齐,棚上又建女墙,重列兵士。此舰如同移动城堡,敌军可依女墙而射,杀伤力极大,实在是战舰之王。” 李孝恭大惊:“敌军有如此利器,而我军战舰楼高船小,如何敌得过?” “大帅勿忧。李靖在夔州训习水军时,张宝相已详细探知了敌军情势,末将已多次演练过。这斗舰虽巨,但行动不如艨艟灵便,只要他们到了清江口,就有办法击破,关键看兄弟们能否沉着应对了。” 郑文秀率五百艨艟而下,见清江口上,上千唐军战舰一字排开,远远望去,犹如黑云蔽天。 郑文秀被攻破了城,心中激愤,誓报此仇。于是将手中长剑一挥,下令进攻。艨艟船首像柄利剑,加之用牛皮蒙钉,不怕冲撞;船舷两侧各有八支大桨,由力大军士奋力划动,又有水流助力,艨艟如箭离弦,径向唐军船阵冲去。 眼见这些利船就要撞到唐军战舰,却见本来挨着的唐军舰船倏然分开,战舰之间连接长长的铁链,拖在水中。艨艟冲进唐军船阵后,船头被铁链牢牢扣住,由于冲劲太大,左右两船自然挤压过来。一时间,五百艨艟被唐军一千余战舰挤在当中,进退不得。唐军从两边的战舰上飞步冲上艨艟,以二敌一,当头砍杀。梁军本想冲散船阵,不料着了道儿,加之兵力只有对方一半,一时腹背受敌,被砍杀、挤落水中者无数。 文士弘率领三百斗舰为中军、水师大军殿后,浩浩荡荡杀来。眼见郑文秀的前锋就要成功,不料敌军船阵未被冲散,反使五百艨艟动弹不得,将士死伤大半,不由得怒火中烧,催动斗舰,欲以舰上女墙为掩护,万箭齐发,相救郑文秀。 斗舰航速较慢,待要救援前军时,郑文秀已自行投水逃命,余众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斗舰快到一箭之地,顾水生已下令将锁链解开,让梁军艨艟自行顺流漂到江中,又恢复了原有队形。 文士弘见郑文秀导致心爱的艨艟尽失,深悔用人不当。好在斗舰平稳前行,如此巨舰,谅唐军也无法撼动。于是号令后军缓行,将足够的箭矢堆在斗舰女墙后方,待到射程之内,开弓劲射,再由后军划动小船清理战场。现在看来,虽然前锋尽失,但梁军总体实力仍较唐军为强。 唐军船阵果然有些害怕,纷纷后撤,大江中两阵距离再行拉开。文士弘仗剑船头,心中豪气顿生,料想此役将以梁军大胜载入史册。于是吩咐下去,按原定战法,步步为营,击溃李靖水军。 李靖静立旗舰之上,见文士弘指挥若定,暗暗心折,深知若是硬拼,就算将士不惜性命,最多只能两败俱伤。当前要务,须击破文士弘斗舰,方可寻得转机。于是命传令兵吹响号角。 虎京一听号角,当即率三艘快舰冲出船阵,逆水向文士弘舰队驶来。文士弘一看,这三艘快舰虽快,但毕竟舰小人少,无异于找死。文士弘等三舰快到近前,才下令射箭。 顿时,箭如雨下,直射唐军快舰。三艘快舰根本不支,舰上兵士大声惨呼,纷纷落水。 文士弘哈哈大笑:“人道李靖善于用兵,没想到如此草包!”于是挥剑加速,三百斗舰连成一片,直压唐军船阵。 两阵渐渐挨近,文士弘先发制人。一时间,万箭齐发,唐军舰队顿时被密密的箭雨笼罩,舱中偶有火起,惨呼之声此起彼伏。文士弘没料到对方竟毫无还手之力,暗自得意,大声喝令手下将士尽快攻破敌阵。 于是斗舰加速,将唐军先前来攻的三艘舰船撞沉,直扑唐军阵线。唐军船阵中的李孝恭大惊,心想这庞然大物驶来,断不能当。却见李靖面色平静,静观敌阵,按剑不发一言。 若不是李孝恭自重身份,此时已命大军回撤了。 李孝恭知道,李靖平时很看重薛宗胜训习的箭手,若早在两阵尚有一箭之地时下令,以唐军的臂力、箭术,亦能震慑敌军。最令他想不通的是,此时李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强项。 李孝恭正待提醒李靖,却见前阵的军士们纷纷从舱中站起,迅速扑灭舱中之火,一人手提一把连弩,靠实船舷,对准来舰,连连发射。这连弩矢长八寸,可一弩十发,适合近距离攻击。李孝恭这才知李靖是为了让斗舰靠近阵线,好在射程之内聚歼敌人。 文士弘的斗舰虽有女墙防护,但兵士拉弓也会暴露目标。而拉一次弓,换一次箭,比之唐军连弩十发劲射,准头差、速度慢,斗舰上顿时惨叫连连,落水者无数。文士弘见状不妙,只得退入舱中,继续督战。 随着斗舰顺流而下,唐军阵线逐渐变成半圆形包围。梁军死伤虽重,但由于斗舰船身平稳,一时也奈何不得。李孝恭被眼前这场近距离大战所震慑,不由得冷汗直流。 突然,冲在前头的梁军旗舰上,传令兵扔了令旗,掉入水中。李孝恭看得真切,那艘巨大的斗舰,船身开始歪斜。 “虎京得手了!”李靖这才把按剑的手放下来,对李孝恭道,“大帅,虎京真是一员虎将,在峡江才几年,就练成了极好的水性。” 李孝恭一愣,随即明白:原来虎京率三艘快舰最先攻击是假,军士惨叫落水也是假,潜入水中凿沉大船才是真! 虎京所率二百兵士,近一半是骁锐兵,另一半是峡江水军中百里挑一的“水鬼”,在水中如同游鱼。从三艘快舰上入水后,每人手握铁锤、钢凿,径往斗舰船底打洞。由于斗舰船形平阔,其坚固程度远不如顾水生所造的水密舱舰船,只要一舱进水,其船必然翻沉。 此时,虎京已率徐闯等十数名水勇,集中开凿文士弘旗舰。斗舰因船大人多,负重超过他舰,进水后迅速倾斜。文士弘大惧,在舱中无法站稳,手扶船板,大声呼喝。有水兵见主帅遇险,架起他就往船尾逃去。后船中有数艘走舸跟随而来,扔过长索。文士弘身手敏捷,抓住索头,跃入水中,再攀爬上走舸,抓起一面旗帜,指挥后船拼力突击——由于梁军船队是顺流而下,已无力返回老营,只有往前冲。 梁军旗舰被破,不多时,二百艘斗舰已有一半被潜入船底的唐军凿破,另一半已无先前冲劲,反而成了阻碍后军的屏障,气得文士弘大声骂娘。 李靖见敌军旗舰被破,下令唐军猛攻。唐军将士奋勇争先,先以连弩劲射,再攀上敌船,大肆斩杀。可怜这些在斗舰上的梁军水兵,连站稳都难,更别说还手了,纷纷当了靶子。一时间,鲜血迸溅,樯倾橹折,落入江中的兵士如同在大鼎中下了饺子。 文士弘不愧是水师将领,虽败不乱。当下放弃笨重的斗舰,让传令兵打着旗语,聚合后军较为灵便的走舸、楼船,形成队形,一边回击唐军,一边拼力划桨,分两支船队绕过翻沉的斗舰,左翼直取唐军旗舰,右翼则拼力突围。 李靖在旗舰上看得真切,从容命司马冲腾拦截。司马冲腾令旗一举,上百战舰挡住梁军疾奔而下的战船,双方胶着,寸步不让,浮起的尸体如沸水中煮熟的饺子一般越来越多。李孝恭的心随着咚咚的战鼓一起跳动,几次想拉弓助射,又觉得浑身没有力气。 文士弘率领右翼上千战船,冲击唐军左翼。薛宗胜率快船欲行阻击,然而无论如何冲锋,都被梁军船阵挡了回来。薛宗胜取下铁胎弓,盯准阵中船上的文士弘连射三箭。文士弘眼明手快,挥剑格开。由于射程较远,薛宗胜奈何不得。眼见文士弘就要从容率队脱身,不料水中飞起一把铁爪,扣住文士弘的船弦,随后水柱冲天,其上飞起一条大汉,左手擎剑,直取文士弘。薛宗胜一看,振臂大呼:“虎京!虎京!”唐军都识得这位冷面校尉,见他率队凿沉斗舰后又孤身追击敌军主帅,都群情激昂。 “虎京!虎京!虎京!” 在唐军的大喊声中,文士弘已从容还了五剑。第五剑,居然将虎京逼退半步。 虎京大骇。自出道以来,虎京只佩服过两个人:李靖和张素弦。没料到这文士弘力大剑沉,一套剑法施展开来,丝毫不见破绽。虎京赶紧排除杂念,专心施展“七步杀”,既不管敌军船上伺机围袭过来的水勇,也不管唐军的呼喝。渐渐地,他略微占了上风。 文士弘对自己的武功本来极其自负。但当此危难之际,他是一军主帅,决不会逞个人之勇,因此卖个破绽,飞身抓起一根绳索。虎京哪里肯让他逃脱,急奔过去。然而此时文士弘手下兵勇野蜂般直扑过来,围击虎京。文士弘振力一荡,飘身到了另一船上。虎京斩杀数人,见势不妙,只得跳入水中。 文士弘换了舰船,从容指挥。梁军舰队仍然保持队形,无数梁军舰船拼死护卫主帅,唐军屡攻不破。转眼间,文士弘舰队已在唐军舰阵中撕开了口子,且战且走。李靖令传令兵打旗语追赶,但文士弘已率精锐突破最后防线,船如飞鸥,向下游驶去。 李靖叹道:“文士弘水军果然厉害!我不如也。” 此言看似谦虚,实则道出了李靖的心里话。自他出道以来,还没有哪一战如此激烈,也没有哪一战死伤这么多兄弟。在李靖的心中,最大限度减少伤亡才是为将的境界。 于是,他命部下高声喊话,文士弘既已逃走,兄弟们不必作无谓牺牲,凡降者概不追究,视同唐军兄弟。 梁军左翼舰队将士见主帅率队突围,又无法靠近李靖、李孝恭的旗舰,若再苦撑下去只有送命,只得打出降旗。一时间,唐军欢声雷动。 这一战,清江口浮尸万具,沉船千艘,鲜血把浑浊的江水染成褚色。梁国六万大军,死伤两万余人,投降近两万人,只有文士弘所率一万八千余人逃脱,舟舰物器,尽归唐军;唐军死伤八千余人,战舰沉没六百余艘。 清江口之役完胜,李靖将投降的梁军分插在唐军阵营中,以防哗变;又命顾水生负责善后,在岸边建营,妥善医治敌我伤者,打捞沉船,收拾财物,出榜安民。 李孝恭心有余悸,但毕竟胜了,就道:“靖公,我军经如此大战,士卒疲惫,是否需要休整?” 李靖道:“文士弘新败,不宜给敌军以喘息之机。若萧铣的岭南援军赶至江陵,今日战果必将化为泡影。我军孤军悬入,只能以奇制胜,片刻必争。” 于是整队离开清江口,沿江直下,一路追杀,挺进江陵以西的百里洲。 百里洲是一个岛屿,因大江冲积的泥沙绵延百余里,故名百里洲。 文士弘率败军到了百里洲,心中忐忑,不知如何向萧铣交代。 有兵士来报:郑文秀在船下,求见大将军。 文士弘心头火起,心想:郑文秀弄丢了宜都,致清江水军失去屏障;让其当先锋,却率先逃走。但转念一想,自己不也败了么?于是让郑文秀来见。 郑文秀上了舰船,磕头请罪:“大将军,末将罪该万死,本想自刎,但江陵城最后一道屏障,就是百里洲了……北边的门户荆门也失守了。” 文士弘大惊:“怎么连荆门也失了?杨君茂呢?” “杨将军战败,现自缚于船下,等候大将军发落。”郑文秀小心地说。 文士弘长叹一声,万念俱灰:“也怪不得你们二位……天不佑我大梁,岂是人力所能为!”于是命杨君茂上船商议。 杨君茂上船,告知文士弘许绍被公主刺杀的消息,文士弘叹道:“我等枉为男儿,不如公主一人之功。许绍被杀,唐军必然报复,已无回旋余地,二位要做好心理准备。” “愿听大将军差遣。”二人齐声道。 文士弘道:“你们现在还有多少兵?” 郑文秀道:“末将从清江口走脱后,以最快的速度召集被冲散的旧部,聚得精兵五千人,屯于七星台,随时恭候大将军调遣。” 杨君茂道:“回大将军,末将尚有三千军马,现驻扎在江陵城北的十里铺,恭听大将军调遣。” “二位将军,江陵城只有几千军马守卫,援兵未到,情势危急!本帅手头尚有近两万水军,皆是敢死之士,容我整军设伏,在这百里洲与李靖决一雌雄。你们二位的军马,我一个也不动,请二位尽快率军回卫江陵吧。”文士弘声音愈发悲怆,“见到皇上,请告知:皇上知遇之恩,士弘以死相报,决不相负!” 郑杨二人不禁落泪:“大将军,保重啊!” “去吧!”文士弘无力地挥挥手,转身进了舱中。 杨郑二人挥泪下船,引兵回江陵去了。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三十七章 他败不可怕,自败最可悲 天色将晚,李靖率舰队至百里洲,令全军停航。忽有兵士来报:许智仁攻克荆门,安陆公许绍遇刺;文士弘召集败军一万五千余人,在七星台聚集,企图反攻。 李靖在清江口与文士弘激战前,听李孝恭讲了刺客之事,已料定许绍会有麻烦。然而噩耗传来,李靖仍觉得天旋地转,双手扶定船桅,方才站稳;李孝恭闻之,则忍不住大放悲声。 李靖年过五旬,早已修炼得不露声色,但许绍对他有大恩。恩公遇刺,感同身受。一股怒火从心底升起:一定要踏平江陵,为许绍报仇! 然而这个念头像火花一闪,随即熄灭。想起清晨清江口一战,虽获全胜,但血染大江,敌我双方死者甚众,李靖不禁心中难过。隋末天下大乱以来,多少百姓死于战事,导致人口骤减。若岭南之地再这样打下去,就算拿下南方,谁来支撑国家税赋? 想到这些,李靖觉得应减少杀伤,尽量争取和平。他将这个想法向李孝恭讲了。 李孝恭还沉浸在悲痛之中,闻言道:“靖公就是心善。萧铣雄霸南方,要是讲和,必提条件。你我受命征讨萧铣以来,食不甘味,现在快杀到江陵了,眼看胜利在望,你却心软起来。” “大帅,安陆公对我有恩,我心中亦是悲痛。但安陆公之死,系萧铣女儿所为,与百姓无关。皇上诏命大帅平定南方,并未言明一定要多有杀伤。皇上以仁德治天下,萧铣所辖之地,一旦被我军平定,皆为大唐子民。前番与文士弘血战,是万不得已。今文士弘已败,我军将抵江陵,依末将浅见,还是应按‘平梁十策’中的谋划,遣人到江陵城中,游说萧铣亲信,使萧铣献城投降,以免百姓受刀兵之苦。” 不提“平梁十策”还好,一提到这个,李孝恭心头就不舒服。他冷声道:“靖公啊,你真以为萧铣会降吗?就算苏秦在世,仅凭三寸之舌,万难平定江陵。若只是游说就能打下江山,咱们还用得着花几年时间苦心经营么?” “此一时,彼一时。若清江口之战不胜,自然游说无功。然而现在不同了,萧铣并不昏聩,料想能看清情势,断不至因一己之私陷百姓于水火之中。” “靖公执意如此,我不便多说什么。”李孝恭只想尽快拿下江陵,建不世之功。此时见一战而败文士弘水军的李靖反而犹犹豫豫,觉得李靖妇人之仁,有点后悔将兵权交给他了——同样的兵力,同样的战法,难道我李孝恭就不能取胜吗? 李靖见李孝恭的脸色阴晴不定,暗叹一声,退出船舱。 李靖走后,刘虎云进了船舱,对李孝恭小声道:“大帅,适才卑职上船,见李将军面有自得之色,是不是大帅夸奖他了?” 李孝恭心想,李靖在乎我的夸奖吗?他打了胜仗,当然得意了。不过这种话,是不宜对部下讲的,只是淡淡地道:“虎云不要乱说。靖公老成持重,不会如此轻薄。” 刘虎云察看李孝恭神色,已明白这位郡王的心思,又道:“李将军打了胜仗,高兴一下也没什么。但卑职担心,若任凭李将军如此独断下去,不待敌军来攻,将士们恐怕就会在窝里打起来。” “虎云何出此言?”李孝恭听出了弦外之音,“你在军中听到什么了?快告诉我。” “这事,卑职想半天才敢说,怕大帅责怪。” “你怎么忸忸怩怩的,快说!” “是……是这样。”刘虎云迟疑片刻才说道,“清江一战,我军斩获敌军钱财甚多。顾水生、张宝相、虎京、薛宗胜、司马冲腾等人,竟不上报大帅,私下就让那些北边来的老兄弟们瓜分完了。巴蜀的兄弟们来找卑职,认为大家都出了力,不能厚此薄彼。可是这些老军大骂出口,认为新军只是壮壮胆,无权分财……” 李孝恭听了,无名怒火在胸中燃烧。“这事,靖公知道吗?” “他能不知道吗?” “岂有此理!”李孝恭击案叫道,“你去把李靖给本帅找来,我要问问这件事。” “大帅,卑职认为不可!” “有何不可?”李孝恭愤然道,“大唐兴的是义军,若是如此分财,与强盗何异!” “大帅,卑职是为你着想啊。依卑职之见,若是大帅将此事捅破,李将军必然难堪,他那些旧部就算把已入腰包的钱财掏出来,也会怀恨大帅。” “那你说该怎么办?听之任之?” “大帅,关键点不在于这些钱财,而在于谁让他们发财。”刘虎云眯起眼,“卑职在军队下层待过多年,最清楚这些兵士的真实想法。他们打仗,就是为了发财,什么为国家效力之类的口号,对他们没有用。大帅将兵权授予李将军,这些兵们当然就认为是李将军让他们发的财了。还有,卑职还在军中听到了一些传言,只是不太方便说……” “快讲!” “他们说……他们说……大帅你……是皇上的侄子,才当上这大元帅的,打仗嘛……就不行了……” 李孝恭最怕有人提这个,当下面色一沉,喝道:“虎云,若不是你平日兢兢业业,本帅就斩了你!你敢乱我军心!” 刘虎云见李孝恭扶案的双手发抖,有些害怕,赶忙退出船舱。 李孝恭气得猛砸帅案,舱外的守卫以为有事,探身来看。 “滚!滚出去!”李孝恭扔出一个砚台,吓得守卫赶紧闪避。 文士弘将舰船列在七星台下,对部下将士道:“诸位,古有项羽背水一战,今有士弘孤军救主。各位都是大好男儿,平日皇上待兄弟们不薄,当此国家危难之际,唯有我等用命,方可保家卫国。李靖马上就要追上来了,本将有破釜沉舟之心,不知各位决心如何?” 众将道:“愿与大将军一起,舍身报国!” “好!”文士弘擎剑在手,“我料李靖必在天黑后来袭。唐军不熟悉地形,我军先将舰队集于熊家潭,以五千军守护舰队,再于七星台两岸设伏,等李靖舰队驶来,以两岸木石为屏,乘夜射杀唐军。” 众将领命而去。 然而李靖却并未如文士弘所料,到晚上再驱舰挺进,而是趁天色尚明,以快舰开路,直击七星台。其时文士弘尚未安排停当,两岸伏兵正分船转运,就被李靖前锋舰队冲散。文士弘大惊,只得仓促应战。一时间,梁军大乱,溺水者甚多。文士弘只得且战且退,又损失了两千水军,只得退守江陵城下。 李靖挥师急追,一直追杀到江陵城下的江中。其时天色已晚,天空黑云如盖,不能见物。文士弘引败军退入北江,据险而守。李靖见江陵城下江面宽阔,北岸有重兵把守,即令舟舰尽靠南岸,扎营休整。 江陵城内,店铺早早就打了烊。百姓听闻文士弘水师大败,都惊恐莫名。 皇城,两仪殿内,空气近乎凝滞。大臣们分列两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发一言。皇上还没有来,大家只能等。 突然,太监的公鸭嗓响起:“皇上驾到!” 众臣赶紧参拜。礼毕,萧铣柔和的声音响起:“众位爱卿,今天的精神可不怎么好啊。” 众臣抬头一看,龙椅上的萧先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惶然无措,反而比往日有了精神,不禁暗自惭愧。 “文本,大将军怎么不入城?”萧铣问道。 “回陛下,文大将军战败,无颜面圣,是以在城外屯军,决心以死报效朝廷。”岑文本极其精明,心想今日万万不能提自己先前的判断,免得撞在刀口上。 “胜败乃兵家常事嘛,有何大惊小怪的?传旨:朕赦免文士弘、郑文秀、杨君茂之罪,依旧各领原职,并即刻入朝议事。” “陛下圣明!”众臣都舒了一口气,齐声称诵。 “都说说吧。”萧铣端坐如钟,神情淡漠,仿佛唐军并未攻到城下一样。 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李瑗、田世康、周法明等均已出兵,江陵危急;有的说赶紧突围而走,晚了就来不及了;有的说不如讲和,拖延一时是一时。议了半天,萧铣只是听着,并不发言。 一会儿,文士弘、郑文秀、杨君茂到了。三人跪下请罪。文士弘把头都磕破了。 “大将军请起。”萧铣微笑道,“清江口一战,李靖是胜了,但也有巨大损失。这一交手,至少摸清唐军数量、战力了嘛,也不是一无所获。朕虽然不再追究你们三人的责任,但你们也得跟朕讲讲,这次失利的主要原因啊。” 三人没料到萧铣如此柔和。文士弘道:“陛下宽宏大量,臣等羞愧难当。臣以为,失利罪在将帅指挥失误,与军兵无关。” “错了!”萧铣突然提高声音,“我军人数比李靖的多,舰船比李靖的大,经验也比李靖的新军丰富,战败的原因只有一条:缺乏勇气!他败不可怕,自败最可悲!” 文士弘浑身一震。萧铣一语中的,说到了根子上——不是败给了敌人,而是败给了自己。的确,这些年清江水军军饷比其余州府的高,一个个吃得膘肥肉满,平时赌钱狎妓成风,缺少拼命的勇气。不说军士,就说郑文秀、杨君茂两位主将,居然弃城而逃,正是缺乏勇气。若是宜都、荆门不破,李靖再有本事,也不可能追杀到江陵城下。 “郑文秀、杨君茂,你二人曾为朕出过不少力,朕免你们的罪,但你们也得给朕一个说法吧?”萧铣的声音冷如寒流。二人吓得不敢抬头,亦不敢回话。 “好!你们能跑是吧?朕就让你们跑个够!”萧铣缓缓地道,“现在,你二人就沿着大殿跑吧,跑一千个来回。少跑一趟,你们就自断一根指头。” 众臣没料到皇上会用这种稀奇的法子折腾郑杨二将,有的差点笑出声来。但想着萧铣心头正冒着火,都强忍着笑。 郑、杨二人哪敢抗命?起身就跑。他俩身体结实,跑起来果真挺快。 “他们跑他们的,接着议事吧。”萧铣往龙椅上一靠,“文大将军就不用跑了,至少你是突围出来的。今后,谁要是再逃跑,朕就让他光脚绕城跑。” 文士弘心忧战事,对这种体罚倒不在乎。他道:“陛下,李靖虽兵临城下,但我军亦有转败为胜之机。我军只须坚守江陵城,待援军赶到,李靖就回不去了。” “这才像句人话。”目中精芒一闪,大袖一挥,“你们议了半天,不是想降,就是想逃!你们也不想想,国家都没了,会有好日子过?你们那些田产、财物、女人,都保不住!江陵是我们的家,还能往哪儿去?” 文士弘大声道:“臣愿与江陵共存亡!” “臣愿与江陵共存亡!”大殿上的文武大臣也齐声喊道。 “这就对了。”萧铣森然道,“生死事小,失节事大。李靖、李孝恭又不是神,有什么好怕的?此次唐军得胜,全是趁我军不备。如今李靖孤军至此,只要我们沉着应对,取胜并非难事。月仙,你出来吧。” 萧月仙应声从殿后出来。 “你跟众位大人说说吧。”萧铣神色又恢复到淡然。 萧月仙道:“各位大人不必惊慌,我已探得李瑗、田世康、周法明的军马根本没有抵达大梁边境,而且总共不到两万人;李靖军驻扎南岸,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军心不稳,因为投降的梁军是迫于情势,他们的家人多在江陵城中,随时可在唐军营中哗变,作为内应;大梁各州府的兵马正加急往江陵赶来。最主要的是,本公主已找到了破李靖大军的命门,李孝恭与李靖必然反目。到了那时,我军要胜贼军,易如反掌!” 众臣听了,半信半疑。但谁都知道萧月仙这女子不简单,是梁国的消息树,掌握的机密甚至比萧铣还多,断不至于信口开河。 文士弘当然知道这是萧铣借萧月仙之言,为众臣打气。不过他已作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上殿以来,萧铣点出的“勇气”二字,让他重新找回了自信。 郑文秀、杨君茂跑着跑着,就虚脱倒地。萧铣半眼都没瞧他俩,继续筹划应敌之事。至少,今日朝会鼓励了士气。 岑文本一直没有说话。他深知清江一败,梁军要反败为胜,势比登天。散朝之后,他独自回府,一路思谋对策,然而实在想不出万全的法子。 岑文本的侍郎府其实很小,家丁只有一个姓孙的管家和两名仆人。孙管家迎他进屋,见其闷闷不乐,也不敢多话,就到伙房为他安排膳食去了。 岑文本穿过厅堂,进了书房。一推门,就见一素衣壮汉坐在里头,用森冷的目光打量自己。 岑文本一惊,感到浑身一片冰凉。凭他的直觉,这汉子是个杀手。当前他与此人距离不到五步,对方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他的书房,要杀他就易如反掌,因此喊叫不起作用。况且,岑文本向来自视甚高,根本不会在刺客面前屈服。 他定了定神,把门关上,搬了把椅子,坐在壮汉对面,道:“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手?” 壮汉双手一摊,示意自己手无寸铁,再起身抱拳道:“在下唐军校尉虎京,冒昧潜入岑大人府中,多有不敬,还望大人原谅。” “虎校尉来此是想杀岑某,还是要挟岑某?” “在下是来求岑大人的。”虎京退后一步,跪下磕头。 “你这是……”岑文本没料到虎京会有这个举动。 “在下是替岭南的百万百姓求大人来了。”虎京道。 岑文本一头雾水,心想:你是敌人,怎么反而替大梁百姓求起我来了?于是说:“虎校尉请起,有话直说吧。” “谢大人。”虎京站起,“岑大人心系百姓,在下感动。然而萧铣不如大人明事理,顽固相抗,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大唐已扫清北方,欲还百姓一个清平,萧铣却欲螳臂当车,逆天而行,所以在下奉李靖将军之命,乘夜前来,请大人劝说萧铣投诚。” “哦,原来是李靖派来的说客。”岑文本道,“虽然你们在清江获胜,但江陵城池坚固,又据有大江之险,且皇上待臣子甚厚,军民同心,我看你们李将军也不能破城。只需坚持十日,我朝岭外数十万大军来援,你们数万人马就成了孤军,想回峡江,恐怕就难了。” “不然。大人请想一想,文士弘六万水军精锐,清江一战,几乎全军覆没。况且岭外援军溯江而上,颇费时日,别说十天,就是一月,也不见得能抵达江陵。李靖将军用兵如神,我想大人亦有耳闻。江陵城虽然坚固,但不出三日,必被攻破,到了那时,恐怕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岑文本哈哈一笑:“想不到李靖手下一校尉,居然也如此口舌凌厉。但我告诉你,文将军败于清江,只因决策失误,且有路可退;现今文将军败至都城,已无退路,只能以命相搏。虎校尉从军日久,自然懂得救败之军,锐不可当。只要你们敢攻城,城中精锐尽出,只怕投降的是你们!” 虎京见口舌之争敌不过岑文本,只得从袖中取出李靖的书信,呈给岑文本:“岑大人,在下人微言轻,自是辩不过大人。这是李将军书信,请大人过目。” 岑文本接过一看,其上写道: 岑公文本台鉴:公之贤达,名动荆湘,远播巴蜀。今萧铣孤穷,大唐鼎盛,天下将定。吾率王者之师,只为天下一统,黎庶清平,岂在多有杀伤?岭南自隋末以来,屡受兵燹,久盼真主;贤达之士,焉能以私欲而荼毒生灵?盼公深明大义,劝说萧铣归唐,以全仁义。来日方深,靖愿与足下共襄大业,开创盛世,以立功名。李靖顿首。 岑文本凝视良久,叹道:“李将军之言,文本安敢不从?奈何我深受皇恩,不忍弃主。虎校尉请回,容我细细思量。” 虎京道:“岑大人,宜都、荆门已失,我军攻破江陵,只在旦夕之间,还望大人早做打算,别误了前程啊!” 岑文本挥挥手。虎京不再多说,起身告辞。刚出书房门,就见岑文本的管家端着饭菜走了进来。 虎京十分警觉,一把捉住那管家,回身对岑文本说:“大人,此事若被泄露,大人性命难保,不如让我杀了此人!” “慢着!”岑文本出了书房,止住虎京,“这孙管家与我情如兄弟,决不会相负于我,请放手吧。” 虎京想着还要潜回唐军营中,城中戒严,出入颇费周折,便放了孙管家,闪身出了岑府,消失在夜色之中。 孙管家吓得直出汗,见虎京走了,才道:“大人,小人对你没有二心,也不知大人与这位壮士谈些什么?” “就是知道了,也没啥。”岑文本实言相告后,叹道,“你把饭菜放下,收拾行李,从北门连夜出城吧。江陵不保了。” “大人……那你怎么办?”孙管家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回老家吧。”岑文本转身回书房,取了一块金子,塞在管家手里,“快走吧!” 孙管家跪下磕头,拿起金子,回房草草收拾了行李,辞别岑文本,出了府门。 但他并没有到北门,而是径直走向皇城。 守门的卫士喝住了他,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卫士一看,点头放行。 孙管家进了皇城,径直前往萧月仙公主的月华宫。 萧月仙正召集杀手,在宫中商议如何助文士弘御敌,见孙管家急急前来,问道:“孙常福,何事?” 孙常福走到公主近前,耳语了几句。 萧月仙面色一沉,马上起身道:“召集人马,即刻捉拿岑文本!” 萧月仙押着岑文本,到了两仪殿,对萧铣道:“父皇,这就是你平日宠信的臣子!”说罢,把李靖的书信呈给萧铣。 萧铣看完书信,道:“文本啊,朕何曾亏待过你?你有才干,朕本来待江陵之危解除后,升你为中书令。你年纪轻轻就能当宰相,古往今来,能有几人?现在你做出这等事来,让朕怎么处置你?” 岑文本道:“陛下,这信是李靖送来的不假,但臣不认识他,也从未背叛过陛下,更未得到李唐的任何许诺。” “那你怎么不把奸细抓起来?”萧月仙冷笑。 “臣手无寸铁,如何能应对武功高强的杀手?” “那你也该向陛下禀报吧?” 岑文本闭口不语。萧铣踱着步子,踌躇不决。 萧月仙道:“父皇,现在唐贼兵临城下,很多势利小人有不臣之心,若不将岑文本正法,恐怕会有更多小人投唐!” 萧铣不忍杀岑文本,挥手道:“先将他押到天牢!待击破唐军,再问罪不迟。” 禁卫将岑文本押下去了。 萧铣问女儿:“月仙,今日朝会,无非是看看臣下的态度。现在看来,关键时刻,还得靠你。你与文士弘的计划,真的能凑效么?” “能!”萧月仙坚定地说:“女儿平素训习忠勇死士,皆能以一当百;再加上我军已退无可退,人人必拼命保卫家园,必能以一当十;敌军远道而来,士卒疲惫,又不熟悉地形,必然落败。” “好!父皇等你的好消息。” 李靖率舰队停靠南岸后,退后五里扎营。李孝恭不解。李靖道:“江陵是萧铣老巢,一草一木,梁军都了如指掌。我军新到,地形不熟,不可在北岸逗留,免遭敌军伏击。” 李孝恭没有说话,心想这个李靖太自以为是了,一会儿说要乘胜追击,一会儿又说避其锋芒,反正都是你有理!他一路跟过来,胜是胜了,也未见李靖用兵有何奇处,自己当年率军收复开、通二州,不也是这么打的仗吗?越是这样想,他越想收回兵权,自己率军痛痛快快地杀一场。不然,将士们背后还会称他为“挂名元帅”。 已近戌时,李靖凝神静思,见李孝恭也陷入沉思,便催大帅入帅帐歇息。 是夜天上无雨,浓云散去,月淡星稀。 李孝恭一肚子不爽,解了盔甲、衣衫,刚要睡下,刘虎云闯进帐中,轻声道:“大帅,这当儿你怎么还睡得着啊?” “虎云有事?”李孝恭虽然骂过他,但从内心里,还是将他当作心腹。 “大帅啊,不是卑职多嘴,值此大功告成之际,你身为大唐郡王,怎么还不着急?”刘虎云道,“请大帅仔细想想今日之事,不觉得蹊跷吗?” “何事蹊跷?”李孝恭从榻上坐起。 “大帅,李靖一路得胜,催军急进,然而到了这江陵城下,却退兵五里扎营,明显是想邀功啊。”刘虎云道,“他本可以一鼓作气拿下江陵城,但又恐破城太快,皇上不看重他的功劳,这才按兵不动,欲将江陵之战弄成旷日持久的战争,以显示他的重要。” 李孝恭觉得有些道理。不过,不管怎么打,只要平了萧铣,大功劳仍然是自己的,又有什么要紧? 刘虎云继续进言:“大帅,李靖连胜两阵,如果江陵还是由他去打,那平南的功劳,就全成他的了,大帅只是名义上的大帅,且不管军中有何议论,朝中的非议只怕也少不了。” 此话点中了李孝恭的死穴。他的眼前似乎浮现出朝中同僚非议他战场上无能无功的情景,急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大帅,文士弘主力已被歼灭,只剩些残兵败将,根本经不起攻击。”刘虎云道,“大帅不如让李靖守营,亲率快船过江,连夜发起进攻,拿下江陵,活捉萧铣。这样一来,大帅就是名垂青史的平南英雄,在朝中的腰杆自然就硬了!” 李孝恭热血上涌,但转念一想,这样做显得自己出尔反尔,就说:“本帅已将军权授予靖公,此时突然将其收回,似有不妥。另外,也怕他那些旧部不卖力啊。” 刘虎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帅是皇上钦定的平南大元帅,统辖诸军,有临机专断之权;而李靖只是大帅府长史,大帅既可授予他军权,也可随时收回,并不违反规制。再说,现在我军军威正盛,不要李靖那些旧部,也能打赢。在这等千载良机面前,大帅何必拘泥于这等细枝末节?” 李孝恭并非没有脑子的人。他虽然想收回兵权,但觉得还是与李靖商议一下为好,否则与李靖弄僵了关系,怕秦王会不高兴——毕竟自己是秦王的人。于是披挂出帐,带刘虎云前往李靖帐中。 “大帅,要想成事,就不要为李靖的说辞所动摇!过了今夜,大帅苦心经营几年的心血,就要结出硕果!功成之后,也记他一笔就是了,又不湮灭他的功劳……”一路上,刘虎云煽风点火,“谏言”不止。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三十八章 胜负只在一线间 李靖此时正在灯下细看地图。此图是张宝相东下探察时所绘,标明了江陵城的方位、驻军、地势等,突然见到李孝恭带着刘虎云闯入帐中,赶紧起身相迎。 “靖公,你毕竟上了点岁数,还请早点歇息吧。”李孝恭本来想进帐就直奔主题,但见李靖如此辛劳,只好安慰一下,“这连日奔劳,我小你二十岁,都有些受不住了。” 李靖见李孝恭眼神贼亮,哪里是“受不住了”?又见跟在他身后的刘虎云神色逼人,心头一惊,赶紧道:“大帅,要论辛劳,李靖难及大帅万一,是以扎营之后,请大帅早些歇息,明日好整军攻城。” 李孝恭迟疑了一下:“靖公,你已率军打下头阵,又连败文士弘,我看,就由我乘夜领兵前去袭营为宜。待收拾了文士弘残部,便即刻攻城,料想江陵守军无法抵挡我大唐精锐之师。” 李靖立时明白了:原来是来收兵权的!李靖早知李孝恭心存芥蒂,然而在这节骨眼上,并不知兵的李孝恭如此情急,将使唐军陷入被动,几年心血极易付之东流。于是他对刘虎云道:“刘司马,我有要事向大帅禀陈,还请回避一下。” 刘虎云沉下脸,冷冷地道:“末将只归大帅节制。当此非常之期,末将有护卫大帅之责,除非大帅命末将回避。” 李孝恭倒不想与李靖闹得太僵,就道:“靖公,虎云不是外人。有啥事,请直言。” 李靖强压心中火气,耐心道:“大帅要领兵亲征,是将士们的荣幸。不过,今夜行动,万万不可!我军连日奔袭,已显疲惫,锐气已失。若此时连夜进攻,又不熟地形,恐遭伏击。况且,文士弘虽败,但仍能聚齐两万精锐之士,且背靠江陵,已无退路,急攻必迫使梁军奋力反击。自古楚军剽锐,为守梁都,定然不惜性命。依我浅见,不如休整一夜,待明日梁军分兵守城,再探得薄弱之处进攻,才是上策。” 此时的李孝恭已听不进半点意见,他摆手道:“靖公,我军势如破竹,现梁军只剩些残兵败勇,不足为虑。我既为主帅,当此建功之际,不宜龟缩于帐中,应身先士卒,拿下江陵,以报皇恩!” 李靖暗叹一声,心想:你搬出主帅身份来压我,我的确没有办法了。但他还是说:“大帅一定要率军攻城,最好等到明天再说。我已派虎京潜入江陵城中,劝说萧铣宠臣岑文本,让其劝萧铣归降。如今虎京未归,不知结果如何,仓促进兵,胜负难料啊!” 李孝恭脸色一沉,对李靖的不满顿时集中爆发出来:“李靖,我李孝恭又不是没打过仗,收复开、通二州时,也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眼看我军就要平定江陵,你却非要迟留不发,难道你是想等萧铣数十万援军到来后再与之决战吗?如此贻误战机,皇上怪罪下来,你可担当得起!” 李靖心头一凛:“大帅,你是平南主帅、军中之魂,不能有丝毫闪失。真要打,也应由李靖率军前去,不劳大帅亲自督军。” 李孝恭哼了一声,道:“本帅既能授你军权,也可随时收回。这次就不劳你出马了,由我整军进击吧!” “大帅……”李靖突然跪在地上,抱拳求他。 “不必多言,本帅心意已决,甘当全责!”李孝恭拉下脸,“李靖听令!” 李靖只好道:“末将听令。” “本帅命你守营,并准备明日入城安民,要办得热闹些。这次,你的旧部都不用去了,由我亲率三万巴蜀军兵前往。就连王府校尉张宝相,都留给你。”李孝恭说罢,伸出右手。 李靖心中五味杂陈,但情势如此,只得捧过令剑,呈给李孝恭。 李孝恭一把抢过龙泉宝剑,生怕李靖再要啰唆,转身拂袖出帐而去。 刘虎云得意地笑了一下,跟着李孝恭出帐。 李靖站起,追了出来,大声道:“大帅,为保安全,末将还是请你带上张宝相吧!” “不用了。”李孝恭半眼都没瞧他,命令刘虎云,“传我帅令,马上点兵三万,乘船渡江,直捣江陵!若有不听号令者,立斩!” 李靖回帐,呆立案前。碰上这样的楞头主帅,他只能无语。 这段时间来,李靖敏锐地觉察到,李孝恭对自己是越来越不满了。这种不满开始只是一滴墨汁,但一旦滴进水中,就迅速扩散。 嫉妒、猜疑和好胜心蒙住了李孝恭的双眼,他不知道摆在他面前的是条不归路。数万唐军,在李孝恭的一念之间,将死于非命——倘若文士弘真的不堪一击,就不会在李靖花了无数心思精心布下的舰阵中从容逃脱。论战法,十个李孝恭都不如一个文士弘。李孝恭莽撞行事,想活着回来都难! 李靖咬了咬牙,脑袋里恶毒的想法压住了理性:既然你要找死,就去死吧!整天伺候这样一个无知大过本事的上司,也够窝囊的!李靖,你对不起自己! …… 夜风掀起帐布,吹得李靖打了个寒战。猛然间,他清醒了:李孝恭决不能死!李孝恭有失,自己罪责难逃不说,最要命的是上头失去了一把保护伞——李世民还没有得势,李渊、太子只是在利用他,并不在意他的生死。没有李孝恭从中斡旋,李靖再有本事,也断难施展。 这就是全部现实,李靖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利害。 被强夺兵权这事,只当是一只入喉的苍蝇,既然吐不出来,就默默咽下吧! 但如今手头无调集大军的兵权,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败势? 李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脑海里急速闪过兵法中千略万策,竟无一法管用! 突然,李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一掌击在案上,对帐外的守卫喝道:“传张宝相、司马冲腾、薛宗胜、张素怀入帐听令!” 传令兵跑去了。不多时,四人迅速到了李靖帐中。 李靖沉声道:“事发突然!大帅已点兵三万,乘夜渡江攻击江陵。此行殊为凶险,我劝阻不住,还望几位兄弟以大义为重,接应大帅。” 四人均抱拳,表示愿听调遣。张宝相道:“怪不得营中一片喧哗,原来是大帅调集军兵。可是就算打仗,我们这些兄弟也该上阵才是啊。” 李靖简要将刚才的变故讲了,道:“大帅要单独证明自己的将兵才能,当然不会动用你们几个。各位,我军生死系于一线,都跟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四人从未见李靖神情如此紧张,都凝神听命。 接下来,李靖遣张宝相率五百军兵,乘快舰尾随李孝恭大军,若李孝恭败,则直插中军,保护李孝恭周全;若李孝恭胜,则悄然退回,免得李孝恭疑心李靖争功。“不过,大帅胜的可能几乎为零,宝相还是要做好舍身救主的准备!” “将军多虑了吧?”张宝相领命后道,“我本是王府校尉,将军也是大帅府长史,都是一家子,怎么会有这么多顾虑?” “宝相,你不懂。”李靖叹道,“官场之事,比战场凶险十倍。” 张宝相领命。 李靖突然黑了脸,一掌击在案上,对这些旧部喝道:“你们的钱财放在何处?” “什么……钱财?”张宝相的脸先红了。 “你们当我不知?”李靖哼了一声,“清江口一战,你们和手下的兄弟,哪个不是腰包塞破?这点事都不知,我配当你们的将军么?” 司马冲腾比较老实,道:“将军,兄弟们是趁乱藏了些财物。不过兄弟们提着脑袋卖命,打了胜仗,从死人身上弄点零花钱,也不为过吧?” 李靖面色转和,笑道:“兄弟们发点财,我当然高兴啊。” 大伙这才松了口气。薛宗胜道:“将军,你吓了我们一跳,刚才我还以为要让我们把财物上交呢。我们几个老兄弟上交倒没啥,不过手下的兄弟们恐怕不好招呼。” 李靖道:“要是我李靖向你们借呢?” 众人又蒙了,不知李靖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说给不给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薛宗胜表态:“将军就算要属下的头,都给,何况这些身外之物!” “给,给,给。”其余三人都道。 “好!不愧是好兄弟!”李靖一一拍打他们的肩膀,“你们回去告诉兄弟们,就说我李靖借他们些钱财使使,不日如数奉还,或许还有利息。”于是对司马冲腾、薛宗胜、张素怀密授机宜。 最后,李靖叮嘱道:“今夜,是唐梁两军的生死对决,胜败只在一线之间,关键看你们的本事了!” 李孝恭重上帅船,刘虎云已发动兵士,携带攻城器具上船,解缆渡江。 此时天空浮云散尽,星光闪耀。黑沉沉的江面上,一字排开的快船在兵士们足力的驱动下,向北岸驶去。 舰队行于宽阔的江面上,如履平地。李孝恭不得不佩服李靖监造舰船和训习水兵之能,想着马上就要成就大功,不由得兴奋异常。 江面上没有丝毫阻拦,江陵守兵仿佛全都龟缩在城中。 唐军渡至北岸,李孝恭命一千人守护舰队,自己则擎剑在手,从船板上下船,率领中军沿大江冲积的滩涂向江陵城奔去。 越过沙滩,眼前是一片矮树和杂草疯长的坡地。李孝恭抬眼看去,江陵城的轮廓就在眼前,甚至连城头的女墙都依稀可辨。 江陵城分水城和土城,水城连接大江,在北岸渡口下游;土城在北岸渡口上游。李孝恭此次引兵,主要攻击土城,意在擒获萧铣。 李孝恭回头看着正从船上下来的三万大军,心想就算是两个打一个,江陵守军都不是对手。 突然,静悄悄的矮树丛中一声炮响,不知有多少敌军,像从地下钻出来一般,齐声大喊冲了出来。李孝恭连忙挥剑令将士冲杀。但敌军居高临下,一阵激射,尚未下船成队的唐军顿时乱作一团,倒下去一大片。 李孝恭没料到敌军居然在江边设伏,一边挥剑挡箭,一面对身旁的刘虎云道:“传我军令,拼死上攻!”他料定梁军人数不及唐军,仍执意采取人海战术。 然而敌军根本不冲下来与唐军肉搏,只是射箭和抛掷石头,凭借有利地势痛击唐军。李孝恭所率的三万唐军中,有近一万人新降。此时见唐军阵乱,纷纷以方言联络,迅速在左侧滩涂集结成群,避开梁军箭石。唐军顿时乱成一锅粥,惨叫声压过江水轰然之声,滩涂上死伤遍地。 李孝恭大悔,此时方知李靖非为一己之私,而是审时度势,作了周全的考虑。自己轻信刘虎云之言,轻率冒进,果然中计。正彷徨无计间,只觉左肋一麻。 他错步一撤,那攻来之剑只刺进左肋不及一寸。李孝恭反手一剑,震开敌人刺来之剑。定睛一看,竟是刘虎云! “你……”李孝恭惊怒交集,大骂道,“反贼,你敢造反!” 刘虎云见偷袭未成,错步跃开,大喝道:“李孝恭,赶紧受降吧!老子一直没杀你,就是等你犯大错!若你识时务投降大梁,或可免除一死!” 李孝恭急怒攻心,挺剑激攻。眼看刘虎云就要被他劈于剑下,突然,左前方飞来一粒石子,撞在李孝恭的剑上,李孝恭虎口一麻,差点弃剑。 人影一闪,一个身材婀娜的黑衣女子飞奔过来,正是萧月仙。 萧月仙瞅准李孝恭,挥剑便刺。李孝恭只得挺剑抵挡,堪堪战了三式,已落下风。萧月仙轻叱一声,急攻三剑。眼见李孝恭就要被斩于剑下,突闻一声大吼,身后有人接连攻击萧月仙两剑,李孝恭得以抽身。 李孝恭一看,原来是张宝相率队冲杀过来,不由得心下感动,知是李靖不放心,派张宝相尾随护卫。但此时文士弘已率大军冲下沙滩,与先前降军前后夹击,张宝相率领的几百人无力回天,亦被包了饺子。 张宝相救人心切,全力猛攻。但萧月仙得异人传授,武功路数诡异,张宝相的外家功夫在战阵杀敌绰绰有余,然而遇到武学高手,全然无用。张宝相汗出如浆,心头大急:若李孝恭有失,他这个王府校尉也别想活了。 正着急间,萧月仙左手一抖,一条软鞭挥出,正中张宝相右肩,张宝相顿感疼痛钻心。“大帅,快走,上船!”张宝相大声喊道。话没喊完,左腿上又中了一剑,顿时大腿麻痒。 恰在此时,只听“呼呼呼”三声,三块石头夹着劲风,呈“品”字形飞向萧月仙。萧月仙大骇,避身闪开。但见人影一闪,身着黑衣的虎京已挡在她面前。 “宝相,快护大帅上船,这里有我虎京!” 张宝相精神一振,也不顾腿臂鲜血长流,护着李孝恭,拼死往江中奔去。 萧月仙见来了仇人,分外眼红,拼命上扑。虎京斜刺一剑,萧月仙不敢硬接,挥鞭来缠虎京的剑。虎京大吼一声,一剑削断萧月仙的软鞭,举剑下劈。突然,身后有破风之声,虎京左手疾往后伸,二指夹住了偷袭的长刀。挥刀汉子正是萧月仙的得力助手杨普义。 虎京力战二位高手,丝毫不露败象。旁边的兵士被三人剑气所慑,无法靠近。 此时,江陵水城方向几声炮响,郑文秀、杨君茂打开水门,率领舰队,向上游杀来。 这一切都像是预先谋划好的,就等李孝恭上套。此时的李孝恭心乱如麻,方知自己的“心腹”刘虎云原来是梁国奸细。 然而情势紧急,容不得李孝恭多想,先逃得性命再说。于是李孝恭紧跟张宝相,扎进江水之中,拼力向帅船游去。因梁军攻势猛烈,上船的木板已被抽走,唐军守舰的一千人深恐梁军夺船,将船撤回了江中。张宝相力大,拉着李孝恭踩水,终于靠近帅船。有唐军抛绳而下,张宝相让李孝恭先上船,兀自挥剑劈翻猛扑过来的梁军。 这一战杀得天昏地暗,唐军死伤溺水无数,战舰被夺去了一半。幸而李靖在训习水军时,军纪严明,唐军虽败,但并不慌乱,且战且退。 李孝恭惊魂未定,方知战事并非纸上谈兵,只有血的教训最为深刻。他在帅船上站定,见身旁的张宝相兀自咬牙指挥军士回撤,心中感动,决定重加封赏。 船还未回到南岸,张宝相就倒下了。李孝恭急忙命人察看,原来张宝相中了萧月仙剑上之毒,右腿肿得老高。李孝恭大急,催促唐军尽快回李靖大营。 梁军得胜,文士弘一扫战败的阴霾,大呼而进。其时杨君茂、郑文秀的舰队已到,径向南岸追袭。李孝恭不懂水战,唐军舰船无力抵挡,又被抢走一半。李孝恭逃至南岸时,唐军战舰只余不足三成。 但好歹上了岸。虎京陷入梁军重围,生死不知;张宝相受伤中毒昏迷,生命垂危。李孝恭命人负着张宝相,往唐军大营奔逃。兵败如山倒,唐军见主帅先跑,纷纷丢盔弃甲,竞相逃命。 文士弘上了郑、杨二将的快舰,渡江追至南岸,见岸上四散着衣甲、旗帜、财物,心中大喜,高喊道:“兄弟们,捉拿李孝恭者赏千金、封万户侯;捉拿李靖者,赏万金、封平唐王。” 梁军大呼小叫,纷纷下船上岸。郑文秀问文士弘:“大将军,为何李靖的封赏要比李孝恭高?” “哈哈!”文士弘狂笑一声,“李孝恭虽为李唐郡王,但真正厉害的是李靖。别看现在我们击败了李孝恭,可没拿住李靖,这仗就不算真的赢了。” “可是,李靖并未出动,我们攻击大营,会不会中了他的埋伏?”杨君茂问。 “埋伏个屁!”文士弘骂道,“李孝恭已将唐军大部渡至北岸,南岸只有少量守军。我军新胜,人人奋勇,他李靖就是神仙,也无法挽回败局!” 于是命二人尽率梁军上岸,攻袭唐军大营。“见人就杀,鸡犬不留!”这是文士弘的死令。 梁军人人振奋,像出巢的蝼蚁一般扑向南岸。 星光下,前头奔袭的梁军突然停住脚步,因为他们发现了败军来不及带走的资财,正是梁军在清江口战败后丢失的。萧铣统辖之地,远比北方殷富,梁军军饷优厚,特别是文士弘的水军,军官兵士均有资财。清江口一战,梁军大败,丢弃军资无数,官兵深为痛惜。不料今夜大胜,资财又回来了。于是梁军纷纷放下兵器,大肆抢夺。 文士弘见状,欲行阻止。杨君茂、郑文秀也大声喝止,但遍地资财,梁军不能熟视无睹,根本不听招呼,各自抢夺,直到不堪重负,才回身踩水,往各自所属的舰船上堆放;有的军兵没有拾到财物,就去抢他人的。一时间,军兵互相辱骂扭打,乱作一团。文士弘大急,下船斩了几个军士,但整个滩涂的军兵都在哄抢财物,杀几个人难以制止。 文士弘长叹一声,暗悔平时御军不严。此战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梁军只要冲过这片滩涂,唐军因被分割,必一败涂地。偏偏在离胜利只有一线之隔的时刻,梁军军心自乱!以文士弘的资历和将兵才能,当然一看就知是李靖的诡计。但因毫无征兆,此时已无力回天。 果然,就在梁军负重上船之际,但听南岸江边的野草丛中,传来了呐喊之声。薛宗胜、司马冲腾率军从两翼冲出,径往梁军乱阵中射箭。此时只顾抢夺资财的梁军,手无寸铁,又都负重,无力反抗。可怜这些兵士,因贪财白白送了性命。 唐军几番连弩劲射之后,李靖率中军猛扑过来,冲在最前头的正是令人色变的骁锐旅,由张素怀率领,快刀起处,血肉横飞。被隔离在对岸的唐军,闻听对岸李靖将军杀败梁军,又有资财,士气复振,纷纷投入战斗。梁军首尾大乱,溃不成军。 文士弘长叹一声,欲横剑自刎,被杨君茂、郑文秀抱住。火光中,文士弘见李靖骑在马上,威风凛凛。文士弘扬剑一指,喝道:“李靖,你施此下作手段乱我军心,胜之不武,有种的放马过来,与我一决高下。“ 李靖大声喊道:“文大将军,事已至此,不如归顺大唐,李靖保你荣华富贵。” 文士弘仰天大笑:“李靖,论将兵,我不如你;论为人,你不如我。你悖主投唐,令人不齿。文某生是大梁的人,死是大梁的鬼,决不有违忠义!” 李靖最怕有人揭他这块疤。当下不再与文士弘斗嘴,下令斩杀敌军。杨君茂、郑文秀见势不妙,拖着文士弘上船,急忙往江陵水城撤退。文士弘颓然坐在甲板上,望着二人,有气无力地道:“二位,不怕皇上再罚你们奔跑么?” 杨君茂道:“大将军,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就是被皇上杀了,也比让李靖砍了强。” 郑文秀也道:“大将军不必自责,此战本已大获全胜,却生出这样的枝节,只能说天不佑我大梁,奈何!” 三位主将逃窜水城后,梁军就成了无头之鸟。李靖纵兵奋进,抢夺战舰、斩杀梁军无数。随后,李靖尽聚唐军,前军上船渡江追击,后军拔营紧随,乘胜直抵江陵城下。 李孝恭逃回大营后,羞愧难当,无颜去找李靖;又担心张宝相的伤势,赶紧派人到营中寻张素弦。张素弦让兵士把张宝相放平,低首嗅其伤处,又伸手把脉,最后对李孝恭道:“大帅莫忧,张校尉中的毒,民女能解。请大帅统兵击敌,这里交给民女好了。” 李孝恭深知张素弦之能,这才换掉满是泥水的衣甲,由卫士护着,上船复返北岸。 李靖到了江陵城下,见城门紧闭,城墙高厚,不宜在夜间攻城,便令大军退到岸边开阔地带,派人请李孝恭前来商议。 此时已是三更天,兵士疲惫。李靖登高大呼:“兄弟们,此战结束,即可返乡。李靖向各位承诺:凡所得梁军资财,均按功分发,各位不要争抢,免得自乱阵脚。” 集在滩涂的唐军齐声大吼:“必胜!必胜!必胜!” 在这震耳欲聋的呼喊中,李孝恭下得帅船,来见李靖。 李靖朝前一步,抢先说道:“大帅,今夜之战,若非大帅佯败,文士弘断难中计!大帅立此大功,将士无不感奋,请受末将一拜!” 李靖在阵前这般说,自是为了挽回他的面子,李孝恭心知肚明,心中无限感动,只好道:“若非靖公早有谋划,本帅不能成功。各位兄弟请放心,靖公许诺奖赏敌军资财之事,亦是本帅的意思,本帅决不食言!” 李靖松了口气。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李孝恭心头有疙瘩。否则,就算由他李靖一人拿下江陵,将来也会后患无穷。 李靖心头有了底,便对李孝恭直言:“大帅,经此一战,梁军主力尽失,文士弘再也无力出城应战。这一日一夜以来,兄弟们实在太过辛苦,李靖以为,还是稍事休整为好。” 李孝恭道:“靖公,我既已授你军权,军中一切事务,全凭靖公区处,不必问我。”说罢把令剑还给李靖。他上半夜还想收回军权,现在才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赶紧借坡下驴,扔给李靖。 于是李靖命大军于北岸扎营,轮番守卫,救治伤员,掩埋死者,清点财物;又命埋锅造饭,分记军功,论功分配梁军资财。 李靖送李孝恭入临时帅帐。路上,有军兵将张宝相和张素弦从船上接下来。李靖见张宝相昏迷不醒,甚为焦急,忙向张素弦询问张宝相的安危。张素弦平静地答道:“将军莫忧,民女已用独门解药解了毒,天明之后自会苏醒。”李靖这才放心。 李孝恭对李靖道:“靖公,宝相此次舍命救我,立有大功,我欲封宝相为怀化郎将,你意如何?”李孝恭身为平南大元帅,有临机专断之权,对五品以下军官可先行封赏,再陈报兵部备案即可。 李靖当然乐意。张宝相晋位为怀化郎将,系武职从五品官员,可统辖军兵五千以上,对自己指挥有利。张宝相跟着自己数年,已历练成熟,让其主领一军,应无差池。于是李靖抱拳谢道:“谢大帅!宝相忠于职守,有领兵之能,以后留在大帅身边,定会舍命回报大帅厚恩。” 李孝恭又说起虎京前来相救,不然他与张宝相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李靖听罢,摇首道:“大帅不必忧虑。这虎京曾为独行大盗,是我部下几名得力兄弟之中武艺最高、办事最机警的好手。他虽陷入重围,但凭他的本事,脱身不在话下。” 突然,帐外一个声音说:“大人只关心宝相的死活,就是不管卑职。”正是虎京的声音。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三十九章 公事私情同等重要 帐门被掀开,虎京左手提剑,右手提了两颗人头,掷在地上,对李孝恭道:“大帅,这是敌将杨普义和叛贼刘虎云的首级。大帅与宝相回撤后,卑职杀退二人,萧月仙受重伤败走回城,这杨普义和刘虎云为救萧月仙,拼命抵挡。我先杀了刘虎云,再追杨普义。杨普义这厮足力强健,卑职费了半天劲才赶上,将其击杀在七星台下。” 李孝恭为之动容,上前握住虎京的手,道:“虎京,你击伤伪梁公主,刈除叛贼,斩杀敌将,救本帅于危难之中,且在攻占宜都、凿沉梁军巨舰中身先士卒,功劳甚大!你说,要什么封赏,本帅尽量满足你。” 虎京摇摇头:“正如靖公所言,虎京原是盗贼,后遇靖公,受靖公大恩,今生只求追随靖公报效大唐,不求封赏。” 李靖听了,深为感动。虎京自跟他以来,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特别是训习骁锐旅,费了很多心思。若无虎京,这仗打得就辛苦多了。 李孝恭最恨刘虎云,以前曾倚重于他,没想到他是梁国的奸细。这下被杀,倒也干净,免得他活着乱咬,玷污自己的形象。 虎京道:“大帅,李将军让我执掌骁锐旅,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截杀敌军奸细。在我军出峡江之前,卑职受李将军之命,在清江上的深山中潜伏三日,将两名细作击杀,使文士弘水军不防,方才突袭成功。但那时只是疑心军中有内奸,没料到就是这个刘虎云。” 李孝恭没料到这其中有这么多曲折,对李靖更是折服。为掩饰尴尬,他肃容道:“虎京听封!” 虎京一愣,见李靖使了个眼色,赶紧跪下。 “本帅命你为归德郎将,继续率领骁锐旅,协助靖公攻城略地,不得有误!”李孝恭沉声道。 “谢大帅恩典!”虎京行礼完毕,站起身来。 “本来,我是要等到拿下江陵城后,再论功封赏。”李孝恭对李靖说道,“不过经此一战,张宝相、虎京力挽败局,是为我军楷模,当先行封赏。” 李靖抱拳道:“末将等誓死追随大帅,不求封赏,但求有效力的机会。” 虎京虽然不太在乎官职,但归德郎将是从五品武官,与张宝相同秩,是多少兄弟梦寐以求的职位!当下再行谢了,退立一旁。 李靖赶忙问他进城见岑文本之事。虎京照实讲了,并说后来探知,岑文本已被萧铣关进了天牢。 李孝恭道:“靖公,看来劝降一事行不通啊。” 李靖摇首道:“不然。若萧铣铁心抗唐,就会将岑文本斩首,以儆效尤。如今他将岑文本关进牢中,一来表明他犹豫不决,二来也留了问计岑文本的后手。” 李孝恭听罢,点头道:“岑文本有心降唐当然最好。就怕他……” 李靖道:“大唐新立,急需岑文本这样的人才。萧铣虽不暴戾,但心胸褊狭,岑文本辅佐他实在屈才了。我看这平定江陵之事,还得着落在此人身上。” 虎京道:“大人,要不卑职再潜入城中,伺机救出岑文本?” “不可。你不救他还好,你去救,岑文本就活不成了。萧铣目前还不能确定岑文本是否真的降唐,若咱们拼力去救,反而会令萧铣起必杀岑文本之心。梁军虽败,但仍有大量舟舰屯于水城,水城攻不下,土城就难以攻破。天快亮了,我看还是别打扰大帅歇息了,有事明天再议吧。” 于是各自散了。张素弦先前由一名兵士背着下船,此时虎京自告奋勇,前去背她。 虎京驮着张素弦,小心翼翼地往偏帐中走。张素弦的鼻息吹在虎京的后颈上,柔若春风。虎京心头一荡。 这个冷血汉子,并不在乎什么功名。在他的心中,只要张素弦愿意跟他,他立马就与张素弦归隐深山。 进了偏帐之中,虎京将张素弦轻轻放下,再去铺好简易床铺,扶她歇息。张素弦道:“你刚刚晋升为将军,难道不高兴吗?” “我不在乎什么官职,只要跟着大人打仗就行。等仗一打完,我没什么用了,就解甲归田,老老实实地耕种度日吧。” “我听素怀说,你都二十八岁了,怎么还不娶亲?”张素弦虽盲,但眼清如水,虎京不敢正视她。 “我……我一介武夫,谁会跟着我?”虎京讷讷。 “我这次之所以随大军东下,除了担心舍弟,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为你寻一门亲。”张素弦微笑道,“虎京,你面冷心热,性格虽然有些怪异,但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谁家女子要是嫁了你,必然一生幸福。” 虎京心头狂跳,见四下无人,一把抓住了张素弦的手,颤抖着声音道:“张姑娘……我……我只求上天让我照顾你……” 张素弦面色平静,让他握着自己的手:“虎京,我们姐弟俩孤苦伶仃,你对我弟弟尤其好,我心存感激,早已把你当成亲弟弟一般。但我年岁已大,又有身疾,此生不会嫁人了。有些事,必须说清楚……你能理解么?” 虎京的心沉了下去。他松开了手,沉默了半晌,对张素弦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喜欢的人……已有妻室,年岁又高,对吧?” 张素弦没有回答,只是幽幽一叹:“我只能对你说,此生我不会嫁人。人生在天地间,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 虎京呆了呆,起身道:“我先走了。反正,我喜欢你,无论你是身残还是不身残,我都不在乎!你此生不嫁,我此生不娶就是。”说罢,转身出帐。 张素弦待虎京走远,才暗自叹息一声,她左手轻拍地面,身子随即腾起,稳稳地落在简易床上,和衣躺下。 张素弦腿残目盲,但平时生活无须他人照料。她让虎京背着进帐,就是要告诉他这个结果。 在她心中,除了李靖,没有别人。 次日,唐军用过早饭,营中开始分发缴获的资财。唐军官兵无不喜笑颜开。唯有李孝恭有些担忧:“靖公,战事尚未结束,就分发资财,万一有人到朝中进谗,怕会有麻烦。” 李靖道:“兄弟们跟着大帅,不分日夜,拼死攻到江陵城下,眼见最后一战将至,此时再不激励士气,更待何时?御军之道,恩威并重。恩在前,威在后。无恩则无威,无威则乱纪。兄弟们提着脑袋拼命,拿几个钱算什么?谁不是人生父母养?谁人又不爱钱财?朝中那些人,随他们去说吧,不可亏待了兄弟们。” 李孝恭无语。回想若是昨夜李靖不在江边散财,唐军有可能全军覆没。命都没了,要钱何用? 李靖的话被卫士传到营中,上至将校,下至兵士,都感念李靖敢于担当,替兄弟们着想。 及至午时,李靖尽聚将校,请李孝恭上坐,才对部下道:“今日天气晴好,不宜攻土城。但若长此相持下去,伪梁援军就会赶来。因此,数日之内若拿不下江陵,我等将面对数十万大军,是死是活,殊难逆料。” 众将士齐声道:“愿听将军调遣!” 李靖道:“请各位做好准备,先下水城,再攻土城。水城一破,江陵再无依托,且能尽缴敌军舟舰,使萧铣无法逃遁。” 于是命人回清江口换回顾水生,命司马冲腾组舰围锁水城,命虎京率骁锐兄弟再行攻袭,命薛宗胜率箭手掩射,自己引中军督战;又差人调许智仁围江陵北门,防止萧铣逃跑。 正在这时,张宝相跌跌撞撞地从帐外闯进来,大声道:“将军,怎么没给卑职差使?” 李靖看着自己的爱将,心头喜悦:“宝相,你重伤未愈,且在营中歇息,待伤好后再上阵不迟。” “将军,卑职所受毒伤已除,无啥大碍。营中兄弟也有受伤主动请战的,卑职不能因伤怯战,应为兄弟们做个榜样。” 李靖拗他不过,捋了捋胡须,“那好,你既有伤,不宜硬拼,我另有差遣,稍后单独找你。” 众将校散后,李靖独留张宝相,交给他一个特殊的使命。 江陵战事正酣,两千里之外的梁国边境交州也不平静。刺史丘和年愈七十,白须飘然,经历三朝更替,他已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不过,最近的一件事,让他犯了难。 原来,萧铣下诏,命他秘密处死交州长史高士廉。 高士廉是大唐秦王妃长孙氏的舅舅,被杨广发配岭南。后来萧铣平定交州,高士廉便在丘和手下做事。因勤勉为政,后擢升长史,深得丘和器重。现唐梁为敌,萧铣下诏处死与唐朝有关的官吏,以防州府起兵响应唐朝。 这一日,丘和到官署,与高士廉议事。卫士来报:皇上遣特使持玺书前来,已到官署外头。 丘和大惊,心想一定是萧铣派人前来核查高士廉之事,连忙起身,对高士廉道:“士廉,快从后门回府,待老夫先应付皇上特使再说。” 高士廉从未见刺史大人如此惊慌,顿时明白了八九分:“丘大人,若是因下官拖累大人,士廉甘受惩罚。” “哎呀,你先回府再说吧。”丘和无暇与他啰唆,将其推入后堂,开了府门,迎接特使。 这个“特使”正是张宝相。南征以来,李靖一直记挂当年李世民的嘱托,要救回高士廉。在李靖心中,平定萧铣是公,救出高士廉是私。以他的判断,秦王有问鼎天下之志,而秦王妃、长孙无忌与李世民最是亲近,这个人情是必须要做的。经过与李孝恭不停的磨擦,虽然最后都堪堪化解了矛盾,但李靖深知,自己功劳再大,若朝中没有人为他说话,今后就难有用武之地。 除了这个不便言明的“内情”,李靖还有其他考虑。丘和作为三朝干吏,能将边境治理得井井有条,足见其在岭南的威望。若能设法与他结盟,再利用他对故旧官吏的影响,劝说岭南一些州府投唐,更是大功一件。 李靖思来想去,只有张宝相这个聪明人才能替他办好这事。于是,他找李孝恭商议,将面儿上的事情推给李孝恭,陈述个中利害,以李孝恭的名义招抚丘和。李孝恭一听,当然赞成。其实,李靖在“平梁十策”中已写得分明,但此时他已深知对李孝恭适宜采取“随时汇报”的策略;对营救高士廉的“私事”,他则秘密吩咐张宝相见机行事。 张宝相拿了李靖伪造的“萧铣玺书”,扮作萧铣的特使,骑上司马冲腾为他选的快马,择路前行,每至关防,出示伪书,便获放行。沿途陆续见有兵马向江陵会聚,不禁为李靖担忧。第四日午后,张宝相到了交州。在江陵城下时,天气尚有寒意;而在这极南之地,却如伏天一般。张宝相下马,让守城军兵报知丘和,说萧铣特使前来。 丘和迎接“皇上特使”,见了“玺书”,大惊道:“李孝恭、李靖已围江陵,如何是好?” 张宝相趁机向丘和展示自己的伤势,道:“丘大人,本使带伤杀出重围,为的就是来搬救兵。皇上命大人速速发兵救援江陵。若是迟了,恐怕都城不保。”说罢,观察丘和的反应。 丘和见他没提高士廉的事,稍稍放心,道:“请特使到驿馆安息,老夫这就商议发兵。” 张宝相走后,丘和马上派人把高士廉找来,告知原委,皱眉道:“士廉,你看此事如何应对?” 高士廉闻唐军得胜,心头暗喜。他早有归心,但又怕被丘和扣下为质,当即说道:“大梁有难,交州当有行动。大人受皇上厚恩,既然皇上以玺书调兵,我看应尽早发兵为妙。” 丘和抚须沉吟道:“这交州乃极边之地,兵马穷乏,与江陵相距两千余里,远水救不了近火。唐军连战连捷,老夫担心本部兵马还未到江陵,城就破了,如何是好?” “即便如此,也不能让皇上失望。” “士廉,老夫直说了吧。你与李唐有姻亲,皇上曾下诏取你人头,但老夫念你为人赤诚,将你保全。现在大梁危急,你不必思虑太多,随时可归故地,老夫决不为难你。” 高士廉仍然担心丘和在试探他,赶紧抱拳道:“大人,下官忠于大梁,并无二心。就算皇上要杀我,也无怨无悔。大人起兵,下官甘为前卒!” 丘和长叹一声,道:“容我细细思量吧。你且回府,有事再找你商议。” 高士廉回府,却见一青年将军在门前候着。高士廉大惊,看装束,应是皇上特使,当即行礼:“将军莫非是皇上特使?” “高大人,小人有密事相告。”张宝相放低了声音,“辅机有话让小人传达。” 辅机是长孙无忌的字。那时的长孙无忌属无名小辈,萧铣的特使不可能知道。高士廉何等机警?当即请张宝相入府。 张宝相进了门,把门一关,摸出李靖的书信呈上。 高士廉一看,原来是李靖生怕他有失,派心腹张宝相前来相救。李靖在信中说,丘和颇有人望,要他设法劝降丘和,为将来安抚岭南诸州作出表率。 高士廉看罢,道:“原来张将军是赵郡王爱将,为何不早说?” “高大人,我这一路行来,处处皆是伪梁守军,不按靖公此计行事,恐怕见不着大人。靖公在秦王府时,曾答应过长孙大人,要保高大人周全,因此派在下单骑前来报信。” “靖公高义,士廉铭感五内。为我一人,竟让张将军长驱千里,实在过意不去。” “江陵破城,恐怕就在这两日,还望大人早做准备。我观丘大人年迈,又能审时度势,不如请到大人府上议事。若是不从,宝相当场击杀之!” “不可!丘大人对我有恩,就算不从,亦不必伤其性命。”于是派人去请丘和。 丘和到了高府,道:“士廉,可想出了万全之策?” 高士廉下跪而拜道:“大人,士廉受大人厚恩,今世难报!士廉实有归唐之心,只是在官署不便言明,还请大人见谅!” 丘和一把扶起高士廉,道:“士廉啊,老夫年逾古稀,历仕三朝,事情也见得多了。无论谁当皇帝,只要百姓免受灾苦,丰衣足食,老夫都愿相从。梁皇萧铣,虽无大过,然其才不足以立朝,早晚必然落败。你因与唐室联姻,生怕老夫诈你,其实大可不必。只是萧铣派遣特使前来督军,如何应对才好?” 高士廉便叫出张宝相,说明原委,并将书信呈上。丘和听后,叹道:“李靖真非常人也!能伪造玺书瞒过老夫,亦能猜中老夫心事,前程未可限量。”于是当下修书予李孝恭,以交州降唐,并表示愿投书岭南故旧起义。对于高士廉,精明无比的丘和专门修书一封给李世民,让秦王放心;又给李靖留字,请他放心,不日将派兵护送高士廉回长安。 张宝相完成使命,带了书信,即刻起程,急急赶回江陵。 在张宝相去往交州的第三天,江陵水城被李靖攻破。 攻破江陵水城无任何悬念,李靖也只采用了正兵的攻法:先是由司马冲腾率舰围住,虎京以精锐削其要冲守军,薛宗胜以强弩射杀城上守军。文士弘拼死力战,但兵力悬殊,战舰又无法出城,终于在坚守两日后溃败,退入大梁皇城。 这一战,梁军死伤两千余人,唐军仅有五百死伤。唐军入得水城,缴获战舰一千四百余艘。司马冲腾正待收编舰船,李靖却下令打开水城城门,让水兵将其尽数放入大江之中,任其顺流漂下。 司马冲腾不解,问道:“将军,好不容易才缴获这些舟舰,这样任其漂流到下游,不正好为萧铣援军所获吗?敌人援军得了这批舟舰,如虎添翼,我军如何抵挡?” “冲腾,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军悬军深入,虽连战连捷,但尚未攻下江陵皇城。萧铣援军四集,若我军不能在三日内攻下江陵城,必然腹背受敌,虽有舟舰,反为其累。我将敌军舟舰尽数弃于江中,使其顺江而下,前来救援的敌军察看后,必定以为江陵已破,就会迟疑不进,派人前来探伺。这样一来,就给了我军攻取江陵的时机,我军即可从容破城。” 司马冲腾与众将校无不拜服李靖谋略。 不出李靖所料,下游援军见上游漂来舟舰,打捞上岸细察,果见船板上嵌有梁军记号,且年深日久,不能伪造。这些援军本是各州募集,拖拖拉拉的,并不真心为萧铣卖命。见上千梁军战舰漂下,疑心江陵已被唐军攻取,于是各自停军,派探子前来看个究竟再说。 萧铣到女儿的月华宫探视伤情。 萧月仙被虎京击伤,右臂至今抬不起来。见父亲进来,萧月仙强露笑颜,轻声道:“父皇,女儿听说文大将军又败了。父皇接连几日不眠,也要多歇息才是。” 萧铣轻抚女儿的头发,低声说道:“月仙,你娘去得早。还记得当初我们在罗川乡下的田野里说过的话么?” “记得。”萧月仙半闭着眼,陷入深深的追忆中,“那时芳草连天,日暖风清,父皇为女儿编的蝈蝈笼子,能装十几个大蝈蝈。女儿一夜难合眼,都在听蝈蝈鸣叫……” “可是第二天……蝈蝈都死了。你找父皇哭鼻子,让父皇再给你编。父皇没有照办。因为无论多么强壮的蝈蝈,关进笼子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萧月仙听着。 萧铣伸手划拉了一个圈,“江陵城是一个笼子,这身龙袍也是笼子,皇位、名利,都是笼子。可叹父皇在放弃给你编蝈蝈笼之后,却为自己编了一个巨大的笼子……” “父皇不要伤心。李靖虽已围城,但这只笼子很坚固,他进不来的。” “李靖?”萧铣突然哈哈大笑,“这个李靖是个人精,眼看你和文士弘编的笼子就要把他和李孝恭装在里头,他却设法让这个笼子迅速烂掉了。月仙,我们的笼子是自己散的,是父皇御军无方。你也不要怪大将军,他已经尽力了。” 萧月仙点点头。 “可是,李靖能拆了别人的笼子,他却难以逃脱为自编的笼子。他太好名,太在乎胜败,太用心,太用命。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活不自在。” 萧月仙认真地听。 “听说,他也有一个女儿,才十来岁。一个小女孩,最盼望的是能与父亲在一起。而这无休止的战争,注定要将他们父女分开。比起他,朕是何其幸福——因为有你陪伴,就算刀斧加身,父皇又有何惧?!” 从小练就一副铁石心肠的萧月仙听了,忍不住大放悲声,紧紧依偎在父亲怀里。 良久,萧铣道:“孩子,你离开江陵吧。这是我与李渊的战争,与你无关。” “女儿不走!”萧月仙擦干眼泪,“女儿有父皇这样的父亲,此生已无憾事。我们萧家的人,决不会害怕,也不会屈服!” 萧铣看着女儿坚定的目光,知道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谁也无法更改,就说:“也好。你好生歇着,父皇还有要事。” “父皇,那个在笼子里的岑文本,不杀难以泄愤!” “岑文本不能杀。”萧铣迈着沉缓的步子,走出房门。 江陵被围,唐梁两军内部吵翻了天。 萧铣的大臣们纷纷指责文士弘等人筹备不足,应该早调大军守卫都城,又有大臣力劝求和,但多数人认为,皇帝投降,古来罕有,不如拼死守城,直到战至最后一人。 李孝恭这边,众将校也议论纷纷,请战者甚众。李靖找李孝恭商议。 “靖公,我军历尽艰辛,目下已围困江陵,只剩最后一战了。我看将士们群情激奋,必能一举攻破,不如顺应军心,下令攻城吧。” “大帅,以我军兵力,取江陵已成定局。然而末将不下令攻城,有两个顾虑:一是我军新胜,军士们破城,一旦杀红了眼,必四处抢掠,不易节制,江陵百姓难免受灾;二是我军东下以来,已有不少兄弟死于战阵,江陵守军虽不过数千,但为守最后一线,必拼死护救,加之城墙高厚,非宜都、荆门可比,一时不可下,反而让兄弟们枉送性命。自古兵事凶险,不得已而用之,能少伤亡则少伤亡。” “靖公之虑,我也知晓,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总不能等萧铣的援军到后再攻城吧?” “萧铣内外阻绝,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末将猜想,他定会去找岑文本问计,献城投降。大帅请再给我几天时间,若萧铣不降,我自发兵攻城。至于萧铣援军之事,大帅勿忧,我已派人沿江设三处警戒,一旦有变,我军可速战速决。” “靖公啊,你这个人,就是仁善。两军交战,死伤在所难免,何必考虑这么多!” “大帅,皇上派你征讨岭南,是千秋大计。我军征讨的是萧铣,但倘若我军滥杀百姓,不讲仁义,即便拿下江陵一城,又怎能使岭南数百城臣服?况且,我早已令虎京派人混入城中,游说达官显贵,萧铣已成孤家寡人,我料定必降。” 若非李孝恭刚刚遭遇惨败,定然不会同意李靖的做法。但自从李靖给将士们分了财物后,将士们眼中只有李靖,他这个大帅的话,看似人人顺从,实际上只是给他面子。以前,还有一个刘虎云为他“卖命”,结果却成了奸细,真是时运不济! 李孝恭既离不开李靖,又从心头抗拒这个本事太大的下属。他心头暗暗告诫自己:先忍耐一时,待有机会再收拾这个刺儿头。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四十章 平定江陵,李靖并无胜利喜悦 深夜,江陵皇城内,萧铣独坐良久,终于起身,带了几名禁卫,径往关押岑文本的天牢而去。 岑文本枯坐牢中,神情安详,见了萧铣,下拜道:“皇上驾到,罪臣不胜惶恐。” 萧铣挥手让左右走开,蹲在地上,轻声说:“文本,朕悔不听你当初之言,让自大的文士弘害苦了大梁。” “陛下,说句公道话,文将军是忠义之士,大梁之败,其因有三,非文士弘之过。” “文本,都到这个程度了,你直说吧,朕恕你无罪。” “其一,李唐能在隋末群雄中崛起,扫平中原,除了武功,更赖文治,所以才德之士竞相奔投,取天下只在早晚。其二,岭南之地虽在大梁治下,然而州县官吏只因形势而附大梁,其心并未归附,否则陛下调集诸军,何以迟迟不到?其三,文大将军若只遇李孝恭,清江一战,败的就不会是大梁,而是唐军,可唐军实际统兵者是李靖。这李靖系千古罕见的兵家奇才,放眼天下,能与之匹敌者,李世民一人而已。今二李结成同盟,李世民平北方,李靖平南方,早成定数,纵使神仙也无法挽回大梁败局。” 萧铣听罢,长叹一声:“文本啊,还有一因,你生怕令朕伤心,没有说。那就是朕不该偃武修农,罢掉诸将兵权,致使大梁虽百姓安乐,然武力不兴,才有今日之窘。为君者不能目光长远,早晚必饮苦酒。要怨只怨朕并非贤明之君,怨不得臣子们啊!” “陛下反躬自省,臣佩服之至。然大厦将倾,陛下作何打算?” “自古成王败寇,朕虽死无憾,就是担心唐军破城后,滥杀无辜,让大梁百姓因朕而遭株连……” “陛下有爱民之心,大梁百姓将永远铭记!臣观李靖用兵,所到之处,秋毫无犯,若陛下放弃干戈,臣以为百姓不会受到屠戮。” “你有把握?”萧铣抓住岑文本的手,急切地问。 “臣没有把握,但臣想,大唐要的是整个天下,不只是江陵一城。要取天下,必先取信于民。李靖深通兵法,自然通晓此理,必不会纵兵四掠。臣听闻,李靖反攻大将军获胜之后,已将所掠军资尽数分发给将士,表面上是为奖赏将士,实则是为了江陵城破后好约束唐军。自古战事,军兵往往为钱财而拼命。李靖先发资财,已堵住众军之口,必不再行抢掠。” 萧铣深思良久,看了岑文本一眼,道:“文本有宰相之才,将来在唐朝为官,望你不要忘记今夜之言,好生抚恤百姓。咱们君臣,就此别过吧!” 萧铣走了。岑文本呆立于牢中,良久,泪水滚滚而下。 看护岑文本的牢头孔见是个精明人,一直对岑文本很好。他在隔室偷听了萧岑二人的谈话,待萧铣走后,提了一壶酒来,倒给岑文本喝。岑文本喝不下。 “岑大人,我看皇上早有降意。”孔见小声道,“但卑职不明白,皇上既欲降,为何不放大人出牢?” “皇上是为了保全我啊。”岑文本泣道,“唐军入城,李靖必派人相救。我若在牢中,李孝恭、李靖必看重我,将来在李唐也能有个前程;若是被皇上放出,与其他朝臣毫无二致。皇上英明,这个关节自然想得到啊。” “大人,你说皇上英明,怎么会战败亡国呢?” “时也,运也。隋末起事诸王,多为不世豪强,然而均被剪灭,一是天意,二赖人谋。吾皇遇李靖,就是遇上了克星,奈何!” 孔见抱拳道:“岑大人高见,卑职敬佩!请大人放心,只要卑职命在,必保大人周全。” 大唐武德四年十月二十一日,天降大雨,江陵城内积水盈尺,仿佛上苍垂怜梁国将亡,流了眼泪。 卯时正,萧铣最后一次上朝。百官朝贺,声音不似从前响亮,萧铣也没在意。 朝拜完毕,萧铣强打精神,对众官道:“各位爱卿,天不佑大梁,加之朕不施仁德,大梁将倾,拖累了诸位。现唐军围困江陵,援兵不至,再拖下去,必然力尽粮绝,百姓蒙受忧患,岂可因朕一人而苦众卿百姓?朕意已决,为保大梁百姓而献城降唐,料想李唐只恶我一人而不会迁怒于诸位。今后望众卿谨守仁德,施惠百姓,朕在九泉之下,亦能瞑目。” 顿时,文武百官伏地大哭。萧铣面色从容,令太史录下当日之事,起驾太庙,以猪、牛、羊三牲告祭祖先。 回到宫中,萧铣命江陵府尹发动百姓,清除积水,归置百业,百姓照常营生。时近午时,萧铣下令大开城门,守城将士皆望江而哭。 萧铣一身素缟,率领群臣到城外请降。李孝恭略微有些紧张,对李靖说:“萧铣果然降了!一会儿,我该如何应对?” 李靖道:“好言抚慰。萧铣虽无大才,但深孚民望。皇上只要平定岭南,并非一定要杀他。既是诚意来降,当以礼相待。”李孝恭称是。 唐军三声炮响,李孝恭率李靖及众将校走出阵列。大雨仍然在下,但唐军军容严整,衣甲鲜明,神情肃穆,仿佛是一棵棵劲松。萧铣见了,暗叹一声:大梁举国上下,无人能训习出如此雄壮之师。 李孝恭向前三步,抱拳道:“萧大王开城迎接义师,乃百姓之福,李孝恭这厢有礼。”他刚才左思右想,称对方“陛下”不合适,称“萧铣”也不恰当,好歹人家也是一方霸主,称“王”比较稳妥。按例,投诚诸雄,大唐均以封王待之。以后见了皇上,也好交差。 萧铣朝前一步,回礼道:“赵郡王劳师远征,宵衣旰食,太过辛劳。若萧铣再不请降,实为大罪,请赵郡王入城吧。” 李孝恭看他披头散发,穿了一身素衣,雨水已将衣服淋湿,贴在身上。李孝恭心想,投降就投降,还一身素缟,成体体统?于是责问道:“萧大王出降,免去百姓之苦,本是喜事,为何穿了一身丧服?” “对于别人,或是喜事,然而对于萧铣,国家已亡,不该行孝以祭奠吗?”萧铣目露精芒,直盯李孝恭。 李孝恭正要发作,李靖在身旁轻碰了他一下。李孝恭强忍怒气:“萧大王不必如此!大唐皇帝以仁德治天下,凡归顺大唐者,皆论功行赏。梁国不过是个国号,天下分久必合,以后大家亲如一家,何分彼此?” “说得好!萧铣对抗大唐,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我治下臣民,尽皆良善,请赵郡王不要因我一人而迁祸于他们。” “萧大王放心。但李孝恭皇命在身,恐怕还要得罪萧大王。” 萧铣仰天大笑道:“江山都交给你了,我还在乎这把骨头吗?”说罢伸出双手。 李孝恭即刻命人拿出木枷,将萧铣上了锁。随即,也不管萧铣,一马当先,率领部下冲进城中。这时的李孝恭,雄姿英发,颇有气吞山河之势。 李靖暗叹一声,心想这样的大帅,虽是皇室宗亲,但要想成为威震天下的将军,断无可能。 李靖心头清楚,萧铣出降,与岑文本劝说有很大关系。于是急派虎京率人前往天牢,救出岑文本;自己则亲手扶萧铣上了囚车,缓缓进城。 萧铣挺立在囚车之中,对李靖道:“原来你就是李靖。” “正是在下。” “今日之事,李将军恐怕早已料到了吧?” “正是。” “可是有一事,你却没料到。” “何事?”李靖一愣。 “唐军即将洗劫江陵。”萧铣轻蔑地摇了摇头,“还称什么王者之师,不过尔尔!” “萧大王,在下已有严令,不许抢掠,你何出此言?” 萧铣双手举枷,手指指向前方:“你是下过严令,但赵郡王已率军入城了。从赵郡王和军士们的眼神中,我已看到一种比野兽更可怕的贪婪与凶残。你虽能将兵打仗,但并非主帅,你将我逼入绝境,但你无法撼动李孝恭,哈哈,哈哈……” 李靖心头一紧,让兵士接过囚车,自己飞马冲入城去。 虎京冲向天牢,将岑文本救了出来。 岑文本出了天牢,急切地问虎京:“虎壮士,赵郡王现在何处?快引我去见他!” 虎京牵过一匹马,扶岑文本上马,往南门冲来。路上遇见最先涌入城中的唐军,一个个眉飞色舞。有的军士冲入街道两旁的店铺,随手抄拿物品,江陵百姓吓得不敢吱声。 虎京远远看见李孝恭按辔徐行,由大队人马簇拥,神情甚是自得,赶紧奔过去行礼:“大帅,岑大人来了。” 李孝恭总听李靖夸岑文本有才,此时见这人一副落魂书生的模样,连缰绳都抓不稳,不禁有些怀疑。待岑文本奔到近前,才勒住马,对虎京说:“虎京,这位便是岑先生?”他不称岑大人,显然对前梁官职概不认账。 岑文本勒住马,笨拙地跳将下地,差点摔个跟头。他站在地上向马上的李孝恭行礼道:“赵郡王兴王师,天下震动。然而既是王师,何故抢掠百姓?” 李孝恭心头不快,心想:李靖把你当人才,我可懒得理你这个书生。不过在众目睽睽的大街上,他还是要自重身份的。“岑先生,我大唐军队入城,是保卫江陵百姓来了,哪里有抢掠之事?” “就在刚才,我与虎壮士从牢中出来时,见唐军沿街抢掠,江陵百姓敢怒不敢言。”岑文本慨然道,“我主萧铣再有不是,然而百姓何罪之有?若是唐军夺取一城就大肆抢掠,与强盗何异?” 李孝恭勃然大怒,挥鞭指点岑文本:“大胆狂徒,竟敢诬蔑本帅!来人,把他绑了!” 眼见岑文本刚出牢笼又将被囚,突闻马蹄嘚嘚,一骑飞奔而来,高喊:“大帅息怒!李靖相求!” 李孝恭咬了一下牙,心想这个李靖,又来扫兴! 瞬间,李靖赶到,下马扶起岑文本,道:“岑先生,李靖来迟,让先生受惊了。” 岑文本见李靖身材伟岸,长须上沾着雨水,眼中满是慈和,不禁大为心折,抱拳道:“李将军,在下适才对赵郡王不敬,其罪当死!然城中有唐军抢掠,实在不吐不快……” 李靖赶紧打断了他:“岑先生,你对大唐有功。我们大帅求贤若渴,早闻先生大名,深感先生高义。再说,以我们大帅的胸怀,不仅不会怪罪,还会接纳善言,以安江陵。” 李孝恭被李靖送的高帽套住,一时发作不得。 岑文本起身道:“赵郡王,在下无知,冲撞大帅,还请恕罪。” 李孝恭一皱眉,心想李靖总抬举你肚子里有货,要真有货,怎么把国家都弄没了?当下不无讥讽地说:“早就听人说岑先生有大才,辅佐萧大王更是屡建奇功,使江陵城固若金汤。本帅倒想听听,你有何安民良策?” 岑文本见李孝恭阴阳怪气,本不想作答,但又怕江陵百姓受苦,打起精神,亢声道:“自隋末以来,群雄争霸,岭南百姓屡受兵燹,幸存者无一不是从刀枪下逃得性命。大乱思定,百姓渴盼贤明的君主恩泽四方。萧氏君臣、江陵父老之所以决定归顺,正是因为大家相信从此可以过上安定的生活。然小人适才所见,唐军恃强凌弱,欲大发横财,令人心寒。当年,秦始皇派屠睢率五十万大军征岭南,屠睢因滥杀无辜,引起越人的顽强反抗而被杀,前车之鉴,不可不慎!即便唐军所向披靡,然而岭南千里之地,恐从此再无归化之心,望大帅明察!” 李孝恭听罢,内心一震。不过,他是一个极好面子的人,岂会因阶下之人的片言只语认错?他扭头看着李靖:“靖公,你是统兵主将,倘若部下发生了这等事,有损你的英名,你看如何区处?” 李靖何时精明?一听这话,就知李孝恭把责任推到他身上。他赶紧顺杆一爬:“大帅责备的是。末将只顾迎接萧大王,忘了告诫部下不得扰民。末将请令,即刻处置此事。” 李孝恭嗯了一声:“靖公,本帅既然把军权授予你,怎会干涉?你看着办吧。” 李靖当即传命虎京传将令:凡抢掠百姓财物者,无论多少,一律斩首!已获财物马上奉还,并向百姓道歉。 处置完毕,李靖对岑文本道:“岑先生,大帅善纳良言,你不必心忧江陵百姓了。” 岑文本辞别归家。他还以为刚才将帅二人在演戏,哪知是李靖委曲求全,给足了李孝恭面子。 待安顿完毕,已是黄昏。李孝恭、李靖聚将议事。众将校中,多数也认为百姓不可侵扰,但伪梁官员和将领拼命抵抗唐军,像文士弘、郑文秀、杨君茂之辈,应斩首示众、籍没其家;还有不少伪梁文武官员,或假手他人,或亲自动手,杀了不少唐军官兵,一定要将他们斩首,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特别是已经战死的梁军官兵,他们的家产应拿出来赏给有功的将士。 李孝恭听了,也觉有理。但他清楚,李靖并不赞成。倘若他以大帅之尊明里与李靖唱反调,虽然会赢得将士们的拥戴,但李靖心头一定不会痛快。平定萧铣是大事,这等小事让李靖处理,一来显示出他“事事放手”,二来让将士们自己判断谁才是体恤下属的上司,岂不更妙?于是干脆表态:“诸位辛劳,本帅最是清楚。然而这军中之事,还是由靖公裁决为妥。” 于是众将校纷纷向李靖请求,要籍没前梁官员和死者的家产,分发给部下。 李靖知道又把球踢给了自己,无法回避,只得长身而起,按剑在手,面对一班将校厉声道: “各位兄弟为破江陵,舍生忘死,本将岂有不知?然而,我军是大唐王师,当以仁义为先!前梁文武官员忠于前主,何罪之有?特别是死去的官员、兵士尸骨未寒,其父母妻儿悲痛欲绝,我等却在江陵投诚之际,掠夺他们的财物,于心何忍?此风一长,前梁所辖之地必起刀兵,战事不知何年何月方可结束,且胜负难料。各位及其属下兵士,还想不想回乡尽孝?有道是:适可而止!我军东出峡江时,数百辅船被洪水冲走,至清江一战,才补充给养,缴获军资,本将得大帅恩准,在江陵城下时已论功分赏,各位还嫌不足吗?一支军队倘若只为钱财打仗,那与隋末那些乱世枭雄的乌合之众又有何异?!” 一席话说得众将校都低下了头。司马冲腾在数次战役中总是冲锋在前,见李靖如此说,出列行礼道:“将军,卑职打仗不为钱财,只求能让老百姓过上安生日子。” 薛宗胜不善言辞,但也出列道:“将军,卑职也不求钱财,只是……只是卑职手下有不少光棍,若这南方……南方之地,有女子……哪怕是寡妇……愿嫁给兄弟们,也是好事……” 他这一席话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刚才众将校见李靖脸色铁青,头发根子都竖了起来——李孝恭虽位高权重,但为人做事常有商量余地;李靖则是说一不二、令行禁止,令这些军头们既敬且畏。 “各位兄弟,只要咱们活着,赚取钱财有的是机会。而那些死去的兄弟们,再也没机会看到胜利、享受太平了。此事不要再议,一句话——凡是敢违反军令者,无论是谁,立斩!”众将校这才散了,各自约束军队。 正在这时,许智仁已率军从北门进入,前来见李孝恭和李靖。一见面,就哭拜在地:“请大帅、李将军为卑职做主!我父为破江陵,先攻荆门,却被萧铣女儿萧月仙刺杀于荆门城外!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智仁,令尊大人对我有恩,你的仇,当然要报。”李靖叹道,“不过,萧氏父女系朝廷要犯,你不可公报私仇,待解押进京后,皇上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许智仁想着皇上与父亲是同窗,当即放了心,谢过李孝恭和李靖,回本部去了 现场只剩下李孝恭和李靖。 “靖公,你平了江陵,结束了一个王朝,功劳甚大。我在想,该如何上表为你请功?” “大帅,江陵是在你的周密部署下,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下的,李靖不过是执行大帅的军令罢了。” “靖公何必过谦?全军上下,谁不知道是你出奇制胜?” “大帅,李靖打仗确有几分本事,但平定萧铣这样的大事,决不能突出李靖的功绩。你我同心,我就直说了:你是郡王,是皇室宗亲,立任何大功,都是应尽的本分,谁也说不出什么来;若是你强调李靖之功,那么朝中就会有人攻击我,这功劳就成了祸害。你也知道,我是在皇上攻取长安后才只身归唐的前隋郡丞,与那些一开始就跟着皇上起兵的将军不一样,也与那些率领军队或城池来投的人不一样,所以还请大帅考虑李靖的处境。” 李孝恭沉默半晌,觉得李靖说得诚恳,不像是在谦虚,也不由叹道:“是啊,像李世勣这样的降将,年纪轻轻就当了州府总管。” “李世勣虽然年轻,但极有天分,其战法是在冲锋陷阵中历练出来的,我朝年轻一辈的将军中,极少有人能比得上他。倘若他再结合古之兵法,精于变化,定会是一位青史留名的大将。” “哦?”李孝恭从未见李靖这样夸赞过别人,略感奇怪,“李世勣此人,我倒也知晓,讲忠义,敢拼命,但此人领兵打仗,时败时胜,若只论将兵,恐怕离靖公还差得远吧?” “李世勣不到三十岁就有此修为,将来的成就当在我之上。人们常以胜败论英雄,其实败才最能历练人。一个将军,胜得起败不起,就难成大器。想我在二十七八时,还只会纸上谈兵,而他已经历大小上百次战役,其前程不可限量。” “呵呵,看来,靖公有意收他为徒啊。” “哈哈,收徒这种事,得人家愿意才行啊。我闻李世勣此人最讲忠义,曾把自己的肉割下来给单雄信吃,也难怪皇上这么信任他。” “大唐初定,战事远未结束,我看将来你们一定会在一起共事。我呢,尽力撮合你们成为师徒,成就千古佳话吧。” 李靖心头想着目前的事如何处置,便换了话题:“大帅,目下萧铣父女已被囚禁,江陵已下,你看如何处置为妙?” “靖公,我正头疼此事呢。在名义上,伪梁已经不存在了,但萧铣党羽还在,岭南上百州尚未平定。我想,不如派宝相这样的可靠之人,押解萧铣父女到长安受审,咱俩再齐心协力,出兵五岭,平定南方。” “大帅,你不把我当外人,我就直说了。你的想法,极为不妥。” 李孝恭一愕,皱眉道:“为何不妥?” “萧铣虽败,但仍是一国之君,岂能由部将解送长安?这与规制不合。五岭之外,情势繁复,不像攻击江陵目标明确,若无善策,别说咱们这几万兵马,就算是数十万大军,亦有可能有去无回,这是用兵大忌。所以李靖直言,请大帅定夺。” 李孝恭脑袋转得快,心想若由我亲自押送萧铣回长安面圣,再好不过,于是赶紧道:“谢谢靖公提醒!看来我得亲解萧铣去长安,面奏皇上。” 李靖点头道:“正是。你是郡王,解送亡国之君回长安,显得隆重,萧铣也不会觉得委屈,皇上更是会看重你。此外,关于如何处置岭南之事,大帅最好面见皇上,当面陈情,讨得圣旨,便于行事。” 最后,李靖请李孝恭代办一件私事:让张素弦一同回京,住在李靖家中,早晚也有个照料。 李孝恭应了,并亲到张素弦住处探望——此去山高路远,万一有人行刺,有张素弦这等高手在侧,就不用怕了。 张素弦听说李靖执意让她回长安,叹息一声。她本想陪着李靖,但一来自己行动不便,二来虎京对她有意,若不分离,恐会惹来麻烦。于是答应了李孝恭。 其时张宝相已回江陵,将丘和的书札呈送李孝恭;又把高士廉密信交予李靖。 第三日,李孝恭带了三百人马,押着萧铣父女,择陆路回京。李靖送出城外,叮嘱张素弦回京后安生度日,自己会照顾好她的弟弟。 马车启动,张素弦看不见,但她还是掀起车帘,伸出头来。她与李靖都清楚,此一别,不知何日能再相见。 虎京躲在送别队伍的后头,远远看见张素弦清丽的面容,心中绞痛,又不能策马追去。只能等将来回到长安,再设法见她了。 一阵冷风吹来,浓雾压上城头。李靖回身望着安静的江陵城,居然没有一丝喜悦。仗是打赢了,但前程正如这雾气一般,无法看清。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四十一章 是非成败转成空 萧铣父女被押解离开江陵的第二日,张宝相来报:有十几万前梁援军已到距江陵不远的下游集聚,正派探子前来打探。 李靖马上集聚将校,命司马冲腾、薛宗胜率兵守水城,命张宝相、虎京守土城,又派使者前去说知前梁援军:大唐平定前梁,但不废前梁州县官吏,凡归唐者,均授原职;拒不受降者,任其回乡,给予军资;起兵反唐者,就地处斩。援军探知李靖入江陵后秋毫无犯,甚至连文士弘都没杀,就放了心,为保官职,纷纷释甲而降。 李靖为探知援军诚意,特邀领军将领入城会宴。援军不疑,均只身入城。李靖便派人去请文士弘等前来一起饮宴。文士弘、郑文秀、杨君茂等惶惶入席。特别是文士弘,面露悲色。 李靖请文士弘坐了上首,举杯道:“各位将军,李靖为完成皇上天下一统的愿望,这才兴兵东下。以前,我们是敌;现在,我们是友。这一杯酒,是李靖向各位将军请罪的。”说罢一口干了。 众将皆起立,陪着干了。 文士弘自然知道李靖设宴的目的。 “李将军大仁大义,用和平的方式解决了梁唐战事,又不杀梁军将士,乃我等之福。诸位兄弟,我文士弘数次败给李将军,心服口服。” “文将军这是哪里话?以前各为其主,你忠于旧主,是为臣子表率。今后,还望将军多多帮助李靖,使岭南百姓免于兵灾。” 文士弘当即让人取来纸笔,写信给以前分派到各州县的部下,请他们尽快归附。李靖大喜,派人快马送到各处。 当日,诸将校尽欢而散。 只有文士弘没走。可能是喝多了的缘故,他双目红肿,像是流过眼泪。 李靖安慰他:“文将军,天下分分合合,本为常态,将军不必伤心。” “靖公,在下想请你到敝府一叙,不知靖公肯不肯赏脸?” 李靖慨然:“谢将军相邀,这就随行。” 二人随即出门。正准备上马,薛宗胜佩剑跟了出来,道:“大人要到文将军家中,卑职愿为你牵马。” 李靖知道薛宗胜生怕自己出意外,就说:“宗胜不必担心,文将军是忠义之士,不会害我,我只身前往便是,你回营吧。” 文士弘却道:“李将军还是带上他吧,免得你的部下担心。” 李靖只好应允。薛宗胜真的为李靖牵了马,径往文府而去。 文家是座大宅,但并不奢华,门前极为冷清。李靖在府门下马,却见文府门前悬了白纸幡。李靖一惊,心想文家莫非死了人? 文士弘请李靖入了厅堂,果见当中设了灵堂。灵堂上写道:文氏清渚千古。 李靖深吸一口气,见灵堂前坐了两个女人,一为老妇,一为少女。老妇约有七八十岁,少女约莫十八九岁。少女穿孝服,老妇一身黑衣。 文士弘进屋,跪在老妇面前,泣道:“母亲,这位是大唐李靖将军。” 老妇人行礼:“老身见过李将军。” 李靖赶忙还礼:“李靖拜见伯母大人。” 文士弘又指着那少女:“这是小女清涓。清涓,见过李将军。” 文清涓起身施礼。李靖眼尖,见此女右脚有些跛。 李靖还完礼,道:“文将军,这灵堂为谁而设?莫非是李靖之过?” “是小儿清渚。先前,皇上将公主萧月仙许给我儿。我儿情痴,得知公主被押解长安,必遭屠戮,因而于昨日自杀殉情……” 李靖一阵难过,心想此事虽非自己亲手所为,但毕竟有很大干系,于是好言劝道:“文将军节哀!我料想当今主上圣明,或可饶过萧月仙性命。” 文士弘摇首:“靖公,萧月仙刺杀许绍,大唐皇帝必不放过。况且梁皇、公主性情刚烈,宁死不屈,恐难逃此劫。” 李靖心下黯然——有些矛盾自是无法调和。 “靖公,请到后堂,在下有秘事相求。” 李靖随他进入后堂。 后堂挂了萧铣的画像,文士弘郑重下拜后,转拜李靖,目中含泪,喘息着道:“靖公,士弘愧对皇上,未能兑现诺言,早该以死殉国,奈何老母年迈,小女清涓又有腿疾……今士弘相求靖公帮我照顾老母小女,士弘在地下有知,亦当感念靖公恩德……” 这话说得有如疯语,李靖一时没听明白,但已感知文士弘欲自尽谢主。李靖一把抓住他的手,觉得他浑身在发抖,赶忙道:“文将军不必如此!上天有好生之德,江陵城破,大势使然,非你之过,你又何必……” 话还没说完,只见文士弘奋力一振,将藏于袖中的利刃扎进了自己的心窝。 李靖大呼薛宗胜赶来抢救。薛宗胜进屋,文士弘口中淌出黑血,已然气绝。 薛宗胜检视文士弘的遗体,对呆立当场的李靖道:“将军不必难过。文将军此前已经服毒,再加上这一刀,神仙也救他不得。” 灵堂外,传来了老妇与孙女撕心裂肺的哭声。 后来李靖才知道,文士弘早有死志,唯担心老母和女儿生计,一直没下决心。唐军入城后,他得知李靖约束军士,体恤爱民,终于在最后时刻让自己的部下投唐,自己则在爱子死后自杀谢主,全了名节。 李靖大悔,但为时已晚。文士弘是前梁大将军,李靖按礼制厚葬于城北。出殡那天,全城皆哭,岑文本、郑文秀、杨君茂等前梁旧臣来吊唁文士弘,李靖也安排唐军将校到场送别,丧事办得极为隆重。有前梁将领心中不平,本欲闹事,但文母拿出文士弘遗书,大家这才知文士弘是为了尽忠,因此也就散了。 办完文士弘的丧事,李靖赶到文府,好言安慰了文母一番,并让薛宗胜代他为文士弘守灵。李孝恭回京后,诸多公事压在他身上,一刻也离他不得。 薛宗胜打心眼里敬佩文士弘是条汉子,就老老实实地为文士弘守灵。 文清涓丧了父兄,心如死灰,要不是怕奶奶无人照料,恐怕也要自尽了。 文府原先的家人早被文士弘遣散,薛宗胜除了守灵,还帮文家收拾家务,做饭洗衣,好言抚慰这对苦命的祖孙。他以前当过伙头军,做饭是把好手。几天过去,文母对他甚有好感。有一天,趁薛宗胜不在,文母悄悄对孙女说:“清涓,这薛官人年纪虽大了些,为人却是忠厚。你的腿从小有疾,他也有些跛,我看是天意,不如请李将军做媒,嫁了他罢,好歹也有个依靠。” 文清涓心头有些不愿,但想着薛宗胜也是孤苦一人,人也厚道,做事极为细心,心中并不讨厌他。再者,父兄自尽,她一个残疾孤女还要照料奶奶,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她低首泣道:“奶奶之命,孙女不敢不从……只是薛官人这年纪,比父亲还大……” 文母叹道:“孩子啊,你父在世还好,他一走,我们女流之辈无依无靠,奶奶是担心你啊!薛官人虽年纪大些,但会疼人,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文清涓跑出门去哭了许久,终于应允。 李靖忙完军务,赶到文家。文母说知此事,李靖深为感动,当即拜文母为干娘,亲自为薛宗胜主婚。 薛宗胜飘零大半生,年过五旬才娶上一门亲事,对方还是将门之女,不由得喜极而泣。李靖当即腾出一个院落,为薛宗胜举办婚礼,军中将校都来贺喜。 薛宗胜娶得娇妻,心疼得不得了。洞房之夜,亲自为妻子烧水泡脚,后来也一直坚持。及至后来薛宗胜升职,兄弟们都称其为“泡脚将军”。薛宗胜每闻此“雅号”,满是皱纹的脸顿时舒展开来,笑得像个孩童。 李孝恭经长途跋涉,平安抵达长安。看着那熟悉的城墙,李孝恭暗叹一声:皇上,臣终于得胜而回!想起当年自己只不过是李渊身边一个校尉,如今因功封王,且平定梁国,解押萧铣回京,举目朝野,唯有秦王李世民可与自己比肩,不禁心胸大畅。 李孝恭将萧铣父女、张素弦及随从安置在城外,再入城面圣。入城前,他将当年李渊赐给他的银盔拿出来戴上,让随从帮自己整理衣甲,甚至连胡须都梳理了数次。 李渊闻听李孝恭押了萧铣回京,亲率文武官员到玄武门迎接。 这是大唐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礼遇。李世民灭薛仁杲、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等雄杰,李渊都没有亲自迎接。看来,对李孝恭平定萧铣,李渊十分看重。 李孝恭入城,到了玄武门外,老远见了天子仪仗,赶紧滚鞍下马,急跑上前,跪在地上磕头。磕了十几个头,脑袋被银盔震得有些晕了。李渊缓步走到近前,一把将他扶起,看了半天,亲密地道:“孝恭,你让朕想得好苦啊!” 李孝恭听了,心头激动:“臣自出兵山南后,几年来夜夜梦见陛下,真想如当年一般仗剑护驾,也好早晚服侍陛下……” 李渊听了,亦自感动:“孝恭,你是李氏的骄傲,朕心甚慰。此次平定萧铣,功劳甚大,你要什么尽管开口,朕要好好赏你。” “陛下,臣虽平定萧铣,但也丢了安陆公,其罪甚大,请陛下治罪。” 李渊黯然:“许爱卿与朕有同窗之谊,情深意笃,朕失去一位重臣,很是伤心。然而只要打仗,就会死人,怪你不得。许爱卿为国捐躯,朕会好好安抚许卿之子,你放心吧。”于是携了李孝恭的手,一同入宫。 众大臣远远跟在后头,相互交换眼色——皇上这么亲善李孝恭,看来要重要此人。只有萧瑀,心中怀恨,但又无可奈何。 路上,李渊问:“孝恭,朕听说李靖接纳萧铣部将,依前梁旧制,仍准许他们带兵,可是真事?” 李孝恭一听,十分惶恐。看这架式,李渊是责备李靖所为,赶紧说道:“回陛下,确有其事。臣在江陵时,曾数落李靖,教他收缴降将的军队,他却执意如此。” 没想到李渊却说:“李靖做得对。这事虽有朝臣反对,但朕以为,岭南上百个州府,归附的还不多,若马上收缴州府兵权,恐怕会激起兵变。到了朝堂之上,你要力陈利害。孝恭啊,安抚比打仗更费精神。现在大唐北方州府虽大致平定,但反复的州府亦不在少数,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所以古人说,打天下易,守天下难!前隋炀帝虽平定了天下,但治理无方,最后还是亡国了,当引以为戒啊!” 李孝恭的汗水都下来了,听了这话,忙道:“陛下圣明!臣与李靖必不负陛下隆恩,设法将岭南之地治理好。” “孝恭,岭南交给你,朕是放心的。李靖这个人,年轻的时候有些轻率,现在过了五十岁,办事沉着老道,深谋远虑,你多听听他的意见,也是好的。” 李孝恭恭敬地道:“是,陛下。”想了想又道,“陛下,这萧铣父女的囚车就在城外,陛下是否要亲自审问?” “当然要问。萧铣志大才疏,但也是个人物。你沿途辛苦,先进宫,咱们家人先团聚一下。把萧铣关进天牢吧,待朝议时再作区处。” 李渊在宫中御书房款待李孝恭,让李孝恭倍感荣宠。 其时太子李建成得知李孝恭回京,专程跑到御书房来,与李孝恭拉家常。李孝恭知其用意,很恭敬地回答太子的问话。太子邀李孝恭到东宫叙旧,李孝恭当着皇上的面,不敢推辞,只说离家日久,待回家见了妻儿,再去东宫拜见太子。李建成心头不悦,但表面上仍笑呵呵的,私下却派人监视李孝恭,若是其先到秦王府,赶紧报他得知。 李孝恭在御书房茶毕,请李渊准其回家。李渊道:“现下朝事纷纭,朕上了些年纪,很多事得靠建成打理,你有事可找太子商议。这次回京,道路遥远,你就多住些日子吧。” 李孝恭谢恩回府。管家告知他太子派暗探跟来,李孝恭就不敢去秦王府了。 其时李世民为天策上将,执掌军权,正从前方回京休整,准备进讨刘黑闼。李孝恭见李世民既未与皇上迎接自己,也未到御书房见面,猜知他有顾虑。管家当即告知,由于李世民军功卓著,震动朝野,太子十分忌惮,兄弟俩面和心不和。李孝恭便在家小住一日,与家人自有说不尽的闲话。 次日,李孝恭领十名亲卫,将张素弦送到李靖府前。 张出尘在李靖的家信中,已得知这位巫山奇女将至长安,心中虽然不快,但仍然为她腾出精舍。 见了李孝恭,张出尘施礼道:“赵郡王亲临敝府,妾身倍感荣宠,请入内用茶。” 李孝恭道:“张夫人不必客气。受靖公之托,我将张素弦姑娘送到贵府,料想靖公已有书信告知。” 张出尘道:“妾身已收拾清舍,专候张姑娘前来。”说着,往马车旁走去。 然而当张出尘掀开车帘时,却见车内空空如也。 “赵郡王,这……”张出尘一怔,心想这李孝恭怎么让人护送了一辆空车来? 李孝恭走近一看,大惊。这张素弦明明是自己派人送上车的,她看不见、走不动,怎么会突然失踪?正纳闷时,忽见车座上放了一封书信,赶忙取了,原来是给张出尘的。 张出尘接过,见信未封口,拆开一看,其上写道: 张夫人金安:民女张素弦,蒙李靖将军搭救,并将小弟安置于军中,深为谢忱。将军恐民女生计无着,欲将民女托张夫人照拂。适逢赵郡王回京,携民女相随。然民女深知夫人忙于教子育女,不便以残躯相累,又不能拂逆将军善意,只得不辞而别,自寻安身之所,还请夫人原宥。民女尚有余资,夫人不必挂心。烦请代谢赵郡王。张素弦留。 张出尘看罢,呆了一呆,不禁深深敬佩这个女子。她将书信交给李孝恭。李孝恭因张素弦救过自己的命,对其甚为尊重。没想到这女子身残志坚,不愿寄身李靖府中。 李孝恭看罢书信,一时想不透行动不便的张素弦是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隐遁的。但想到她曾在帅船上,一击而退萧月仙手下的顶尖高手杨普义,也就释然了。于是慨叹了几句,准备告辞、张出尘却走近他,低声道:“赵郡王,还请进屋,有人要见你。” 李孝恭一愣,也没多问,跟着张出尘进了院中。 入得李府堂中,李孝恭大吃一惊:只见居中坐着一人,气派威严,正是李世民。 “臣李孝恭参见秦王殿下。”李孝恭就要下跪行礼。 “孝恭兄,这里就咱兄弟俩,不必多礼。”李世民一把抓住他,往座上一摁。李孝恭感觉几年不见,李世民更加孔武有力。 李孝恭系李渊堂侄,是郡王而非亲王,自是隔着一层。以前李渊尚未当皇帝时,大家还可以随便一些。现在秦王手握重兵,皇上又十分依赖他,李孝恭自是不敢轻慢,赶紧道:“谢殿下厚恩,臣本想去王府拜见,只是……只是靖公让我带一个奇女子回京照料,就先到这里来了。” 李世民摆摆手道:“孝恭兄,这其间关节我心中有数,你就不要说了。你想想,我都要到靖公家里来见你,你去我府上自是不便。以前,我们这些李家兄弟亲密无间,你出入我府上,就跟回自己家里一样。现在不同了,你是平南大帅,一举平灭萧铣,天下震动啊。” 李孝恭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以前,太子与秦王的关系还没现在这么紧张。现在太子欲掌军权,对李孝恭这位刚刚来了梁国的族兄自然要拉拢。李世民若是与李孝恭走得太近,必引起太子的猜忌。 这是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事。自古以来,皇家争权夺位,有时父不父、子不子,更别说兄弟了。因此,四目交汇,千言万语都明白了,不必说出来。 “靖公身体还好吗?”李世民关切地问。 “每顿能吃二斤牛肉。”李孝恭答。 “那还不错。”李世民点点头,“当年在我府上,我就感觉靖公与你是好搭档,果然!今日得知你要来靖公府上,我特意在此相候,是想知道孝恭兄如何考量今后之事?” 李孝恭心道:你哪里知道我与李靖看似最佳搭档,实则波折不断。但这种话,他也不能说。他深知李世民对李靖极其敬重,甚至以师礼待之。若自己说李靖不然,秦王必不高兴。 “靖公的意思,仍是怀柔之策,不宜以武力平复岭南。” 李世民点点头:“靖公深谋远虑,我是放心的。如何封赏靖公,你想好了吗?父皇昨日是否问及?” “皇上倒是没提这事。”李孝恭道,“不过,靖公专门找我谈过,似乎并不想得到什么封赏。”于是将李靖的意思讲了。 李世民叹道:“靖公为人,令人敬佩。这样也好,免得有人闲话。现下朝中有不少前隋旧臣,成天只会引经据典,搬弄是非,父皇往往也让着他们几分,有时也很无奈。” “怎么会是这样?把他们裁撤了,不就行了吗?” “孝恭兄,你在外带兵,不知朝中之事。这些前朝老臣,关系盘根错节,哪一个不是名门望族?若一个都不用,他们身后的力量就会反对朝廷。一个两个还好说,把他们都撤了,大唐就是一个空壳。” 李孝恭点点头。他经略山南、巴蜀几年,深感名门望族树大根深,不易撼动。换不换朝廷,对他们影响不大,倒是他们对朝廷的影响始终存在。 但李孝恭的心思没在这上头。朝廷这些事,他不关心,关键是对李靖的封赏,对他亦有影响。一路行来,他从内心里是不想让李靖步步高升的。但张素弦一直在暗示他:若是李靖得不到应有封赏,就说明他这个平南大帅没当好。 “在平南大事上,赵郡王与李将军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张素弦的话,至今犹在耳畔。李孝恭将兵不灵,但为官的道理,他是懂的。 于是他郑重地说:“殿下,靖公率七百旧部南下,苦心经营数载,一举而下江陵,确为平梁第一功臣。依臣看,朝廷封他一个州府总管,并加封郡公,是比较妥当的。” “你的这个提议较为公允,但我担心在朝堂之上议封,会有人反对。” “这是为何?朝廷封了那么多官职,怎么会对靖公如此吝惜?” “孝恭兄,当前是太子管着吏部,封德彝、萧瑀这些前朝老臣,对靖公有偏见,我又不便出面力争,免得让太子抓住口实,说我笼络人心。” “殿下,我已是郡王,为国家出力是应该的,就不要任何封赏了;但如果对靖公不加封赏,将士们必然不服,不太好办啊。” “孝恭兄,从长远计,得让靖公有实权方可,虚名都可不计。我今日找你商议,就是想早作绸缪,以应对可能发生的变化。” “靖公之志,在如何安定岭南。岭南之地,山高水险,绵延几千里,民风尚未归化。靖公既能用兵,亦能用谋,是安定岭南的最佳人选。我看,不如请皇上诏靖公为岭南抚慰大使。” “孝恭兄思虑极为周全。我看这样吧,在朝议之时,你先提封靖公为荆州总管、郡公之议,定会有人阻挠,你再提平定岭南之艰巨,将事态说得严峻些,请皇上派人前去。这些老臣多是只会打嘴仗之人,真要让他们抛妻舍妾,到几千里外的地方受苦,他们都会畏缩不前。这时,你再提由李靖担任此职,皇上必会恩准。” 李孝恭抱拳:“还是殿下洞若观火!万一不成,还请殿下出面,向皇上陈情。” 李世民摇摇头:“现下我正提兵与刘黑闼交战,不宜在朝中露面。你只管按此行事即可。对了,萧铣的事,你如何考虑?” “萧铣被关进天牢,皇上要亲审。我看皇上对待降王都极宽容,料想会放他一条生路。杜伏威投诚后,不就被封为吴王了吗?”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道:“我看不见得。萧铣与杜伏威不同,杜伏威出自草莽,萧铣是后梁子孙;杜伏威在江南没有根基,萧铣在百姓中仍有威望。若是放萧铣归去,必然再生事端;留在长安,也不好安置。我看父皇没有及时提审萧铣,也是在思量如何找到合适的理由斩杀他。” 李孝恭微微出了一身冷汗,觉得李渊和李世民心机之深,有如大海!离开江陵时,李靖还请他为萧铣求情,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果然,李世民目光一闪,盯着他道:“孝恭兄是不是在想,既然皇上有意除掉萧铣,就不必为之说情了?” 李孝恭点点头:“正是如此。” 李世民道:“不!孝恭兄,这时候皇上最需要你出来为萧铣说话,否则天下人会说你不仁,皇上不义。前梁是你率军平定的,你的话最有力道,而皇上自会驳斥你。只有这样,才能让朝臣和天下人知道为何要杀萧铣。”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四十二章 岭南抚慰大使 第三日,李渊在太极殿上朝。百官朝拜之后,李渊说道:“萧铣已到长安两日了,今日朝议如何处置吧。” 千牛卫将萧铣父女押解上殿。三十九岁的萧铣这几天老了许多,鬓角已生白发,但神态自若;萧月仙跟在父亲身后,面冷如霜。 李渊在龙椅上坐定,道:“萧铣,见了朕还不下跪?” 萧铣昂然道:“自古以来,没听说过天子跪天子的。” 李渊哼了一声:“天子只有一个。蜀后主亡国后,亦下跪求饶,我看你还不如阿斗,阿斗至少没有起兵反抗。你不明大势,对抗唐军,还不认罪?” 萧铣哈哈大笑:“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正所谓成王败寇,又有什么稀奇?萧铣没有得到上天的眷顾,败给李靖,才落到这个地步。若不顾及百姓受苦,岂能降你?现投归仍要加罪,又是哪般道理?” 李渊面上发烫,咳嗽一声,道:“朕念你出身高贵,这才亲自审理,你不识好歹,出言冲撞,难道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萧铣自出降那日起,就没想过再活下去。但你想让我屈服,万万不能。” 李渊看了一眼满朝文武,说道:“众位爱卿,你们说说,萧铣屡次出兵,攻占我大唐疆土,罪大恶极,该不该杀?” 众朝臣知道萧瑀是萧铣的宗族,论辈分萧瑀还是萧铣的叔叔,便都不吱声。萧瑀果然站了出来,奏道:“陛下,萧铣既已降唐,臣以为不能杀。现天下初定,陛下要使四夷归附,当施仁德。” “仁德?”李渊怒道,“萧铣杀朕同窗许绍,可曾想到仁德?我大唐立国之初,萧铣趁我朝征战北方之际,大造舟舰,屡次犯我州县,屠我百姓,杀我军兵,若不为死去的功臣报仇,朕心难安!” 李孝恭也出班奏道:“陛下,臣在峡江几年,与萧铣交兵,比较了解其人。萧铣对抗朝廷当然有罪,但念其对百姓尚有微恩,又主动投诚,还请陛下饶了他吧。” 李渊嗯了一声,暂未表态。李建成见萧瑀和李孝恭都为萧铣说情,决心打压一下,于是站出来说:“父皇明鉴,赵郡王说萧铣主动投诚,事实上并非如此。倘若唐军不直逼江陵城下,城中只余几千残兵,萧铣会投诚吗?倘若赵郡王将兵不力,唐军败绩,我看萧铣不会手下留情。萧铣,你说,要是你胜了,会放过赵郡王吗?” 萧铣道:“何必多问?若我得胜,当把唐军杀得片甲不留!” 李建成摊手道:“父皇,你看看!这种残忍之辈,亏得赵郡王还替他求情。” 李渊道:“孝恭,你不必为萧铣说情。安陆公之死,必须有人偿命。” 李孝恭道:“陛下,安陆公系萧铣女儿萧月仙所杀,与萧铣无关。” 一直没说话的萧月仙笑道:“你们这帮大男人,在这里叽叽喳喳,哪里像个朝堂?不错,我萧月仙恨你们唐朝的每一个人,恨不得杀尽唐贼,以雪前耻!你们不必作态,要杀就杀,本公主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萧铣见女儿如此刚烈,内心一软:“大唐皇上,刺杀许绍本是我的授意,与月仙无关,还请陛下念她年幼无知,饶她一命。大唐平了大梁,如不杀我,我的旧部必重燃战火。但月仙一个女孩儿家,不会再生事端。” 萧月仙凛然道:“父皇,国家已失,女儿如何能苟且偷生?李渊,别废话了,赶紧行刑吧。若你留下我,我必设法行刺,连你也一起杀了!” 萧瑀见萧铣父女如此,料想凶多吉少,当即说道:“萧铣,你教女无方,以致有今日之祸,还不赶紧向陛下谢罪?” 萧月仙杏眼圆睁,怒骂道:“萧瑀,你这个萧氏家族的败类,还好意思站在这里大言炎炎?你是前隋国舅,为贪图富贵,投了唐朝,可曾想过你那苦命的姐姐萧皇后亡命大漠,在突厥人那里受苦?你这等不忠不义之人,禽兽不如,不配姓萧!” 萧瑀大惭,再无言语。 李渊叹道:“萧铣,你父女既有必死之心,朕就成全了你。放心,你父女死后,朕会按礼制厚葬。你还有何话说?” 萧铣长叹道:“我父女死不足惜,唯求陛下体恤苍生,减少税赋,萧铣在九泉之下,亦感谢陛下大恩。” 李渊道:“这个不劳你操心,朕广布仁德,凡我大唐子民,皆受恩泽。”于是命千牛卫将萧铣父女推出,斩于街市。 李渊本来想好了不少说辞,想好好折辱萧铣,以显其威。不料萧铣父女临死不屈,李渊闹了个没趣,神情怏怏地对众臣说道:“萧铣已伏诛,但岭南诸州仍未平复,各位爱卿有何高见?” 封德彝奏道:“陛下,老臣以为,赵郡王历时数载,苦心孤诣,平定萧铣,应予封赏。只有在激励平南将士的情况下,方有可能再接再厉,安定南方。” 李渊道:“孝恭劳苦功高,是该封赏。孝恭,你要什么封赏?” 李孝恭惶恐地说:“臣得陛下隆恩,托以重任,已是封赏。臣等为陛下办差,是做臣子的本分,若心里只想着封赏,不尽力去办事,有负陛下厚望。再者,大唐虽已立朝四年,但由于前隋离乱,百姓流离失所,需要尽快恢复生产,增强国力。陛下的封赏,应该给那些为国家、为百姓鞠躬尽瘁的人,而不应该只看重军功。” 李渊一听这话,精神一振,喜道:“孝恭,你是越发成熟了,不枉朕疼你一场。你说得好,为国家出力,是臣子的本分。你很好,不像有的人,有了一丁点功劳,就恨不得罄竹以书,向朕要这要那。朕宵衣旰食,为大唐百姓谋福,谁又给朕封赏?” 众臣均想,你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还要封赏作甚?但细听皇上话中之意,似在借题发挥,都不敢轻言。 李孝恭道:“谢陛下!岭南之事,虽平了萧铣,但仍有诸多事务亟待处置。臣不要封赏,但部下将士用命,还请陛下酌情给予奖赏。” 李渊道:“孝恭,这个朕已有考虑。你说吧,该如何奖赏?” 李孝恭道:“将军李靖,数年来夜以继日,招募军士,打造战舰,习练水军,甚是辛劳;清江口一战,大破敌将文士弘六万水军,又在江陵城下消灭萧铣主力,大小十数战,忠勇可嘉,是平灭伪梁的第一将。臣请陛下恩准,封李靖为荆州总管,并加封郡公,以激励将士,同时下诏李靖负责安抚岭南。” 李渊听了,略一沉吟,问群臣道:“各位爱卿,孝恭所请,是否妥当?” 萧瑀虽然被萧月仙骂得狗血淋头,但深恨李靖灭了萧铣,于是出班奏道:“陛下,臣以为不妥。” “萧爱卿,有何不妥?” 萧瑀道:“收复江陵,全仗赵郡王之力。赵郡王是主帅,李靖只是部将。现不封主帅,却要擢拔部将,于制不合。况且,臣闻李靖在江陵城下时,私分物资,收买人心,此为第一罪;兵出峡江之时,由于李靖疏忽,我军五百余艘辅船被江水卷走,致使我军无法运送粮草,差点把几万人马逼入绝境,此为第二罪;兵围江陵之时,本可破城,李靖却按兵不动,差点让前梁十几万援军赶到江陵,幸而萧铣被陛下天威所慑,开城出降,否则,败的就是我军,此为第三罪;陛下派十二总管同破前梁,若待十二路兵马合围江陵,根本不用大动干戈,即可平定南方,然而李靖贪功心切,冒雨直下,导致军兵死伤上万,此为第四罪。有此四罪,李靖非但无功,反而有罪,应予处罚,以儆效尤。” 封德彝也奏道:“李靖自恃知兵,刚愎自用,对赵郡王多有不敬,纵有微功,最多也是功过相抵。若再行封赏,恐怕难以服众。” 李孝恭心头咯噔一声,心想一定是太子在背后指使,萧瑀、封德彝才出来弹劾李靖,当下说道:“陛下,萧大人之言并不确切。若无辅船卷走之事,萧铣就会加强防备,我军突袭不能成功;分发军资,是为了我军拿下江陵后不扰民抢掠,是为陛下立威;对江陵围而不攻,是为了江陵百姓考虑;冒雨直下,是为了抢夺先机。至于封大人说李靖对臣不敬,刚愎自用,纯属虚言,臣受命以来,与李靖精诚协作,并无半点分歧。况且,是陛下亲委李靖治军之权,否则将士怠惰,难以成功。若打了胜仗还要追究责任,那就请陛下一并治臣之罪吧。” 李渊看过李孝恭上的奏表,心头对整个平南过程是清楚的。但萧、封二人这么一说,也正中他的下怀。虽然他曾亲书密敕,告知李靖“既往不咎”,但心中芥蒂仍然存在。于是说道:“孝恭,功是功,过是过。萧瑀所言有些夸张,但也不是凭空臆造。李靖这个人,打仗还是有几下子,也不能因为有点毛病,就一笔抹杀他的功劳。朕看这样吧,什么过失就不追究了,这个荆州总管,还是由你来当。至于李靖嘛,赐上柱国,封县公,众爱卿以为如何?” 李渊当了皇帝后,说话总是用商量的口气。但天子既已定调,就是圣旨,臣子若称不妥,才是真正的“不妥”。 李孝恭道:“谢陛下恩典。伪梁虽灭,但岭南几千里之地,仍需安抚。李靖忠直体国,臣奏请陛下,准李靖为岭南抚慰大使,深入各州县,任免官员,体察疾苦,使岭南成为大唐治善之区。” 封德彝一听,有些急了,道:“陛下坚持要封赏李靖,臣等不便异议。但这岭南抚慰大使一职,应选取治世能臣赴任。就算李靖善于将兵,但治理州县、考察任命官员,非其所长,还请陛下三思。” 李孝恭道:“封大人之言差矣!李靖曾担任过前隋三县县令长达十数年,又在马邑郡丞任上将边地治理得井井有条,实为能臣。岭南之地,山深水远,烟瘴遍地,民风剽悍,受中原《诗》、《礼》教化不多,隋末及伪梁就有官员被当地异族斩杀,需要治世能臣以刚柔相济之策,尽早使其归化。若不通风俗、不晓民情,恐怕难以胜任。” 李渊知道李孝恭年轻,岭南这样的地方,只有李靖这样文武全才的人才能治理好。他略一沉吟,对封德彝说:“封大人,你刚才所言,也有道理。岭南情势繁杂,的确需要干臣才能完成使命。朕看封大人学富五车,两朝为官,胸中自有丘壑,若卿不畏劳苦,朕就命你为岭南抚慰大使如何?” 封德彝本来是受太子之托阻止李靖升官,从而达到钳制李孝恭、削弱李世民力量的目的,不料此举为自己招来了麻烦。别说几千里外的岭南,就是要他到东都洛阳去,他都不干。于是赶忙道:“陛下,老臣本该为陛下分忧,奈何年老体弱,无力远行,只想陪伴陛下,早晚听命于驾前。至于安抚岭南之事,还请陛下另择贤明之臣吧。” 李渊心头冷笑,心想:你们这帮老家伙,光说不练,贤明之臣在哪儿?既不举荐,又无人主动请缨,于是说道:“这事就不议了,朕看李靖就合适。”随即下诏:命李孝恭为荆州总管;李靖为上柱国,赐爵永康县公,检校荆州刺史,岭南道抚慰大使,赐帛二千五百段。众臣山呼万岁,就退朝了。 下朝后,李渊让李孝恭到御书房,亲笔写了一封密敕,授予李靖临机专断之权,可按朝廷制制度任命地方官员。李孝恭跪拜道:“陛下隆恩,臣与李靖当誓死相报。” 李渊道:“孝恭,朕得一碗水端平。药师之功,朕放在心上,待来日有功,再行封赏。至于你的其他部下,你据实报吏部、兵部,朕照准就是。你这几年辛苦了,好好在京陪陪家人,再去南方吧。” 李孝恭谢恩而退。对今天的结果,他是满意的,看来与秦王所料相差无几。 萧铣父女被斩于市,李渊命礼部按制厚葬于终南山下。 李孝恭回府后,请封司马冲腾为游骑将军,薛宗胜为游击将军,张宝相为怀化郎将,虎京为归德郎将,张素怀为致果校尉。顾水生功勋卓著,特擢荆州司马。其余众将士,皆有封赏。 李渊很重视平南之事,命诏发江陵。由于许绍亡故,李渊特命其子许智仁承袭安陆公爵位,实领峡州刺史之职。 江陵城内,岑文本正在家中挑灯夜读,忽闻有人叩门。 开门一看,只见李靖青衣小帽,打扮得像个商人。岑文本当即请李靖入内,奉茶待客。 “文本,这段时间忙于杂务,这才得空来府上拜访,还望谅解。” “靖公客气了,文本何德何能,让靖公亲自前来探望?” “文本,江陵一城完好,百姓未受兵灾,有你很大的功劳。别人或许不知,但李靖心中有数。今晚前来,是有事相求。” 于是将朝廷任命他为岭南抚慰大使的事说了,希望能从岑文本处讨得良策。 岑文本道:“岭南地大物博,关山万重,道路闭塞,古称蛮夷之地,受中原教化不足,但四季雨水充沛,物产丰富,户口百万,百姓殷实。自隋末大乱以来,岭南因山高路远,受灾较小,是国家兴旺的基石。靖公受命安抚岭南,当以怀柔之策安定一方,而不可强夺其志,引发官民相抗。对前梁官吏,若无劣迹,当委以原职,使之为朝廷尽忠,为军民尽责;对异族百姓,当尊重习俗,轻徭薄赋,让百姓感受到大唐的恩惠,尽享清平。长远来看,还应开凿道路,保护商旅,使之与中原实现物资交换。更重要的是,各州县应开设学堂,鼓励百姓识文断字,大兴孔孟之道,方能传播中原文化,使之长治久安。” 李靖听罢,起身行礼道:“文本一席话,顿开李靖茅塞,李靖当按文本的指点行事。然而岭南绵延几千里,我此行如同大海行舟,当从何处着手?” 岑文本取来地图,对李靖道:“岭南虽大,但要冲之地,当数桂州。靖公出荆州之后,经衢州、永州,到桂州,再行安定高州。极南之地交州已归附,只要安定桂州,其余州县,可遣使者持书告知,必相依附。” 李靖深以为然,道:“看来桂州是此行重中之重。我闻桂州守将李袭志,以忠直闻名于岭南,皇上曾投书于他,不知此人能否归附?” “要论起来,李袭志与当今皇上还是同宗,也是陇西人。当年,宇文化及杀杨广,李袭志召集士庶举哀三日。有人劝他在岭南称王,他厉声呵斥,固守两年,后被梁军攻陷,被梁皇任命为工部尚书、检校桂州总管。李袭志在前梁为官清廉,与岭南异族首领相处甚洽。靖公可修书一封,遣人送往桂州。若得李袭志相助,岭南各州县官吏必会望风归附。” 李靖深以为然:“李袭志在桂州二十余年,根深叶茂,当有表率作用。不过,我得等赵郡王回江陵后,再由他投书李袭志,可能更稳妥一些。” “靖公,你既是朝廷钦命的岭南抚慰大使,可便宜行事,如何区处,不必问赵郡王吧?” “文本有所不知,赵郡王是平南大元帅,对我有恩。倘若没有赵郡王,李靖哪能建今日功业?大唐虽然建立四年了,但朝野纷纭,很复杂啊。本来,我早想上表举荐你这位贤才,可又担心皇上不一定采纳,因而迟迟未决,还望文本见谅。” “靖公,我知你为人不朋不党,所以屡遭曲折,忍辱负重。前梁既亡,文本一介书生,也该收拾行装,回南阳老家侍奉母亲了。”言毕,颇为心灰意冷。 李靖劝慰道:“文本有辅国之才,也不必急于一时。待时机成熟,我当力荐。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为国家效力,为百姓谋福。” 岑文本起身行礼道:“文本谨记靖公教诲。” 武德四年十一月,李孝恭从京城回到江陵。 李靖引兵在城外迎接。到了府衙,李靖问起张素弦在家是否还住得惯,李孝恭笑道:“靖公啊,你不问朝中之事,却问张姑娘,敢情对这位奇女子情有独钟?” 李靖有点窘,随即说道:“赵郡王,朝中之事不是我该问的。此次李靖受封,料想赵郡王费了许多周折吧?” 李孝恭便将过程大致讲了,末了道:“靖公,张素弦在我接她到贵府的途中自行离开,也怪我没太注意,还请靖公原谅。” 李靖呆了一呆,道:“这怪不得你。张姑娘本是奇人,若听从安排在我府中住下,反倒是奇事一件。她虽有残疾,但武功已练到至高境界,就算是虎京在旁边,也不一定能察觉到她私自离开。” “靖公莫忧。我猜张姑娘愿意随我到长安,却又不愿寄住在你府上,有两层原因:一是她生怕长久跟在军中,多有不便,再说伪梁平灭,萧月仙伏诛,我也不再受杀手威胁;二是她潜居长安,意在暗中守护靖公家眷,以报靖公知遇。”李孝恭安慰李靖。 “李靖幸遇两位奇女,今生不枉!”李靖长叹一声。 李孝恭知道他指的是张出尘和张素弦。不过,张出尘向来不准李靖纳妾,若是张素弦真的入住李靖府上,恐有不便之处。但这其中关节,李孝恭不便说破。 私事说完,李靖问道:“赵郡王,我正等你回江陵,好引兵去岭南招抚。我因此事,专程请教过岑文本。”于是将岑文本的见解说了。 李孝恭道:“这个岑文本,的确有些见识。我这就上表,向皇上举荐此人如何?” 李靖道:“岑文本已收拾行装,准备回南阳侍母。我看待将来有时机,再举荐不迟。” 李孝恭听出了弦外之音,问道:“靖公是有所顾虑?” “伪梁灭朝,所属州县官吏,投诚者依旧授予原职,但原有朝中官吏,皇上并无旨意任用。我朝六部大臣,不是随皇上起兵之人,就是前隋老臣,恐难相容啊。” 李孝恭点头称是。此次回京,他已经见识过了。他道:“我看秦王任人唯贤,不如将岑文本荐至秦王军中,将来也好有个出身。” 李靖想了想,道:“恐怕也不相宜。一者,岑文本不通军事,在军中不能尽显其长;二者,秦王若用他,会引起非议,我们就不要为秦王添麻烦了。若赵郡王真想用他,就留在荆州吧。” 李孝恭想了想,道:“那就委任岑文本为荆州别驾吧。” 李靖谢过。初唐,别驾系刺史佐吏,颇有职权。 接下来,李孝恭与李靖计议军中之事。 “当初,我建言赵郡王从巴蜀募军,现江陵已下,这些兵马若长期屯于江陵,各种用度,颇费钱粮,不如各归州县。” “靖公所虑甚是,但这些兵马好不容易才召集起来,如此散去,若岭南有变,当如何应对?”李孝恭并不想就此撤军。 “招抚岭南,若仅凭口舌,没有军马,恐怕还是不行。以李靖愚见,可留一万旧部,其余军马再从岭南招募。” “万一岭南有人哗变,如何控制?” “俗话说:一方水土一方人。大唐是真心招抚岭南,而不是派兵强攻。倘若我们仍然率领大军压境,岭南诸州官吏就会怀疑我们的诚意。只有把原有兵马遣散,才会消除他们的顾虑。况且,州府官吏依旧,他们的利益并没有受到侵害,反而获得大唐皇帝的恩宠,自是不会反叛。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招抚几个上州,特别是桂州总管李袭志,是岭南州府的表率。他若归降,其他州府就好办了。还请赵郡王修书一封,好言劝慰李袭志。” “靖公,你总是把场面上的事推到我身上,孝恭安敢不从?”听到李靖又将他推到台前,李孝恭就同意了。 “若没有赵郡王的理解支持,李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是一事无成。” 于是李孝恭投书李袭志。李靖选拔一万精锐,随时听用,余众分以军资,回州县安置。李孝恭留守江陵,让岑文本、顾水生、张宝相协助治理荆州;李靖率司马冲腾、薛宗胜、虎京、张素怀,引精兵三千,径向南行,沿途遣使安抚各州,所到之地,秋毫无犯。加之岭南州县久盼安宁,少数州县欲与唐军抗衡,然闻李靖之名,都不敢正面与之交锋。因此李靖和各分道使者所至之处,皆接受朝廷安抚。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四十三章 “南霸天”厉兵防李靖 李靖率军翻山越岭,晓行夜宿,这一日到了永州。李孝恭派快马来报,说李袭志已举州接受安抚,仍命其为桂州总管,让李靖尽快抵达桂州。李靖大喜,催马前行。 正行进间,忽闻后军来报,说有一位年轻人求见。 李靖勒住马。不多时,果见有一位二十多岁、面如冠玉、白衣胜雪的青年乘马徐徐而来,身后跟着十来个随从、数十匹健马,马背上驮了重物,看样子是一队商旅。 那青年见了李靖,下马便拜:“小侄谢诚,拜见大人。” 李靖一愣,随即下马扶起:“莫非是康翁的公子谢信之?”李靖在来复庄时,听康翁说起,他有一个儿子叫谢诚,字信之,刚年满十八,就被父亲派往江南行商。一晃几年过去,没想到在此路遇。 “正是小侄。”谢诚道,“父亲在家书中屡屡提及大人,小侄今日才得见尊颜,实乃三生有幸。” 李靖见了故人之子,自是欢喜,令司马冲腾约束军马,原地暂歇。军士支起临时军帐,李靖邀谢诚入帐歇息。 “贤侄,你不是在江南经商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李靖命人取来酒水,给他解渴。 “回大人,小侄正是在江南经商,闻听大人率军平了前梁,这才运了一些物资,前往江陵拜谒大人。不想大人已经离开了,因此小侄一路赶来。”谢诚对答如流,让李靖十分欢喜。 “真有你的。”李靖哈哈大笑,“我有个部下,名叫张宝相,老远就能嗅到敌人的气味;而贤侄的鼻子更灵,几千里外的商机,你也能闻到。” 谢诚面上一红,抱拳道:“小侄不敢对大人有丝毫隐瞒。不错,随着大唐平定天下,盗匪剿灭,道路重开,我们的生意也好做了。以前,谢家的生意主要是在江南、中原和大漠,现在大人治理岭南,我们的商队当然也得跟进,将这边的茶叶、瓷器等稀缺物品运往北方,再将北方的马匹、盐铁运往南方,以保障军民所需。” 李靖道:“岭南物产丰富,就是道路难行,我正设法开通官道和商道,使五岭变通途。贤侄颇有大志,我看,岭南极边之地,靠近大海,将来也可建造海船,与番国交易。我有一名部下,名叫顾水生,是位造船奇才,现为荆州司马,你可随时找他,让他帮助你实现万国通商。” 谢诚大喜:“大人真是胸怀天下!此次小侄从吴地来,带了一些丝绢,就全部送给大人了。” 李靖摆手:“经商有经商的规矩,我可不敢要你的东西,免得将来有人上奏朝廷,说我勾结商贾,牟取私利。” 谢诚道:“不然。大人,请你想一想,此次你率军安抚岭南,要见很多州府官员和异族首领。这些物资正是这些州府所缺乏的。大人有皇命在身,若将此批物品当作朝廷赏赐,必令这些州府官员深感荣宠。” 李靖眼神一亮,道:“好,好!不过你得写个清单,注明这是捐给朝廷的东西,我才敢用啊。” 有了这批丝绢,李靖免去很多口舌。每至州县,皆称皇上为表彰官员,特赐丝绢。州县官员均下跪谢恩。 李靖以前率军打仗,身边多为能征善战之人,但习文者寥寥。现在来了个知书识礼的谢诚,顿时寂寞全消。一路行来,他已深深喜欢上了这个思维敏捷、见微知著、办事得力的年轻后生。 李靖自出荆州后,因安抚各州,一路走走停停。至桂州(今广西桂林)时,已是武德五年三月。在此期间,因李孝恭上表,奏明桂州乃岭南要地,李渊便下诏,加李靖为检校桂州总管,全权负责收抚岭南之事。 这一日到了桂州,李袭志率军出城迎接。 李袭志年过五旬,虎目铁须,虽在岭南为官多年,但一看仍是北方人。李袭志见了李靖,下马拜见,道:“下官李袭志,率部恭迎抚慰使大人。” 李靖下马,还礼道:“李将军辛苦!李靖在途中接到赵郡王钧令,知悉李将军就任桂州总管,特来祝贺!” 李袭志向北抱拳道:“皇上天恩,袭志百死不能报!请大人入城吧。” 李靖把三千军马驻扎在城外,命司马冲腾、薛宗胜节制,自己领虎京、谢诚随李袭志入城。 到了官署,李袭志请李靖上座。李靖推让道:“将军是桂州总管,李靖是检校桂州总管,只负责勾稽查核,不具体署理州事,你才是正,李靖安敢越俎代庖?” 李袭志道:“大人这就不对了。你是上柱国、钦命岭南抚慰大使,有临机专断之权。桂州只是岭南之一地,皇上授你检校桂州总管,意在委你核查桂州军政要务,还请不要推辞。” 李靖这才坐了,问及桂州诸事。李袭志勤勉为官,对所辖之地了如指掌,对答如流。最后,李袭志说道:“大人,桂州异族杂居,民风纯朴,盛产荔枝、橘橙、香蕉等各类果品,还有名贵药材上千种,就是山深路窄,往往烂在百姓手上,一钱不值。而百姓缺衣少钱,很是头痛。” 李靖道:“将军莫忧。正好,我给你带来了一位经商奇才。”于是命谢诚拜见。 李袭志听罢李靖的介绍,大喜过望,道:“大人真是思虑周全!岭南不缺粮,不缺兵,就缺商!这下好了,天下太平后,谢公子可组建商队,在岭南行商。” 李靖趁机道:“信之是故人之子,还望将军多多扶持。”李袭志应允了。谢诚不失时机,将五百匹上好丝绢送给李袭志,李袭志大喜。自此,谢诚打开岭南商路,开办分号,谢氏商业日益发达。 李靖问及岭南诸州归顺之事,并将岑文本之言讲了。 李袭志道:“岑文本一介书生,未到过岭南边地,不知实情。不错,桂州的确为岭南要冲,但要论军马,桂州只有守军八千,仅可自保。岭南最大的两股势力,一是豫章林士弘,一是高州冯盎。林士弘收萧铣余部,看似军力大振,实则军心涣散,不足为虑。倒是冯盎有精兵五万,人称‘南霸天’,坐拥高、梧、罗、白、林等二十余州及崖州海岛,萧铣在位时亦对其敬重有加,下诏免了冯氏领地赋税。而最可怕的是,冯氏在岭南土人中的地位无人可以取代,只要冯盎一声令下,土人毫不惜命。若冯盎叛乱,恐怕不好收拾;反之,若冯盎归唐,则岭南诸州皆会望风归附。” 李靖道:“我听说,这个冯盎原为前隋汉阳太守,曾击败过林士弘,活捉了贼帅沈宝彻、沈智臣等人,部下骁勇善战。不过,将军与他有交情,可否投书招抚?” 李袭志道:“冯盎是冼夫人之孙。陈朝时,岭南大乱,冼夫人率军平定乱局,统领百姓十余万户,威望甚高。后来,隋朝加封其为谯国夫人。在百姓心中,冼夫人被尊为‘岭南圣母’,是任何官吏无法相比的。我虽与冯盎有些交情,但只凭书信,断难使之臣服。” 李靖深感棘手。若派军交战,就算加上李袭志的八千人,唐军才一万余人;而冯盎有五万精兵,且由当地土人组成,军心凝聚,倘若硬攻,其难度绝不在攻打江陵之下。 “李将军,李靖到此,全仗将军在岭南经略二十余年之力。依将军看,这位冯盎,当如何招抚?” “前者,皇上分别遣使向岭南各州投书,然而多数州府既不表明要归唐,也不表明决不归唐,处在模棱两可之间。大人深通兵法,你道这是为何?” 李靖心中其实已有考量,但从尊重李袭志的角度出发,还是虚心地说:“袭志将军,李靖刚到岭南,对岭南风俗人情均一无所知,还请将军多多指点,李靖不胜感谢!” 李袭志见他如此客气,当即改了称呼,道:“靖公客气了。其实,皇上派你经略岭南,就是因为你一来知兵,二来知人。这岭南之地,汉夷杂居,自得其乐,不像中原及北方人尚武好斗。说句大不敬的话,谁家天下,百姓并不关心,而更看重自给自足,享受太平。岭南夷人,世居于此,不问世事;岭南汉人,多是先朝为避战乱逃徙至此的中原人,极其厌恶战事,因此历代以来岭南战事不如北方频繁。但是,这并不说明岭南人易被驾驭,一旦有变,岭南人为保卫家园,往往不惜性命。秦时大将屠睢率五十万大军征岭南,因滥杀无辜而被当地土人射杀,就是例证。” 李靖抱拳道:“李将军之言,切中要害。李靖深知越人表面温和,内心刚强,所以在荆州之时,就请赵郡王就地解散大军,我也只带了三千人马,就是要向岭南官民表明诚意:大唐是安抚,而非攻伐。” 李袭志点点头:“靖公之虑甚是。这位冯盎,本有称王之心,其部下一直建言,欲立他为南越王。冯盎没有应允,皆因其祖母冼夫人以忠义得名,他又随杨广征过辽东,官至左武卫大将军,是一位忠臣。今皇上扫平北方,江南杜伏威归附,冯盎处在犹疑之际。若靖公出兵强攻,冯盎必自立;若靖公晓以大义,规劝其归唐,或可成功。” 李袭志所言,已将情势讲得十分清楚。 “依将军之见,是李靖上门劝说为妙,还是先以檄书劝降?” “依下官愚见,还是先投书为妙,但不是檄书,而是以大唐岭南抚慰大使身份修书一封,陈其利害,劝冯盎归唐;我也写一封亲笔书信,好言劝慰。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你就在桂州安心等候,若冯盎亲自前来受降最好,若遣使来说也好办,就怕毫不理会,可能就要考虑用兵了。” 李靖称善,当下在桂州驻军,静候冯盎的消息。 李靖、李袭志的书信到了冯盎手中,冯盎览毕,犹豫不决。 冯盎与李靖同岁,其时率军驻扎高州(今广东高州)。他与其他州府总管、刺史不同,因祖父冯宝是汉人,祖母冼夫人是高州俚族,所以他既是汉人,又是俚人,在岭南一呼百应。李靖从荆州南下后,所到之处,州府尽降,是因为这些州府官员依旧做官,利益没有受到损害。但冯盎是岭南世家,控制了千里之地、十数万户,进可以出五岭,退可以守崖州(今海南三亚),其势不必向李唐称臣。 冯盎从小识文习武,尤其善射,威震三军。他虽排行老三,但其长兄冯暄、次兄冯魂都服从他的指挥。冯盎娶俚、汉妻妾六人,生子三十,其中长子智揆、次子智戴、三子智成、四子智式都已长大成人,能独立领军作战。四子之中,以次子智戴最为杰出。 此时正是仲春天气,艳阳高照。冯盎领智揆、智戴、智成、智式到冼夫人庙祭拜后,回到府衙,召集文武议事。这些年来,冯盎虽未称王,但实为南越霸主,所有建制,皆按王府标准,俨然一个小朝廷。 冯盎开言道:“诸位,大唐岭南抚慰大使李靖投书劝我归唐,你们怎么看?” 部将冼星是冯盎的小舅子,深得冯盎的器重。他说:“姐夫,我们俚人世代居住于此,为何一定要投降呢?汉人打打杀杀是他们的事,只要不侵犯我们,我们不理会便是。” 冯智揆道:“父亲大人,你当年曾随炀帝征讨辽东,官拜左武卫大将军,又怎么样呢?要不是义宁二年,你听从二弟的劝告,回到岭南重聚族人,现在我们恐怕没有立足之地。汉人的朝代,分分合合,都是为了争权夺利;我们俚人谨守道义,尽心渔农之事,不沾染汉人的事就是了。” 冼星接着道:“智揆说得对,管他谁当皇帝,咱们只管过咱们的日子。况且李靖在姐夫当大将军时,只是一个县令。现在他跑到岭南来发号施令,凭什么?” 冯盎道:“这个李靖与我同岁,颇有将兵之能,当年不过是没有机会罢了。萧铣亦为雄主,遇到李靖,却一触即溃。现在人家好言相劝,我们俚人重义轻死,也不能不加理会。” 冼星道:“姐夫,天下大乱,我们不去争天下,自保总可以吧?兄弟们一直劝你自立为南越王,你就是不听,再这样下去,只能任人宰割。族人要交税赋、出苦力,仅仅劳役和募兵这两项,就吃不消。我们世代居住此地,没享受到李渊一丁点恩泽,为何要替他卖命?” 冯盎道:“阿星,你说的道理,我都懂。这称王之事,得有天命。当年冼太夫人功盖岭南都没有称王,我们这些后世子孙,不能有此妄念。” 冼星道:“太夫人未称王,是当时朝政清平。李唐初立,才平定了中原,还无力顾及边远地区。而岭南之地,自古被中原视为蛮夷居所,加之山重水复,烟瘴横行,李唐若派兵来攻,必有来无回。姐夫已辖二十余州,领地数千里,范围已超过汉代的赵佗,应当自立为南越王,为族人谋福。” 冯盎叹道:“我家在此地定居,已历五世,且历代担任俚人首领,已极尽富贵,不敢奢望称王。太夫人有遗言,无论乱世还是盛世,当谨守祖宗遗训,效忠朝廷,施惠于民,不可有作乱之心。若称王,必然招来大军围剿,使我族人遭受兵燹之灾。智戴,你曾跟随为父东征西讨,你说说看,为父是该降,还是该战?” 冯智戴虽然才三十来岁,但历练得智勇双全,之前一直没有说话,现在见父亲问起,便道:“父亲大人引我们兄弟四人拜祭太夫人,其用意孩儿们都已明了,就是永远不要忘记太夫人的教诲。” 冯盎点点头,觉得二儿子最明白自己的心意,接着问道:“我是问你,是战,还是降?” 冯智戴道:“其实父亲大人已经决定了,就是不战,也不降。” 众人议论纷纷,不知这二公子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冯智戴接着说道:“只要不违背太夫人的遗言,父亲大人就会去做。我们族人经历了几个朝代,但始终不出岭、不内讧。李唐虽然逐步统一天下,但德行尚未昭显。孩儿以为,李靖这次只带了三千人马前来,根本不可能用兵。” 冯盎点了点头:“这个李靖,如果率大军前来,我为了保护族人,必与之死战。但他动情晓理,又加上李袭志在一旁说情,我要是装聋作哑,也显得太无礼了。” 冯智戴道:“父亲大人莫忧。依孩儿之见,不如派遣孩儿到桂州去见李靖,先探探虚实再说。若李靖态度强硬,我们就出兵攻打桂州,将其扣下为质;若李靖好言劝说,我当以好言回复,使他无计可施。” 冯盎喜道:“智戴说得好!待我修书一封,由你去见李靖,相机行事。” 次日,冯智戴只带几个随从,驭了一些海货,快马直奔桂州。 刚刚出了城门,冯盎就骑马追了出来,将冯智戴拉到路边,说道:“智戴,昨夜为父一夜未睡,想了一个办法,你看……” 冯智戴道:“请父亲大人示下。” “你去见李靖,若他不提招抚之事,见过礼,问候一下为父的老友李袭志,你就回来便是;若是李靖坚持招抚我们,你就说我本来要去桂州见他的,不过最近身体欠佳——要是李靖有诚意,就请他移驾到高州来。” 冯盎说罢,冯智戴一惊,道:“父亲大人,你这是要扣留李靖啊!万一他率军前来,岂不是引狼入室?” “哈哈,我儿莫忧。若李靖只身前来,当有诚意,你要对他客气;若他率军前来,我将在容山密林中伏兵一万,一举将其剪灭。” 冯智戴到了桂州,入城拜见李靖和李袭志。 李靖见冯智戴气宇轩昂,心中甚喜:“要说起来,令尊大人曾与李靖同朝为臣,不过令尊在大业八年就是大将军了,而我那时不过是个县令。” 冯智戴道:“李大人过谦了。家父常常对我们兄弟讲,说李大人胸中所学,足以定天下、制四夷。大人现为岭南抚慰大使,代天巡牧,我等化外边民,当谨聆大人教诲。” 这句话说得不进不退,就是不表明要接受唐朝安抚。 李靖只好开门见山,道:“公子前来,想必令尊已收悉书信了。李靖身负皇命安抚岭南,欲早日让岭南百姓得享皇上天恩,不知令尊大人作何答复?” 冯智戴见李靖威风凛凛,料想不明确态度,断难应付,于是道:“家父岂敢抗命不尊?本来,家父闻知大人前来桂州,是要亲自前来迎接的。不料这几日身体不适,因此派小侄前来迎接大人,请大人驾临高州。具体事宜,小侄无官无职,作不了主。待大人面晤家父后,再行商议。” 李靖看了一眼李袭志,心想这“南霸天”的头果然难剃,当下道:“如此甚好。不过我尚有一些公务需要处置,请公子先回,待我办完差使,再去拜会令尊,如何?” 冯智戴没想到李靖会来这一出,但事已至此,只得道:“那就劳烦大人了,小侄先行告退。”便将那批海货送给李袭志,才辞别而去。 冯智戴走后,李袭志道:“靖公,这冯二公子欲意何为?” 李靖笑道:“这是冯盎之谋。他派二公子先来桂州,是想摸我的老底。邀请我去高州,有扣留我作人质的意思。倘若我招降的意愿不坚决,冯盎就安于现状,不加理会,因为皇上已下过敕书,冯盎的心头跟明镜似的;倘若我率兵前住,冯盎就会在半途秘密剿杀我军,最后诈称唐军抚慰大使遇当地土人攻击,死于非命。” 李袭志大骇:“靖公,我看还是不去为妙。我在桂州二十年,从不敢得罪越人。这些异族,相处得好,则相安无事;一旦翻脸,可真是杀人不眨眼。” “我料冯盎现已派遣军队在半路埋伏了,所以没有答应马上跟冯二公子去高州。但这高州,恐怕非去不可,只是要过些时日,看看冯盎的动静再去。” “靖公,就算冯盎把伏兵撤了,你几千人马前去,也无异于以卵击石,如何是好?” “袭志将军,我这三千军马,个个都是精兵,可抵三万雄兵,你信不信?” “我信。靖公练兵,自是与寻常军队不同,当年以八百精兵破冉肇则二万雄兵,天下皆知。然而如果力战,冯盎必集二十余州军马,到了那时,就没有回旋余地了。” “你说得对。此事不宜急,冯盎没有回绝我,说明他在犹豫,且给他两个月时间,我们趁机安抚其他州县。待夏季来临,再图良策。” 这期间,岭南豪酋、前隋鸿胪卿宁长真以宁越、郁林地区向李靖请降,打通了交州与爱州(今越南清化)的道路。李靖任命宁长真为钦州(今广西钦州)总管。 李靖在桂州驻军,报请李孝恭在荆州集兵,为南下作准备;遣信使飞马告知交州刺史丘和,请他投书劝说冯盎;又请丘和整饬军马、战船,若冯盎抵死不降,则从交州起兵,联合宁长真,攻打冯盎。 两个月来,李靖檄书至处,又有五州请降。 武德五年六月,李渊密旨到了桂州,言代州(原雁门)总管定襄王李大恩在马邑被突厥人所杀,突厥汗国兵锋正盛,要李靖速定岭南,回防北地,岭南一应事宜,可由李靖裁决。 李靖读罢密旨,感到李渊真的急了。马邑这个地方,武德二年永安王李孝基被刘武周所杀,现在定襄王李大恩也被杀。大唐连失两个郡王,李渊当然坐不住了。 其实,在李靖心目中,南疆战事不过是统一天下之战,而与北边突厥的战争才是敌我之战,亦是最难啃的硬骨头。虎京等训习的骁锐兵士,在南征中以一当百,但若拉到大漠,遇到突厥的重骑兵,别说以一敌百,就是以一敌十,都极为困难。 本来,李靖想再拖延些时日,待四方兵力集聚,一举而平冯盎。但现在看来,不能再拖了。想来想去,只有自己孤身前往,不带兵马,方能消除冯盎的疑虑。主意已定,李靖辞别李袭志,只带了虎京和薛宗胜两人相随,令司马冲腾领三千军马驻扎桂州,若李靖有失,则由李袭志节制。 李袭志苦劝道:“靖公,‘南霸天’非比寻常,此去恐怕凶多吉少,还望三思。” 李靖慨然道:“凡做事,哪有不冒险的?就算粉身碎骨,也当前往!”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四十四章 兵不血刃尽收九十六州 正是盛夏,天气闷热。李靖等三人在马上奔驰,汗出如浆。 进入容州(今广西北流市)境内,在经过容山小道时,薛宗胜因吃瓜果坏了肚子,把佩刀、战马交给虎京,提了裤子,跑到密林中去解手。虎京大笑。 薛宗胜寻了棵大树,解开裤带,嗯啊一声,感觉浑身说不出的轻松。于是闭上眼睛,欲尽数排出腐败之物。正在这时,盘在树后的一条毒蛇突然蛇头一探,向薛宗胜的屁股咬去。 薛宗胜只觉身后一股阴风袭来,不由得大骇。他虽箭术神奇,但在这种情况下,纵使身怀绝技,也无从施展。眼见他就要被蛇咬中,突然,“嗖”的一声,一支羽箭从林中飞出,正中蛇头。那毒蛇扭曲几下,顿时死了。 薛宗胜忍不住叫出声来。虎京提剑冲了过来,见是一条眼镜王蛇。若被咬中,在这荒无人烟的密林之中,恐怕无法救治。 “虎兄弟……谢了。”薛宗胜是箭术高手,见刚才那一箭,其精准不在他之下,以为是虎京救了他。 “不是我。”虎京看了看那箭,只见箭身箭尾均为竹制,比军中用箭短了一半,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虎京听力超凡,回身对树丛喝道:“出来!” 随着草叶响动,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怯怯地从林中走了出来。 薛宗胜提起裤子扎好,一看,这位救命恩人大约十一二岁,头大身细,光着脚丫,手里提了把破弓,背后插了一筒竹箭,腰上挂了把柴刀、几只山鸟。 这个场景,薛宗胜再熟悉不过。那就是四十年前,自己在山中打猎过活的样子。只不过,他是在北方,这个少年是在南方。 李靖也闻声赶来,见这少年虽浑身污浊,但那一双眼睛明澈如水,当下和蔼地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嗫嚅了一下,才答道:“我……我没有名字。” 薛宗胜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孩,问道:“那,你的爹娘呢?” “我……我没有爹娘。”小孩的眼中一片茫然。 虎京问:“小孩儿,你莫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李靖喝道:“虎京,胡说什么?” 虎京吐了下舌头,道:“没爹没娘,那你从哪里来的?” “我……我一直在这老林中过活。以前,有个哑巴和尚师父,在庙里,我们一起过活。三年前,师父死了,我就一个人过了。” 他讲得磕磕巴巴,但薛宗胜还是听明白了:一定是那个和尚捡到这个孩子,在庙里养他长大,后来和尚死了,就剩他一个人了。看这小孩最多十二岁,三年前才九岁,却独自在这荒林中生存下来,真是太不容易了! 薛宗胜走近他,摸着他的头,道:“你想要爹娘不?” “想!”小孩一下哭出声来,“人家都……都有爹娘,我没有……” 薛宗胜也流出了眼泪,道:“孩子,今天你救了我的命,要是你愿意,今后你就做我的儿子吧!” 小孩用脏手擦了擦眼泪,道:“我愿意。” 李靖也为眼前的情景双眼潮湿,见薛宗胜收他为义子,当即说道:“孩子,你这位父亲,是位大英雄!正好,你可跟他学箭。今后,你就不必射这种自制的竹箭了,要射就射军中的狼牙箭!” “军中?”小孩见这三人中,除了虎京有点凶,其他两位都很和善,便不怕了,“军中有肉吃么?” “有啊!”虎京哈哈大笑,“牛肉,吃过没?” 小孩吞了一大口口水,摇摇头道:“没吃过。我要吃五斤!” 薛宗胜展颜大笑,一种前所未有的慈爱涌上心头。 李靖道:“孩子,既然薛将军愿意认你作义子,你就跪下磕头吧。” 小孩就跪下,也不会说词,只是磕头,一连磕了七八个头。 薛宗胜的手有些颤抖,他没想到,今天拉肚子拉出来一个儿子,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李靖说:“孩子,你要说‘孩儿拜见义父’。” 小孩跟着说:“孩儿……拜见义父。” 薛宗胜扶他起来,看了又看,喜不自禁。虎京打趣道:“老薛,你去年刚成亲,今年儿子就这么大了。” 薛宗胜踢了虎京一脚,虎京也没闪。他在想,倘若张素弦能嫁给他,说不定也能生个儿子。想到此,不禁黯然。 李靖道:“宗胜,恭贺你喜得义子。这孩子无名无姓,你得给他起个名字才是。” 薛宗胜挠了挠脑壳,讪讪地道:“大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大字不识几个啊,求大人赐名。” 虎京道:“大人学富五车,你这一求名,必定求出个惊世大名来。” 不料李靖道:“看这孩子孤苦伶仃,连亲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谁,就叫薛孤儿吧。” 虎京一怔,未料是这么个俗气的名字。 四人继续前行。薛孤儿坐在义父身后,一阵兴奋。他还是第一次骑马。 果不出李靖所料,听薛孤儿讲,两个月前,在这容山密林之中,驻有大队人马,住了几天才走。看来,若是李靖率队前来,冯盎必围剿唐军。 由于先前李袭志曾派使者送过书信,李靖所到关隘,皆奉命放行。李靖观这南越男子,皆赤裸上身,肤色黝黑,个子矮小,但奔跑如风,极善射箭与丛林战斗。 薛孤儿很快就与李靖等三人混熟了。他说这一带蛇蝎颇多,不少为剧毒之物,伤人立死。李靖听说越人用箭,往往在箭头涂毒,只要被射中,多半是活不成了。 李靖在半路为薛孤儿买了一身衣服,让他洗澡换上。人是衣服马是鞍,收拾过后的薛孤儿活脱脱一个帅小伙。薛宗胜自是十分欢喜,一路上传授了他一些射箭的方法。薛孤儿以前射箭,全是为了求生,虽无章法,但在恶劣的环境中锤炼出来,自是根基牢固。虎京也喜欢这个小侄子,教他一些入门功夫。李靖则教他简单对话,认识一些简单的字。这一路行来,薛孤儿受当世三大高手教益,虽一时消化不了,但已是寻常少年难得的殊遇了。 四人到了高州城下,却不见冯盎前来迎接。 虎京怒道:“这个冯盎,还挺托大!明明知道大人前来,却连面都不照一下,哪像做过大将军的人!” 李靖道:“虎京不要乱说,冯大人有自己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 薛宗胜道:“大人,他不来迎,我们到他府衙找他便是。” 李靖道:“到了高州,最先去的地方不是府衙,而是冼太夫人庙。切记,到了庙中,静默下拜,不可多言。”于是问了路人,引三人往冼夫人庙而去。 冼夫人庙并不雄伟,但殿宇森森,修建得极为庄严。因冼夫人被族人视为圣母,故庙内常年香火不断。李靖等人下马,整衣入殿。 冼夫人泥塑真身位于正殿,只见她骑在马上,面容严肃,手持令箭,威风凛凛。李靖引三人下拜。李靖拜毕,低声祈福道:“请冼太夫人护佑百姓,保李靖及部下平安。” 突听殿内一人道:“太夫人在天有灵,当保你们平安。”只见一人头戴花翎,身披重彩,缓步而出。 李靖一看,其人年纪与自己相若,身长七尺,黑面短须,目蓄威严。李靖起身,行礼道:“在下李靖,参见冯大将军。”他料定此人便是冯盎,仍以旧隋时官职相称,不提自己岭南抚慰大使的身份。 “李将军驾临高州,冯盎深感荣幸。”那人果然是冯盎,“在下久闻李将军用兵如神,没想到亦是精细之人。刚到高州,不去府衙,先来拜见太夫人,在下先行谢过。”说罢回了一礼。 “冼太夫人功盖南越,忠勇双全,是我辈楷模。李靖能拜见太夫人,深感荣幸。” “李将军,你的来意,在下已清楚了。看在你对先祖母如此恭敬的分上,冯盎把你当朋友。但请勿谈及招降之事,否则,别怪冯盎不客气!” 李靖没料到这冯盎在他们未到之前,态度尚且模棱两可;如今到了高州,反而如此坚决。看来此行凶多吉少,不由得暗捏一把汗。 冯盎领李靖出了冼夫人庙,外面已整齐站立了一队人马,个个用油彩搽了脸,看上去百人一面。薛宗胜见这些南越军士个个肌肉发达,料想均是好射手。 冯盎做过左武卫大将军,对统兵之事自是精熟。李靖见他摆此排场,料想他有意以军威震慑自己,干脆说道:“冯大将军当年随炀帝征辽时,威震敌胆。李靖一路南来,名为安抚,实则欲向大将军学习排兵布阵之法,不知大将军可否赏脸,让李靖一睹大将军麾下的精锐之师?” 此言正中冯盎下怀:“李将军客气了。你力克突厥人,战败薛仁杲,斩杀冉肇则,击溃文士弘,从无败绩,可称大唐战神。我率族人偏居南越,不图攻伐,唯求自保,称不上什么精锐之师。不过,李将军如有兴致,在下这就请你前往大营指点。”当即命卫队开道,径往城西校场而去。城西校场是冯盎本部大营,常驻两万军马。 冯盎早知李靖要来,因而先有筹备。但见校场之上,两万大军整齐列阵。李靖登台观阵,见军容严整,进退有度。令旗挥动,阵列变幻莫测,正是按《孟德新书》所练习的行军之法。魏武帝曹操惯于阵战,因此后世盛传此法。 阵法演练完毕,冯盎道:“李将军,在下所练阵法,可还过得去?” 李靖道:“大将军所习战阵,深得《孟德新书》精髓,李靖望尘莫及。” 冯盎听了高兴,笑道:“李将军不必过谦。我闻李将军用兵,极善以少胜多。据传,李将军在峡江之时,训习了一批骁锐军士,一人可抵百人,攻城杀敌,如同砍瓜切菜,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虎京一惊。他作为这批特战锐士的总教习,一向极为保密,没料到千里以外的冯盎却一清二楚。 李靖指着虎京道:“大将军,这位虎京兄弟正是骁锐营总教习,现为归德郎将。” 冯盎抬眼看虎京,眼中精芒四射。虎京抱拳道:“虎京拜见大将军。” 冯盎嗯了一声,道:“虎将军年纪轻轻,就立此大功,不简单。正好,小儿智戴也训习了一批特战勇士,就在后山,李将军是否有兴致一见?” 李靖道:“大将军所训精锐定是不凡,李靖愿前往一观。” 冯盎把手一招,两万大军整齐划一,退回营帐,除了脚步声,军中再无杂音。李靖看了,暗暗佩服。 李靖四人随冯盎骑马到了后山,被领到山坡之上,可俯视另一校场。这个校场十分怪异,除了原生密林,还以人工建造了洞穴、城墙、沟壑、栅寨,其排布之法,均模拟岭南地势,鲜见有平坦之地,甚是险峻。 冯盎对李靖道:“李将军,岭南多山泽,不似北方地势平整,所以排兵布阵之法,好看不中用。历代中原朝廷派兵征岭南,往往被烟瘴、毒箭、沼泽击败,皆因地势不同,用兵之法各异。犬子智戴建此校场,专事训习勇士,主要练习攀爬、箭术、泅渡、肉搏等法,利于翻山越岭,有效击杀来犯之敌。” 李靖捻捻须:“大将军真是有心啊!在下见识尚浅,但从南至北,均未见过如此训习兵士的,料想冯二公子已练成无敌精兵。” 冯盎不再说话,将手一挥。突然间,密林中闪出上千个面上抹彩、身负刀箭的矮小土人。这些土人形如鬼魅,动若脱兔,纵跳攀爬,如履平地。虎京一看,心中暗惊。他训习的兵士,由于身材较高,行动可不如这些土人灵活。仅爬城墙这一项,虎京所率军士须借飞爪方可上城,而这些土人根本不用,手足并用,像猿猴一样贴墙而上,瞬间即达城垛。 但见兵士钻洞穴、上城墙、渡暗河、攻栅寨,人人精熟,个个勇猛。虎京正想知道到底战力如何,突听一声尖利的吹竹之声,这些兵士顿时像狡兔一样隐身。吹竹之声陡变,只听“叽叽”之声大作,不知从哪里放出来一群野猴,在土人兵士的吆喝声中,纷纷往城墙、山洞、沟渠边跑去,其行动之迅疾让人眼花。突然,密林中飞出羽箭,直射野猴,一箭一只,应弦而落。落在地上的野猴只抽搐几下,就已毙命。 冯盎神色淡然地对李靖说道:“李将军,这些野猴,是兵士从山中围捕而来,供练习之用。这些羽箭箭头淬毒,无论是人是猴,沾上立时毙命。在下不才,训习了两千名这样的兵士,料想与虎将军的锐士相比,尚有不少欠缺之处,还望不吝赐教。” 虎京艺高胆大,除了李靖之外,不服任何人。但今日所见,让他心头像有毛毛虫在爬一般——若是他的百人锐士到这南越之地,与这批野人似的兵士交手,恐怕能活下来的没有几个。 虎京抱拳道:“回大将军,若在丛林中交战,恐怕天下无人能敌贵军。” 冯盎哈哈大笑,这才一挥手,吹竹之声又起,不过这次是清亮之声。顿时,这支奇兵隐去,冯智戴出了密林,身后跟着十来个体态婀娜的美女,每人手上捧着荔枝,款款而来。 冯盎请李靖等四人在石凳上坐了,命美女将荔枝摆在石桌上,笑道:“李将军是贵客,我们南越偏远,没什么好招待的,正好今年第一批荔枝刚熟,特供贵客品尝。” 李靖谢过,吃了两粒,顿时口舌生津。 冯盎见薛孤儿一直跟着李靖,既不说话,也没表现出惊讶,不由大奇。他抓了一把荔枝,递给薛孤儿,道:“小兄弟,吃荔枝啊。” 薛孤儿生在岭南,荔枝对他而言,可比肉差远了。于是说:“大人,我要吃肉。” “吃肉?”冯盎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吃肉可以,但你得拿出点本事来。” 薛孤儿道:“大人,要什么本事才能吃到肉?” 冯盎眼珠一转,问李靖:“这位小哥是谁家公子?” 薛宗胜欠身道:“回大将军,是在下犬子。” 李靖本来想把虎京、薛宗胜一一介绍给冯盎,但冯盎一直忙着向他们展示南越军威,没有机会。李靖这才道:“这位薛宗胜是李靖部下,现为游击将军,这个小孩是他的儿子薛孤儿。” 南越人起名字随意,冯盎倒没觉得薛孤儿有什么含义。今日他的目的是震慑李靖,让其知难而退,其余之事无足轻重。于是道:“薛将军的儿子,必是将门虎子、身怀绝技了?” 薛宗胜正要回答,薛孤儿抢着说:“绝技不会,但如果学刚才那些大叔们爬爬墙、射射箭,倒也不难。” 此语一出,不仅冯盎大惊,连李靖三人也吃了一惊。本来,李靖在路上屡屡叮嘱薛孤儿,叫他不要说话,跟着大人就可以了。但这薛孤儿听说有肉吃,孩子心性就显露出来,把李靖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 “那……那就请薛少爷展示绝技。”冯盎心想:一个小屁孩,好大的口气!再能耐,能比得上我这些精挑细选、苦练数年的勇士? “大人,就像刚才那样,爬过墙、潜过水,再射一只猴子,就可以吃到肉吗?”薛孤儿睁大眼睛问。 冯盎道:“当然!你做完这些事,随便你吃多少肉都行啊,哈哈。” 薛孤儿嘻嘻笑道:“爹爹,借你弓箭一用。”薛宗胜看了看李靖,李靖颔首,于是把身上的弓和箭壶给了薛孤儿。 薛孤儿脱掉衣服、鞋子,抓了把灰,往面上一抹,弓往肩上一套,背上箭壶,下了山坡,往校场走去。看着他细瘦的身子只比那张大弓略高一点,冯盎觉得好笑——这娃娃在那些复杂的人工障碍中能否站稳都是未知数,更别说像他手下的精兵那样演示了。 虎京也为小侄子捏了一把汗,只有李靖微笑着剥着荔枝,神态自若。在他看来,一个小孩,就算丢丑,又有何打紧? 薛孤儿终于慢吞吞地走到了这个特别的校场中,站在那里,回头看着半山腰,半天不动。冯盎见了,心头大悔:这个毛孩子啥也不会,现在怯了。想不到自己纵横一世,竟与一个小娃娃认真了。 他正欲发作,李靖突然对冯智戴道:“二公子,他在等你发令呢!刚才你如何发令,现在依旧。” 冯智戴看了看父亲。冯盎本不耐烦,但事已至此,只得点头。 冯智戴取出小旗,挥了挥。薛孤儿见了,单薄的身体顿时充满了活力,迅速弹起,开始纵跳。但见他幼小的身体纵跳如飞,钻洞、爬树、上墙、潜水,比刚才那些土人更敏捷。虎京这才明白,这小孩在山中长大,能在蛇虫出没的凶险之地存活下来,自然练就了一身本事,虽非刻意,但更自然、更有效。 李靖和薛宗胜也第一次见薛孤儿亮出真本事,不由得心跳加剧。冯盎眨了眨眼,不由自主地站起,觉得自己活见鬼了。此时薛孤儿演示完毕,冯智戴取出一支竹管吹了两声,手下人从笼中放出一只公猴。那公猴见其他地方均被围堵,便径向假城墙上爬去。薛孤儿迅疾取箭扣弦,就要射出。但他见那猴儿吱吱哀叫,终是没有出手。这一愣神间,那猴儿已爬上城头,就要逃遁。薛孤儿突然把弓箭扔在地上,双腿一蹬,“噌噌噌”往城上爬去。那猴儿以为逃出生天,往假城的另一侧爬去。然而薛孤儿比它更快,三下两下赶上,一把将那猴儿捉住,再从城上滑下。那猴儿被捉,吓得直流眼泪,叽叽哀求。薛孤儿不忍杀它,终于把手一松。猴儿得脱,钻入密林中不见了。 薛孤儿目露茫然之色,捡起弓箭,往山上走来。 在场的所有人,被他刚才的神技惊呆了。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居然能徒手抓获野猴。 冯盎大骇,突然想:这小孩不过十一二岁就如此厉害,那么李靖所训军士,必是虎狼之师,也难怪不到一月就打下江陵,灭了梁朝。冯盎先前的狂傲,此时被一种悲凉所取代。他想起桂州李袭志、交州丘和、钦州宁长真,均是能征善战之将,也一一臣服于李靖之下。若自己真与李靖翻脸,恐怕岭南真的要血流成河。祖母太夫人遗训,即是忠君爱民,免起刀兵。自己若一意孤行,有违祖训,且将置族人于水火。冯盎当下心情郁郁,苦思如何应对李靖。 薛孤儿上了半山腰的平台,将弓箭放下,向冯盎跪下,磕头道:“大人,那猴儿可怜,都流眼泪了,我不忍杀他,所以没有开弓。这肉,我不吃便是。” 冯盎当即扶起他,轻抚其背:“薛公子有仁心,令冯盎感动!肉嘛,还是要吃的。不过,刚才没见你射箭,甚为遗憾。” “遗憾?”薛孤儿一脸茫然。他还不知道“遗憾”一词是啥意思。 李靖会意,赶忙道:“孤儿,大将军是想看看你的箭术。若是射得好,他还给你肉吃。” 薛孤儿这才高兴了,道:“真的?太好了。大人,你说吧,要我射哪里?” 冯盎仍有心考校这毛头小儿,便随手抓了颗荔枝,道:“你看好了,待会儿我将这荔枝抛在空中,你要是射中,就给肉吃。” 薛孤儿抄弓拿箭,道:“大人,好了,抛荔枝吧!” 冯盎一生最自负的事,就是自己能射一手好箭,可谓百发百中。他见这孩子手握弓箭的姿势根本不对,心想射得中才怪,于是将荔枝平平掷出。那荔枝出了他手心,径向一棵大树飞去。虎京一看,这哪是“抛”,简直就是“发射暗器”…… 但虎京只觉眼前一花,就听“嗖”的一声,一箭疾飞而出,正中那颗荔枝,将它钉在大树干上。 冯盎本是英雄,见这孩子箭术如此厉害,不由得心折。他拍了拍手,对冯智戴道:“智戴,你吩咐下去,让伙房准备十斤最好的牛肉,让这位少年英雄吃饱!” 当天,薛孤儿吃到了人生第一顿牛肉,撑得在地上直打滚。 当晚,冯盎在府中大摆筵席,款待李靖等人。薛孤儿因食牛肉过量,已动弹不得。 岭南天气,夏季异常闷热,汗濡衣衫。酒席过后,冯盎携了李靖的手,一起出了府中,径往山上走去。李靖猜想他有话要说,便不带虎、薛二人,随冯盎步行上山。 进了山间林中,有月光射下,凉风习习,李靖顿觉身体舒爽了许多。 “药师,你我同庚,咱们就不必讲官场上那些客套,互相直呼其名吧。” 冯盎字明远,李靖当即道:“明远兄,你生在三月,我生在九月,你当为兄。” 冯盎执了他的手,道:“药师,今日你前来,所为何事,我心如明镜。但你也看到了,我的族人不想归顺朝廷,我这个家当得也难啊。” “兄弟深知明远兄的难处。”李靖转身面对他,叹了口气,“然而仁兄想过没有?冼太夫人在世时,深明大义,为促国家统一呕心沥血。太夫人之所以受人景仰,非因她的文治武功,而是她忠君爱民之精神。今大唐皇帝欲一统天下,还百姓清平,若岭南拒不归服,皇上必集四方之军征讨。诚然,仁兄御军有道,南越军民皆听仁兄号令,但战事一起,无论胜败,还不是百姓受苦?如此一来,仁兄有悖太夫人遗志,成了不忠不孝之人,还请三思!” 冯盎甩脱了握李靖的手,顿足道:“这其中关节,我岂能不知?然而南越之民,深厌朝代更替。每换一朝,必然税赋加重,将百姓置于水火之中。非是我不降,实出无奈!” 李靖抱拳向北,肃然道:“皇上授我临机专断之权,若明远兄信得过李靖,还请听我一言。” “药师请讲!” 李靖道:“明远兄所虑,百姓生计耳。我观李唐之所以得天下,非凭武力,实赖人心。隋末久乱,人心思定。今皇上励精图治,其宫中用度,远不及前隋;所辖境地,均轻徭薄赋。若明远兄率南越诸州归附,我当表请皇上封你为越国公,管领所辖之地,三年免交赋税、不征劳役,如何?” 冯盎目光闪动,心想:国公与郡王均为从一品,与我自己当南越王并无二致,只是少了个“王”的虚名而已,但南越之民毫发无损,还可免去干戈,实在是件好事。他本不是野心家,又身负祖母家训,于是再次握住李靖的手,道:“靖公,此言当真?” “李靖愿以性命担保!” “靖公,若真如此,冯盎愿投书岭南部族首领率州县来降。不过,皇上曾杀了投降的萧铣,会不会变卦?” 李靖见他已动心,不疾不徐说道:“大将军,你与萧铣不同。你是世家,居南越已有五世,深孚民望;而萧铣先前只是县令,隋末大乱时借后梁之名而起,民心不稳,是故兵败赵郡王。若是萧铣有大将军之根基,以我区区几万人马,岂能使其亡国?皇上杀萧铣,一来因萧铣是后梁子孙,不杀仍会起兵作乱,危及大唐基业;二来因其忤逆犯上,其女又刺杀了皇上的同窗挚友安陆公,于公于私,萧铣必死。而大将军在南越多年,一直都没有称王,足见你没有野心。说真的,换了别人来守南越,皇上还不放心。有你在,南越安定,皇上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变卦?” 这一席话说得冯盎心结尽解,不由大悦。他跪倒在地:“冯盎代南越百姓感谢抚慰使大人大恩!今后如有差遣,千里万里,莫有不从!” 李靖一把扶起他:“大将军深明大义,李靖铭于肺腑!有大将军襄助,岭南和平在望,请受李靖一拜!”说着,展衣下拜。 冯盎感动得双手微微颤抖。正在这时,林中有一个声音说:“李大人,爹爹,你们相互这样客气,月亮都被感动了。” 月光下,冯智戴闪了出来。 “智戴,你都听到了?”冯盎问。 “孩儿担心爹爹喝多了酒,所以一路跟来。”冯智戴向李靖赔礼,“还望李大人原谅。” 李靖知道冯智戴在越人中的地位仅次于父亲,当即道:“二公子,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要客气。” 计议已定,当下三人往回走。路上,冯盎问起薛孤儿之事,李靖照实讲了,并将如何发现薛宗胜、感化虎京的事大致说了。冯盎叹道:“人道靖公是将兵奇才,我看,靖公是识人英杰,为我辈楷模。” 冯智戴见父亲与李靖片言议定大事,心中高兴。为轻松气氛,他道:“薛孤儿兄弟吃了四斤半牛肉,现在还躺在地上哼哼,起不来了。” 李靖和冯盎大笑。笑声中,几只夜鸟被惊,扑棱棱乱飞。 大唐武德五年七月,冯盎以南越二十州归降唐朝。李靖上表,封冯盎为越国公(后因其忠耿,改封耿国公),实领高州总管,管辖高、罗、春、白、崖、儋、林、振八州;免三年税赋、劳役,赐绢一千段。李渊下诏照准。 诏书到达高州的那一天,万民涌动。男男女女,盛装椎髻,聚于高州校场之上,手执斧头和葫芦笙,且歌且舞,一直闹了三天三夜,才尽欢而散。 冯盎兑现了他的诺言,派人游说其他部族首领,李靖按制授予官爵。是年十月,林士弘兵败病逝,余众皆散。自此,岭南再无障碍。李靖共招抚岭南九十六州,得户六十余万,岭南地区全部平定。其时因隋末混战,人口骤减,大唐疆域共有二百四十万户。李靖安抚之地,其人口约占全国四分之一。 之后,李靖不辞辛劳,深入桂、交、广、泉等州,考察民情,开通商路,如实上表朝廷,为大唐武德七年初步制定均田制与租、庸、调的办法提供了重要依据。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四十五章 辅公祏称帝,李药师挂帅 就在李靖兵不血刃平定岭南之时,江南豪强、吴王杜伏威带着他最得力的手下阚稜,轻装从简,赶赴长安。 原来,秦王李世民上书李渊,认为江南之地系大唐钱粮命脉,必须稳定,才有对抗突厥人的资本。杜伏威虽然降唐,但恐有变数,不如召其入京,明里重用,暗为人质,以制江南。李渊听从了李世民的谏言,下诏杜伏威入朝觐见。 淮南道行台左仆射杜辅公祏得知这个消息,连夜找到杜伏威,劝说道:“吴王,这是李渊的诡计。你到了长安,恐怕会被扣作人质,再也回不了江南了。” 杜伏威道:“不然。皇上待我有如亲生。再说,有天下闻名的江淮兵在,皇上如对我有异心,兄弟们会为我报仇。现今李靖已平岭南,天下大定,若我不奉诏,皇上会疑心我造反。”于是带义子阚稜入京。 辅公祏与杜伏威同为齐州(今山东济南)人,从小一起长大,十分要好。辅公祏比杜伏威年长两岁。小时候,有别的孩子欺侮杜伏威,辅公祏就去帮忙,常被打得鼻青脸肿。杜伏威十六岁那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与辅公祏上山挖野菜充饥。杜伏威哀叹:“唉,要是有顿肉吃,死了也甘愿!”辅公祏没有作声。当晚,辅公祏冒险偷了财主家的一只羊,送给杜伏威。二人饱餐之后,生怕事泄,干脆投了义军。杜伏威作战勇猛,从不怕死,很快被推举为首领,成为江淮军中的杰出将领。辅公祏一直与杜伏威并肩战斗,及至杜伏威被封王,辅公祏一直处于江淮军中第二把交椅的位置。由于他比杜伏威年长,杜伏威又像亲兄长一样待他,辅公祏因此被将士们尊为“辅伯”。 然而权位是友情的毒药,一山难容二虎。江南平定之后,杜伏威占据丹阳(今江苏南京),任用官吏,江淮地区平心归附。不过,辅公祏总是不自觉地以为,杜伏威虽作战勇猛,但智谋不足;杜伏威也因辅公祏在军中威信日隆,心中十分忌惮,就让自己的两名养子阚稜、王雄诞为左、右将军,暗中削夺了辅公祏的兵权。辅公祏是一个心机深沉之人,若与杜伏威明里争夺,势必使军心震动,于是乐得清闲,干脆去找好朋友左游仙学道。 左游仙半路出家,从小以算卦为生。杜伏威对他那一套甚为鄙夷,认为是邪道,见辅公祏跟着左游仙学那些旁门左道,不理军政,心中暗喜。 阚稜、王雄诞是杜伏威的心腹,均有万夫不当之勇。杜伏威入朝,担心遭遇不测,就把阚稜带上,命王雄诞掌军。明里,杜伏威委任辅公祏为丹阳留守、王雄诞为副,暗地里,杜伏威对王雄诞道:“我观辅公祏有异心,你要留心。我到长安之后,若没有失去官爵,你要防止辅公祏造反,免得他莽撞的行为害了为父。”王雄诞领命。 杜伏威到了长安,果如他所料,李渊对他十分客气,当着众朝臣的面,请他登上御榻,坐在他的龙椅旁边,拜为太子太保,仍领吴王爵位及行台尚书令,使其位在齐王李元吉之上,仅次于李建成、李世民;又赐王府一座,选数十美女相伴,使之常住长安。李渊得知阚稜是杜伏威义子,封为左领军将军,令其守岭南越州(今广西合浦县)。唐朝立国以来,还没有哪位外番降王有此恩荣。杜伏威在过去九年时间里东征西讨,从未有过休养生息的日子,现在得享荣华、位极人臣,甚是得意。不料正是因他贪图富贵,以致江南又起刀兵。 闻知杜伏威滞留在长安,辅公祏觉得机会来了,赶紧找左游仙商议。左游仙漂泊半世,受尽人间白眼,一直想施展抱负,但苦于杜伏威瞧不起他。如今辅公祏求教于他,顿时来了精神:“大人,以你在军中的威望,要想成功,并不太难。” 辅公祏道:“左道长有所不知,杜伏威从小与我一起长大,自当了吴王后逐渐疏远我,所以我才跟道长学道,以避耳目。杜伏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有两个爪牙,一为阚稜,一为王雄诞,天生神勇,所向无敌,甚得军心。如今阚稜随杜伏威入朝,留王雄诞掌军。王雄诞手握兵权,我这个留守只有数十亲卫,如何能够举事?” 左游仙略一思忖,笑道:“大人勿忧,现下举事障碍,只有王雄诞一人。只要搬掉王雄诞这块绊脚石,就好办了。” 话虽如此,但其时王雄诞手握重兵,如何搬掉,左游仙这位半仙也没有良策。辅公祏虽有取杜伏威而代之之心,但毕竟没有把握,处在犹疑之间。二人最后议定,先在军中安插亲信、收买将校,再伺机而动。 不久,左游仙密会辅公祏,道:“大人,看来杜伏威被李渊软禁起来了。王雄诞神勇,不可用武,贫道想了个办法,你看行不行?” 辅公祏急道:“道长快讲。只要事成,我拜你为军师,一同举事。” 左游仙大喜:“这段时间,我炼了一种慢性毒药,无色无味,只要让王雄诞服下,必使他神力尽失。到时候,就任凭大人处置了。” 辅公祏摇摇头道:“王雄诞明里对我尊重,实际上暗中加强防备,平时饮食起居都由心腹侍候,无法下药啊。” “大人勿忧,贫道已想好法子。王雄诞是曹州人,我已使钱派人到他的老家寻一厨艺精良的庖人,以重金买通,让其到王雄诞营中自荐。王雄诞最爱吃曹州火烧,见来了故里庖人,定会收容。这样,可将我的奇药适量放入火烧之中,使其神不知、鬼不觉中毒乏力。” 辅公祏喜道:“还是道长思虑周全。不过,这样颇费时日,不知多久方可使王雄诞失去神力?” “最快也得半年。大人不必着急,有道是欲速则不达,况且这半年时间,大人也好充分准备,届时起事,一举而定天下。” 辅公祏听从了他的意见,依计行事。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武德六年夏天,辅公祏暗自结纳冯慧亮、陈正通、陈当世、徐绍宗、吴骚等江淮军将领。这冯慧亮以习练水军得名,拥有水军三万、战舰千艘;陈正通以训习骑兵得名,有步骑三万,所向无敌。 王雄诞见辅公祏整日与左游仙学道厮混,逐渐放松了警惕。杜伏威入朝后,久不见归,连书信都没回一封,让他心情焦急。幸好半年来,老家曹州来了一个厨子,做的火烧甚合胃口。但不知为什么,连日来总感四肢乏力。这一日,终于病倒了。 辅公祏探知王雄诞病倒,赶紧找左游仙商议。左游仙道:“大人,贫道夜观星象,见太白金星趋于南方,主大人有九五之尊。丹阳为陈国都城,大人起兵后,可效仿南陈,重建国家。” 辅公祏心头一震,但为了掩饰这种兴奋,就说:“道长休提建国之事,还是说说当下如何应对王雄诞吧。据闻,王雄诞病在府中,看来道长的妙药已见奇效。不过,听说他每天仍然能吃十个火烧,部下守卫森严,如何是好?” 左游仙道:“请大人看看,这是什么?”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辅公祏。 辅公祏一看,见其上写道: 吾儿雄诞如见:父在京师,位列诸王之前,一切安好。去岁临行,父嘱儿谨守礼法,管束将士。然近闻汝以父久未南归,顿生二心,暗结私党,以谋叛变。我儿此举,欲陷父于死地耶?见信速收其心,诸事多问辅伯,切切。父留。武德六年六月丁卯 辅公祏从小与杜伏威一起长大,识得杜伏威笔迹,看罢书信道:“原来杜伏威来信了,可是王雄诞并没有二心啊,这是怎么回事?” 左游仙哈哈大笑:“看来,贫道连大人也瞒过了,王雄诞更加难以识破。这封信,是贫道模仿杜伏威笔迹写成的。” 辅公祏一听,顿时明白这是左游仙的反间之计,当下又看了看信,叹道:“此信同杜伏威写的一模一样,道长是如何做到的?” 左游仙道:“杜伏威长年打仗,无暇习练书法,其字迹不过能辨认罢了,有何难仿?” 辅公祏叹道:“道长真乃神人也!此计一出,王雄诞必伤心欲绝。我再前往说知,他必将兵权交予我,大事可定!” 左游仙道:“大人不忙,待贫道用火漆将书信封好。你想,既是密信,岂能让外人知晓?” 辅公祏夸赞左游仙想得周到。等左游仙弄好,他才将信藏了,快马到了王雄诞府上。 王雄诞听说辅公祏来访,挣扎着坐起。辅公祏进府,将信取出,交给他道:“贤侄,吴王来信了,是给你的密信。我刚收到就送了过来,怕耽误了事情。” 王雄诞检视信筒,见火漆封口完好,这才放心。 辅公祏道:“贤侄要看家信,我就不打扰了。” 王雄诞道:“请辅伯稍坐。辅伯不是外人,家信但看无妨。”说着,当面开封取信。 辅公祏摆手道:“这是你们父子的私事,稍坐尚可,信是绝对不看的。”于是低头吃茶。 王雄诞背过身子看信。刚看了一半,突然剧烈咳嗽一声,一口鲜血涌上喉头。他见辅公祏在一旁,赶紧压住了。 要知道,王雄诞对杜伏威忠心耿耿,曾多次在敌阵中救过义父的命,身上伤痕累累。而义父大半年不见音讯,好不容易盼来了一封信,竟怀疑他有二心! 王雄诞是个耿介之人,没有弯弯肠子,经反复辨认,确为义父笔迹无疑,当下伤心欲绝,泪水涌了出来。 辅公祏知已奏效,赶忙道:“雄诞,怎么了?莫非吴王在京师有失?” “没有……”王雄诞强忍泪水,假意道:“小侄闻听父王在京师位列诸王之前,得享荣华,心头激动,这才……” 辅公祏见好就收,当即起身道:“那就好。请贤侄安心养病,我先告辞。” 王雄诞毕竟年轻,心想:父王既然如此不信任我,我又何必带病管那些鸟事!待辅公祏要出门时,他突然心灰意冷,父王既然怀疑我有二心,要我凡事多问辅公祏,那我干脆把军权交给辅公祏,以示清白。 “辅伯,请留步。”王雄诞在辅公祏快跨出门槛时把他叫住了。 辅公祏回身问道:“贤侄,还有何事?” “辅伯,这段时间来,小侄身染重疾,不能理事。然而军中不可一日无主,辅伯晓畅兵机,胜我十倍,还请辅伯代为掌军。” 辅公祏摇摇头道:“贤侄,吴王进京时命我为丹阳留守,命你掌军。你我二人,各司其职。若擅自行动,吴王回来后会责怪的。” 王雄诞只想早点让义父相信自己是清白的,于是道:“不瞒辅伯,这也是父王的意思。至少,在小侄生病期间,辅伯得帮这个忙吧。”说罢,取出兵符,交给辅公祏。 辅公祏这才“勉为其难”地接了兵符,辞别而去。 辅公祏得了兵符,马上去找左游仙。左游仙喜道:“大事成矣!不过还差一步。”于是如法炮制,假手杜伏威,写了一封“密令”,称自己在长安被长期扣押,并受到虐待,被打得遍体鳞伤,这才密遣心腹送信回丹阳,令辅公祏起兵相救。 辅公祏拿了这个“密令”,召集驻丹阳的江淮军将领,遍示将校。以辅公祏在军中的威信,加之手持兵符和“密令”,而众将校本来就不服唐朝,于是纷纷誓死效忠辅公祏,要为杜伏威报仇。 兵变成功,辅公祏派其党羽、水军都督西门君仪到王雄诞府上说知原委。王雄诞方知中计,大叫一声,鲜血狂喷,昏倒在床上。 第二天,辅公祏带着左游仙、西门君仪来看王雄诞。可怜王雄诞一世英雄,竟被毒药折磨得四肢无力,加之急怒攻心,此时已奄奄一息。但他想着江淮军前景堪忧,挣扎着对辅公祏道:“辅伯,小侄交你军权便是,但劝你不要一意孤行。” 辅公祏道:“雄诞,你平日仗着有兵权,欺我缺兵少将,今日落到这个地步,是报应!不过,我念你忠勇可嘉,不忍害你性命。只要你答应跟着我攻打李唐,我就让左道长赐你解药。将来打败伪唐,我封你做大将军,比跟着杜伏威强过百倍,如何?” 王雄诞仰天大笑道:“辅公祏,你是白日做梦!现今天下大势已定,大唐兵威所向无敌,萧铣继后梁大统尚且伏诛,何况是你!吴王何等英雄?为江南百姓计,甘入朝堂受制,此乃天命使然,非人力可为,你又何必自寻灭族之祸?我王雄诞被你所害,不过一死而已,若跟着你谋逆,不过多活百日罢了,大丈夫岂能苟且偷生而自陷不义?你要杀我,就动手吧!” 辅公祏见说不动他,只得向左游仙点点头。左游仙会意,从袖中取出一根绳子,套住了王雄诞的脖子,将其勒死。可怜一员猛将,竟死于宵小之手! 王雄诞平时体恤下属,善待士卒,因此他的部下都愿效死力;他约束军士极有法度,每破城邑,秋毫无犯,百姓感念其德。得知他被缢杀,江南军民皆为之痛哭。但事已至此,只得任由辅公祏横行了。 辅公祏在左游仙的谋划下,宣称杜伏威回不得江南,密令他起兵勤王,于是大造甲仗,筹备粮草,广募军士,拥有大军十五万,江南、淮南之地尽归其所有。 武德六年七月初九,辅公祏于丹阳称帝,国号宋,修复陈朝旧殿为宫,设置百官,以左游仙为兵部尚书、东南道大使、越州(今浙江绍兴)总管;以冯慧亮、陈正通为左右大将军、西门君仪为水军大都督,对拥戴他的将士大加封赏;招降大唐洪州(今江西南昌)总管张善安,以张善安为西南道大行台。此前,张善安为豫章义军首领,以五州降唐,被李渊封为洪州总管。 辅公祏野心极大,欲仿效南北朝,与李唐划界而治。 辅公祏称帝反叛,朝野震动。 李渊闻讯,召文武百官朝议。其时李世民在并州(今山西太原)抵御突厥,李建成战胜刘黑闼后奉旨屯兵北方,朝中除李元吉外,位高权重者多为前隋老臣。 李渊压着心头的怒火,对杜伏威道:“吴王,朕待你不薄,你何故令部下造反?” 杜伏威吓得面如土色,扑通跪倒在地:“陛下,臣真心归顺,且在朝侍驾,哪敢造反?臣临行之前,将兵权委任给将军王雄诞,以防辅公祏反叛。不料辅公祏用计,杀死王雄诞,夺取兵权,以致有今日之变,请陛下明察。” 李渊当了六年皇帝,渐渐有些骄矜,凡听到反叛之事,就无端发火,当下怒道:“辅公祏与你是把兄弟,他密谋反叛,你岂能不知?若你尚有忠义,快快去书,让辅公祏投降,可免一死!” 杜伏威伏地叩拜:“陛下,辅公祏在臣当年起兵时,的确与臣交好。但自陛下封臣吴王而封他为国公之后,他就心怀不满,臣有察觉,削其兵权。今辅公祏既已称帝,拥兵十余万,断不肯因臣书信而罢兵。” 李渊见他说的是实情,令他平身,问朝臣道:“众爱卿,辅公祏据江淮重地,起兵造反,你们有何良策?” 中书令封德彝出班奏道:“陛下,辅公祏拥兵虽多,但系乌合之众。陛下可派一员大将,一举而定江淮。” 尚书左仆射裴寂道:“不然。辅公祏集十数万之众,兵锋正劲,况且江南物产丰富,粮草充足,又据有大江之险,仅凭一支军马,恐怕难以攻下。江淮兵悍勇,水战陆战,无不精通,不可小视。吴王就在朝上,陛下可以问他,军中战力如何?” 李渊问杜伏威:“吴王,裴相之言,如何?” 杜伏威犯了难:若是称江淮兵剽悍,等于自吹自己的部下了得;若说江淮兵不能战,又不符合事实。他想了想,道:“回陛下,以前臣带兵为陛下平李子通时,部下尚能战。不知辅公祏夺权后,将士能否听他指挥。” 李渊知道这是比较滑头的回答,没再纠缠这个问题:“裴公,你认为该如何应对?” 裴寂道:“回陛下,臣以为现下太子、秦王引兵在外,朝中没有多余的兵马,可遣距江、淮较近的州府总管,分兵合围,以定江南。” 李渊称善:“若论将兵,朕看李靖从无败绩,最有谋略。李靖攻克江陵后,又收抚岭南九十六州,厥功甚伟,由他统领兵马,收复江南,众爱卿以为如何?” 尚书右仆射萧瑀出班道:“陛下,李靖是能打仗,但往往骄矜自恃,有违法令。前者攻江陵,私自赏军;后者收冯盎,不经陛下谕旨,私自答应免越人三年税赋。江南富庶之地,若令李靖统兵,还不知又要闹出何等事来,请陛下三思。” 李渊虽授李靖临机专为之权,但看了李靖免除越人三年税赋的奏疏,心中确有不快。拿下一地,若无税赋,要它何益?不过李靖毕竟平了岭南,所免赋税也仅只有三年,就没有追究。今被萧瑀提起,就又起了罢用李靖之念。 李元吉见李渊犹豫不决,马上奏道:“父皇,萧大人说得对。现四海平定,我看这辅公祏造反,不过是癣疥而已,请陛下恩准儿臣率军出征,平定江南。” 李渊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只会吹牛,当年让你守太原,结果被刘武周吓得屁滚尿流,带着妻妾弃城而逃。若是率军去江南,恐怕败多胜少,怎能允许? 李渊这位皇帝,做事不够果断,耳根子有些软,但总的来说仍有识人之明。他见这些朝臣治理国家尚可,但知兵者极为鲜见,现在李世民在外征战,他不能问计,只好另寻他法。 退朝后,李渊将裴寂留下,问他该如何办。裴寂老谋深算,已知皇上之虑。“陛下,若论知兵,当朝有三个人可堪大用。” “裴公,是哪三个人?” “一是秦王,他天授神武,勇谋皆备;二是屈突通,他出身将门,身经百战;三是李靖,他深通兵法,思虑周全。现秦王在北,李靖在南,只有蒋国公在京,陛下何不问他?” 李渊大喜,便起驾去了蒋国公屈突通的府上。 屈突通其年六十六岁,协助李世民平定中原后,厌恶朝中争斗不休。他曾为秦王元帅府长史,但李建成又不停地拉拢他。为避党争,他以年老力辞官职。现为工部尚书,在家养病。 屈突通在李渊朝议之前,收到了李世民从并州发来的密信。原来李世民担心李渊在江南用兵上不慎,赶忙派心腹送信到屈突通手上,请老国公面圣献计。屈突通先前曾力荐李靖为平南元帅长史、行军总管,李渊对他是极其信任的。 李渊进了蒋国公府。家人来报,屈突通大惊,赶紧出门跪迎。李渊亲手扶起:“蒋国公,朕得天下,有你的功劳。朕与卿名为君臣,实为知己。今江南辅公祏反叛,满朝文武,皆不及公,因此特来相询。” 屈突通闻言,感动得目中蕴泪:“陛下下问,臣哪敢有丝毫隐瞒!自得知辅公祏反叛之后,臣夜不能寐,苦思良策,正欲向陛下谏言,没想到陛下亲自来了。”于是请李渊入书房,取来地图,请李渊察看。 李渊一看,这屈突通果然在地图上作了标注,特别对关隘州府,连人名都注上了。李渊数了数,一共是七路人马。 “陛下,江南战事关涉大唐钱粮,不可不慎。今辅公祏定都丹阳,欲效南北朝,与大唐划界而治,陛下必出兵平灭,完成天下一统的大业。然而江南水陆纵横,战线奇长,若只出一军,恐深陷敌手。臣以为,在朝廷不能集大军、北方突厥虎伺之际,宜就近派遣州府总管,对江南形成合围之势,再以知兵将领提精锐之师,深入腹地,可平灭辅公祏。” “蒋国公所言,甚合朕意。你看由谁挂帅为好?” “若论知兵,本朝药师将军,无人能出其右。岭南九十六州,均为其平定,其功可与秦王争辉。” “李靖忠勇,朕欲令其从岭南任上挂帅,然而朝中大臣似有异议,你看如何是好?” “平定天下,造福黎庶,是陛下的职责,如何用将,不必听朝臣议论。但稳妥起见,臣以为可沿用平梁旧制,以赵郡王为帅,李靖为副帅。一者,平定岭南,二人配合密切;二者,赵郡王系皇室郡王,征调兵马,诸将莫敢不从。李靖虽为副,但陛下可密令赵郡王,凡战皆以李靖为主;赵郡王的主要职责为调配军马,封赏官吏,奖励将士,安抚百姓。” 李渊深以为然,又问:“蒋国公,朕见你标出七路军马,有何考虑?” 屈突通指着地图:“陛下,辅公祏所据江淮之地,与大唐疆土接壤,可命齐、怀、徐、光、安、黄、舒七州分别出兵,命赵郡王为大元帅,出兵荆州,直取江州;命李靖为副元帅,率岭南之兵取道饶州,直插宣州。所有兵马归赵郡王、李靖节度。如此一来,辅公祏四面受敌,又有李靖这样的名将讨伐,必然溃败。” 李渊听罢,叹道:“蒋国公身居长安,却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朕有何忧?!” 回朝后,李渊即刻拟旨,诏赵郡王李孝恭为平南大元帅,率舟师出江州(今江西九江);岭南抚慰大使李靖为平南副元帅,领交、广、泉、桂之众出饶州(今江西上饶);令齐州(今山东济南)总管李世勣、怀州(今河南沁阳)总管黄君汉、徐州(今江苏徐州)总管任瓌、光州(今河南潢川)刺史卢祖尚、安州(今湖北安陆)安抚使李大亮、黄州(今湖北黄冈)总管周法明、舒州(今安徽安庆)总管张镇舟分别出兵。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四十六章 决胜于千里之外 诏书下达,在李渊那里只需半日。然而这次调集兵马,南北相距几千里,各州之间往来通报颇费时日,况且各州集兵均需要时间,距离远的州府没有半年时间无法完成。这样一来,离辅公祏近一些的州府军马都开战了,远一点的州府军马还在路上。 辅公祏可不会等大军前来围攻,他要主动进击。 武德六年九月,他派兵攻打寿州(今安徽寿县)、海州(今江苏连云港),企图北上,攻占大唐疆土。在遭遇唐军抵抗后,辅公祏命大将冯慧亮、将军陈当世率舟师三万屯于当涂西南的博望山,前军推至枞阳(今安徽枞阳);命大将陈正通、将军徐绍宗率步骑三万屯于当涂东南的青林山,与冯慧亮成掎角之势;在梁山连铁锁以断大江水路,其西岸筑堡垒,其东岸筑土城,绵延十余里,成为丹阳固若金汤的门户。左游仙看罢,道:“陛下如此布置,可保大宋无忧。”辅公祏仍不放心,就派左游仙镇守南方重地越州,率军二万驻治所会稽(今浙江绍兴),为自己留好退路。 李靖接到朝廷诏书时,正在桂州署理军政。正好,李袭志回桂州接家眷到江州,与李靖在官署相会。 李袭志助李靖安抚岭南有功,被李渊授予柱国,封始安郡公、江州总管。 “靖公,看来老天不让你有喘息之机啊。”李袭志笑道,“你刚刚平定岭南,江南辅公祏就反叛了。看来,这平定半壁江山的大功,都要记到你头上。” “始安公就莫取笑我了。”李靖道,“江南富庶之地,自古兵家必争,早晚必有一战。” “皇上以赵郡王为帅,以七州兵马围剿,胜算在握。靖公身为副帅,这次或许不会像平岭南那样辛苦了。” 李靖摇摇头:“可没那么容易。各州府兵马,参差不齐。这七州之中,能打仗的人,首推李世勣,其次是李大亮,再次是任瓌,其余众将谋略有限,如独立作战,恐难敌江淮兵。辅公祏虽出身草莽,但工于心计,手握水陆两军,其部将冯慧亮、陈正通皆身经百战,一时难下。” “依靖公之见,如何才有胜算?” “现在朝中大臣皆以为辅公祏称帝,不过是癣疥之患,却没看到实质。表面看来,辅公祏是夺了杜伏威的兵权而称帝,然而实际上,辅公祏杀王雄诞之后,江淮军不仅没有闹事,反而兵威大振,显然军中将士都得了实际的好处。试想,杜伏威降唐,他被封吴王,但手下将士依旧;辅公祏称帝后,他们就得到升赏,其权其利,数倍于往昔,哪有不卖命保卫自己权位的?这就是军心。再说战力:这个辅公祏,类似于李世勣,十几岁就开始刀头舔血,历练出一身真本事。出身王公贵族的将军们往往纸上谈兵,而没有实际作战的经验;出身卑微的将领,必是百炼成钢。当年杜伏威平李子通时,主要靠辅公祏。其时李子通兵多将广,十倍于辅公祏,但辅公祏亲率千余勇士,击溃李子通,占领丹阳,可见其神勇。况且,辅公祏现在拥有水陆大军十五万,我军虽然从战略上形成了包围,可仍无胜算。” 李靖这一分析,李袭志不住地点头:“就兵力而论,我军要集兵十万,恐怕都不容易。” “正是。名为七州总管共同举兵,实际上每州能出兵五至七千,已属不易。一州之地,守军通常不过五千,还要留兵自守。若招募新军,还得训习,颇费时日。我随赵郡王攻江陵前,亦是在峡江准备数年,才能一战而定江陵,并不像后来朝中大臣所说的那样容易。” “若每州只能出兵五千,那么加上赵郡王的水军,也不过五万,兵力相差很大啊。” “在平定江陵之后,我为取信岭南州府,已将巴蜀子弟散去,如今荆州之兵不足一万。到岭南之后,只有本部三千人马。这样满打满算,堪堪能凑六七万人,且这六七万人分散于各处,不易集聚,且劳师远征,甚为不利。而辅公祏十五万大军久踞江南,占据天险,地形谙熟,又欲长享富贵,必定人人奋勇自保。我看此战若筹措不当,甚为凶险!” “靖公,要不要向皇上奏明?” “皇上登极六年,已难以听进臣下意见。若我上表,皇上会疑我畏敌不前。为今之计,还请始安公相助,或可出现转机。” “靖公,你我知遇,就不要客气了。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江南之战,重在水战,次在陆战。荆州屯有战舰,但懂水战之人,举目大唐,少之又少。始安公是江州总管,赵郡王兵出江州,水师是一等一的大事。然而皇上命七州出兵,没有考虑到舟师之重。我欲上书朝廷并报请赵郡王,委你为平南水军总管,你看如何?” 李袭志忠于朝廷,当下就答应了。军情紧急,他只好把家人留在桂州,与李靖匆匆而别。 李靖随后以平南副帅、岭南抚慰大使之令,派人到交、广、泉三州募兵,每州至少出兵两千,约定在饶州集合。作为检校桂州总管,李靖就地分派三千兵马,加上司马冲腾节制的三千旧部,共六千人马,料想到饶州时,可集一万两千军马。 岭南山高路远,李靖担心误了战机,派人飞马报知李孝恭。经深思熟虑,李靖认为只有打通辅公祏西南屏障,方可撕开战略缺口,于是给安州安抚使李大亮去信,让其出兵到洪州讨伐张善安并授以方略。这才引兵,翻山越岭,晓行夜宿,赶往饶州。 李孝恭在荆州接到诏书,命顾水生收拾战舰,张宝相集聚军兵,很快集聚了战舰一千、兵马一万。这时李靖派快马来报,李孝恭从其言,派人委任李袭志为平南水军总管。李袭志迅速在江州召集了四千人,等候荆州大军。 随后,李孝恭率军出师,命岑文本为考功郎中。临行前,李孝恭召集将校,命人取水。兵士们把水端上来,血红一片,众将校大惊失色,以为是不吉之兆。张宝相见状,端起一碗水,一口喝了,道:“大帅,这是辅公祏即将授首之兆!”李孝恭哈哈大笑,也端起水喝了。众人这才安心。 黄州总管周法明奉命率五千人马征讨辅公祏。辅公祏派张善安领兵一万,出夏口迎战周法明。周法明在李靖率军下江陵时,曾攻下萧铣的安州,擒获总管马贵迁,自此骄矜。周法明喜欢饮酒,每饮必醉,且不许兵士打扰。 武德六年十一月初十,周法明兵至荆口,登上战船饮酒,是夜大醉。张善安探知,派五名刺客伪装成渔人,乘着渔船,假装捕鱼,靠近周法明的战船。周法明的军士见是当地渔人,不以为意。夜半,刺客留三人守船,二人以飞爪攀船而上,进入舱中,杀死了酣醉的周法明,从容下船遁去。直到天明兵士进舱,才发现主将已死,于是军心大乱,张善安乘机掩杀。唐军无主,四溃而散。七路大军尚未会师,就少了一路。 离周法明最近的是安州李大亮军。李大亮自当年在金州与李靖一别,屡立战功,后经李靖举荐,年纪轻轻就升任安州安抚使,闻听周法明死于非命,大惊。正在这时,李靖派信使传书,先叙别后之情,再论江南之战,书略: 大亮将军如见:昔在金州,共击蛮兵,情同手足。后闻将军英勇,力下数十城,甚得皇上器重,尤为感奋。今辅公祏叛乱,将军当再立奇功。洪州张善安,反复无常,现依伪宋,是为敌军西南道之屏障也,屏障不开,我军难以集聚。将军接信,可引兵至洪州。张贼狡黠,其众过万,不可力取,更当设谋,宜先许以官爵,诱至军中擒之,余众必四溃而走,可不战而定洪州。他日会师,再叙袍泽之情。李靖顿首。武德六年十一月丁亥 李大亮深知李靖虽为平南副帅,但李孝恭并不知兵,实际上是李靖在主持这场战役。李靖不以副帅身份下令,而以老朋友口吻来信,让他十分感动。于是按李靖之计,起兵四千,向洪州而去。 李大亮可不是周法明,他御军有道,法度严谨。十二月,到了洪州,李大亮引军与张善安隔水列阵。张善安见李大亮军容严整,又听说此人曾连下数十城,有些惧怕,便催马向前,站在岸边,高声道:“对面可是李大亮将军?”李大亮端坐马上,取了弓箭,满弓而射。但听“扑”的一声,张善安身旁的旗杆应声而折。 张善安大骇,心想:这一箭要是冲我而来,恐怕要丢老命。当下定了定神,大声道:“大亮将军兴兵来前,欲犯我洪州,但你看看我身后的兄弟,他们都身经百战,为保卫家园,会不惜一死。况且将军兵马不及我军,还请将军退兵。” 李大亮高声道:“张总管,你本是唐臣,皇上器重你,封你为洪州总管,何苦跟着辅公祏造反?大唐平定四方,薛仁杲、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萧铣、刘黑闼等何等勇略,皆被平灭。辅公祏不自量力,逆天而行,必遭惨败。张总管是聪明人,又深得皇上信任,不必当辅公祏的爪牙,让人耻笑。” 张善安投辅公祏,无非是想获得更大的利益,封更大的官罢了。听了李大亮之言,张善安心头一动:“大亮将军,我率五州投唐,但李渊只授予我一州总管之职,未免令人寒心。岭南冯盎归降,封国公、免赋税、管辖八州,李渊厚此薄彼,断非明主。今大宋皇上仁厚,授我西南道大行台之职,我岂能叛宋?” 李大亮见张善安果然贪图富贵,说道:“张总管所言极是,但皇上不知你功勋,只能按照臣下的奏请封赏。如今你据洪州,为辅公祏西南门户,身价自是不同。皇上急图江南,若你归降,定会加官晋爵。不瞒张总管,此次平南副元帅李靖将军非常看重张总管,派使者告知在下,教我不要与张总管开战。若张总管晓以大义,副帅必奏请皇上重用张总管。” 张善安久闻李靖大名,见李大亮勒兵不动,心想恐怕是真的,于是道:“大亮将军,善安最初没有反叛的意思,只是部下将士不听从善安的指挥,善安这才暂依辅公祏。事出无奈,还请大亮将军体谅。” 李大亮抱拳道:“张总管处境,大亮感同身受。只要张总管有归顺朝廷之心,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大亮以性命担保张总管就是。” 张善安不大相信,眼珠一转,道:“若大亮将军有诚意,请你一人过河,到我帐中细谈如何?有些话,得私下同将军讲。” 他这一出,意在试探李大亮诚意。未料李大亮当下弃了弓箭,只随身佩剑,一人一骑,冲入河中,骏马长嘶,四蹄溅起水花,转眼已到岸上。张善安见状,深信不疑,邀李大亮进帐。 李大亮下马,与张善安执手进帐。表面上李大亮拉着张善安的手,以示亲密;实际上李大亮善使左手剑,若张善安要扣押他,则拔剑砍他脑袋。 李大亮入张善安大帐,动情晓理,一番游说。张善安本来想将他擒下处斩,但李大亮盛赞他有大才,欲请李靖、李孝恭联名奏明李渊,封他为国公,统领豫章地区,州县不少于林士弘强盛时期。张善安心头痒痒,于是答应李大亮投降,只是部下有意见,得慢慢说服。李大亮知道这是张善安的缓兵之计,就约定再行商议,出营上马,过河而去。李大亮的部下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见主将全身而退,尽皆服悦。 李大亮在对岸扎营,按兵不动,命使者到张善安营中,请他过河议事。张善安见李大亮颇有诚意,欲只身前往。其心腹将领张挺不放心,劝他带上卫士,以防有变。于是张善安带了几十名心腹,骑马过河,到了李大亮营前。李大亮出帐迎接,见张善安身后跟着数十甲士,笑着说:“张总管,看来你还是不相信兄弟啊。大亮一人到你帐中,是相信张总管的诚意;如今你带着卫士前来,其心不诚,还怎么谈?既然如此,张总管请回吧。” 张善安面上一红,挥手让随行卫士退到营外等候,只身随李大亮进了帐中。李大亮命人取来酒肉,款待张善安。张善安急于得到李大亮的承诺,不停地催问。李大亮却只是东拉西扯,劝其饮酒吃肉。渐渐天色将晚,张善安喝得醉眼蒙眬之际,察觉不大对劲,欲起身告辞。 李大亮突然变色,喝道:“张善安,你出尔反尔,首鼠两端,根本就不为朝廷办事,还想谋求官爵!兄弟们,给我拿了!”霎时,埋伏在帐外的卫士冲进来,把张善安绑了。 张善安方知中计,破口大骂。李大亮也不理他,命卫士将其关押在营中,缴了他的佩剑,只身出了营门。一看,原先跟随张善安前来的数十骑不见了踪影。 原来这几十名甲士见张善安久不出营,料想主将已被扣押,就逃回营中,报知张挺。张挺大怒,尽聚军马,准备攻打李大亮。 黄昏时分,李大亮立马河边,见张挺挥舞长刀,欲引兵冲过河来。李大亮沉心静气,对张挺道:“张将军莫要莽撞,你们总管在我营中,好吃好喝,毫发无损。” 张挺大声道:“恐怕你们将张总管扣押了吧?” 李大亮从容地将张善安的佩剑举起,道:“这是张总管的令剑,他交给我,让我告诉你们,他已真心归顺大唐,倘若返回营地,恐怕你们仍是反对,因此留下来不走。张将军,我是好心,你为何要生我的气?” 张挺和部下听了,心中感伤,觉得张善安抛弃了他们。但张挺还是心存疑惑:“李将军之言,我等不信。张总管若是要降,为何不出来跟兄弟们说一声?我等跟着他出生入死,难道他为了自己的富贵,就丢下我们不管吗?” 李大亮见张挺信了几分,便道:“张将军,若是张总管不降,为何请我到他的大帐中密议?今日又为何到我帐中喝酒半日?自古两军交战,哪有主将不降而深入敌营的?我正上表,请皇上封他为洪国公,到长安享受荣华富贵。” 张挺和余众一听,深信不疑。张挺道:“那我们这些兄弟,有何封赏?” 李大亮道:“你们这些兄弟……呃,这个,张总管没说。” 这时有洪州头领说:“张总管为了自己的富贵出卖我们,老子不干了!”于是张善安军中议论纷纷,有的收拾财物,有的丢掉兵器,都想回家。军中乱作一团,张挺制止不住。 李大亮见敌军军心已乱,在天黑以后,尽出六千兵马,过河劫营。洪州军无人指挥,军心涣散,顿时毫无还手之力,加之李大亮军骁勇,半夜下来,尽破洪州军马,斩杀张挺,俘敌三千人,余众溃散。 李大亮占了洪州,让人遣送张善安到长安受审。张善安抵死不认与辅公祏有来往。待到后来辅公祏被李靖击败,李孝恭从辅公祏那里搜到了张善安与辅公祏来往的书札,朝廷才将其斩首。 杜伏威在长安,整日提心吊胆,生怕李渊杀他。吴王府被朝廷安插了眼线,连出府都成了困难。杜伏威知道李渊已迁罪于他,自己无法脱身,阚稜又远在岭南,只得借酒消愁。闻说李靖正集岭南大军,于是给阚稜写了封书信,让他跟随李靖讨辅公祏,以表忠心。 书信尚未出长安,就被扣下。有人报知李渊,李渊看了书信,认为杜伏威此举倒也有些忠心,于是密令李靖监视阚稜,若有异动,就地斩首。 李大亮占了洪州,辅公祏大惊,深知西南门户一开,唐军必长驱直入,于是派兵两万,围攻猷州(今安徽泾县)。辅公祏探得李靖奉命取宣州(今安徽宣城),而猷州为宣州屏障,若宣州有失,唐军兵锋直指丹阳,刚刚新立的宋国就面临灭亡的危险。 猷州刺史左难当只有两千守军,但他忠于大唐,誓死防卫。左难当是本地人,在乡民中极有威望,于是发动军民,沿城郭深挖壕堑,运石块、木料上城,日夜坚守,江淮兵数十次进攻,都未能攻下。眼见独木难支,左难当派人出城,向离得最近的李大亮求援。 李靖领司马冲腾、薛宗胜、虎京、张素怀等将校,率六千兵马东进,于武德六年十二月抵达饶州。其时广州、泉州各两千兵马已先期抵达。李靖到后十日,交州两千兵马也到了,共一万两千兵马。让李靖欣喜的是,冯盎派儿子冯智戴领三百精锐前来助战。李靖在高州时亲眼见过冯智戴训习的土人军士,战力不在虎京训习的骁锐军士之下,尤为欢喜。 于是李靖整军,取道衢州(今属浙江),往宣州而去。正行进间,有兵士来报,说左领军将军阚稜来见副帅。 李靖勒住马,见一彪形大汉飞马而来,到了近前,抬眼看了看李靖,道:“你就是李靖?我是左领军将军阚稜。”言辞极为无礼。 虎京在侧,虎目一瞪:“哪里来的野汉?见了副帅,还不下马拜见?” 阚稜跟着杜伏威时,是江淮军中第一猛将,哪里会把虎京放在眼里?但见他两腿一夹,胯下战马长嘶一声,侧起后蹄,踢向虎京的马。虎京的马不如阚稜的坐骑神骏,吓得屈腿下蹲。虎京大怒,飞身上纵,一把揪住阚稜的胳膊,欲把他扯下马来。然而阚稜天生神力,虎京虽是一流高手,仍不能动其分毫。 阚稜见虎京身体凌空,马鞭一卷,欲套住虎京的脖子。虎京吃了一惊,反手拔剑挥出,“嚓”的一声,削断了阚稜的马鞭。 李靖赶紧喝止:“虎京,不得无礼!” 虎京这才收剑,平平落在自己的坐骑上,轻踢马肚,那战马才站立起来,向前跑开,不敢与阚稜的马并行。 李靖早已收到李渊的密旨,知道这个阚稜勇猛,且知晓江淮兵虚实,要破辅公祏,此人极其关键,当下温和地说:“原来是阚将军到了。李靖接报,说阚将军自越州来。此次攻打辅公祏,还要仰仗阚将军。” 阚稜见李靖对自己如此客气,狂傲之气顿时消了一半,但对虎京刚才冒犯自己深为不满。不过想起义父陷于长安,自己只有跟着李靖立功,方可助义父洗清罪名,于是抱拳道:“副帅,请恕阚稜鲁莽。末将既投奔副帅,必在帐下出力。辅公祏犯上作乱,陷吴王于不忠,又杀我义弟王雄诞,与我不共戴天!末将必手刃此贼,以消心头之恨!” 李靖见他如此,好言抚慰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阚将军深明大义,必能为吴王洗刷耻辱。对了,这位是我部下虎京,现为归德郎将。” 阚稜看了虎京一眼,象征性地点了下头:“原来只是个郎将。我是皇上钦封的正四品左领军将军,品秩在你之上,你敢对我无礼?” 虎京气得肺都快炸了,但李靖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只得咽了这口恶气,抱拳道:“末将参见将军。” 阚稜这才消气,道:“罢了,都是自家兄弟。不过你刚才那一剑,倒也有些名堂。待将来有空,再找你比划吧。” 虎京道:“只要将军愿意,末将随时奉陪。” 李靖生怕他俩伤了和气,赶紧道:“两位,现在大敌当前,务必要齐心合力。阚将军前来,必使我军人人奋勇。”说罢下令继续赶路。 武德七年一月,李孝恭率军沿江而下,张宝相领三千前锋,攻下重镇枞阳,兵进池州;二月,李大亮率安、洪二州兵马至猷州。一场血战后,双方各有损伤。辅公祏见唐军四方袭来,便采取收缩战术,撤回猷州之军,全力布防当涂。 齐州总管李世勣率一万二千兵马渡过淮河,攻拔寿阳,逼近辅公祏的水路防线;李孝恭、李袭志率水陆军马一万四千人长驱直入,进至当涂。其时,李靖率军到宣城,宣城守军闻李靖之名,弃城而逃。于是,平南大军在当涂会师。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四十七章 七路总管八条心 武德七年二月末,平南大元帅李孝恭在当涂以西的梁山江畔驻军,李靖亦率兵抵达,各州府总管先后引军前来会师。李孝恭就率李袭志、张宝相、岑文本、顾水生等出营迎接。 “靖公啊,自荆州一别,可想煞孝恭了。”李孝恭自与李靖别后,才细细品出与李靖在 一起共事是多么难得。 “末将参见大帅!”李靖可没那么随便,规规矩矩地下马参拜。 李孝恭一把抓起李靖双臂,仔细看了看后,叹道:“靖公,你为安抚岭南百姓东奔西走,白发都长出来了。” 李靖笑道:“谢赵郡王挂念。其实岭南山好水好,人更好。赵郡王若得清闲,还请到岭南巡视,定会有很多收获。” 三通鼓响,大军聚将。李孝恭携了李靖的手,走进大帐。其时诸总管多半已到军中,见正副大帅升帐,都起身见礼,齐声道:“参见大帅、副帅。” 李孝恭在帅案后站定,将李靖往中间一推,沉声道:“各位将军,靖公之名,想必各位早有耳闻。前番,本帅平定岭南,多仰仗靖公;现今奉诏收复江南,仍得靠靖公。靖公之令,如同本帅之令,请各位将军谨记。” 众将躬身行礼,齐道:“谨遵大帅教诲。” 李靖一看,江州总管李袭志、安州安抚使李大亮、徐州总管任瓌是熟识的,其余的皆只闻其名,很是面生。于是道:“诸位将军,李靖刚从岭南来,对江南情势不如诸位清楚。赵郡王挂帅南征,辅公祏必破,还请各位精诚协作,共击叛贼。” 除了李袭志和李大亮高声响应,其余的将领都稀稀拉拉地应了一声。李靖久经世故,料知这些人要么是前隋将领,要么居功自傲,对李孝恭这位郡王,自然顾及情面;而对李靖,仅闻其名,没共过事,心中并不诚服。 李靖问道:“齐州总管李世勣来了吗?”一连叫了两声,不见有人应。 李孝恭道:“靖公,李世勣现于江边督练水军,尚未到营。”于是将行军副总管权文诞、怀州总管黄君汉、光州刺史卢祖尚、舒州总管张镇舟等介绍给李靖。众将一一施礼,口称“副帅”,李靖一一还礼。 介绍完毕,李靖道:“大帅,江南之战,水陆并重。皇上既然已委派江州李袭志总管为水军总管,各路兵马的水军就应由袭志总管统领。” 此语一出,整个大帐中顿时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听得见。前者,李孝恭曾知会各军,让其分拨水军,归李袭志统领。然而,这些总管们精得跟猴似的,各自推托,所以李袭志这个水军总管,所领水军不过是李孝恭的荆州之军和他自己的江州水军而已。 李孝恭经过平梁大战之后,将兵之能未见寸进,但为官却多了些心得。他比李靖先到,也曾多次发令,然而这些总管口头答应,心头却不以为然,依旧各行其是。李孝恭无奈,也就没有再提,免得各位总管记恨于他。现在见李靖提起,诸总管面色阴沉,生怕李靖与他们搞僵,当下出来打圆场:“袭志总管现已组水军一万,其他总管正在分拨水军。各位总管刚到当涂,一时还未安定兵马战舰,待诸军稍事休整,再作计较不迟。” 李靖见李孝恭如此宽松,心想打仗不是朝中玩推磨,弄不好会吃大亏。他缓缓地道:“大帅,凡能战之军,皆令行禁止。诸位将军久历战阵,不知个中利害?现辅公祏掌水陆两军,聚众十五万,是为劲敌。若我军水、陆分派不明,号令各一,如何能破辅公祏?” 行军副总管权文诞道:“副帅之虑,末将认为是高看了辅公祏。辅公祏不过是草莽出身,其部多为乌合之众。末将不才,刚刚在猷州大胜伪宋军马,攻拔枚洄等四镇。如今大军集聚,可一战而定江南。” 李大亮自金州相识李靖后,深服李靖将兵之能,见众将不服,有心维护李靖:“权副总管,猷州之役,若非左难当将军死守,大亮率兵襄助,恐怕不那么容易胜吧?” 权文诞面上一红。的确,若不是李大亮率七千兵马攻来,辅公祏的军队不会后撤,那么他所率的两千军马极有可能全军覆没。然而权文诞跟随太子多年,是太子的心腹猛将,此次南征,太子上书李渊,将他安插进来,名为助战,实为监督,好随时向太子禀报江南战况。李孝恭没有办法,只好令其为行军副总管,临时召集了两千人,为诸总管中兵力最少的将领。设这个行军副总管实在多余,军中既有大帅、副帅和各总管,要行军副总管何用?不过,谁都知道他是太子的人,不敢开罪于他,免得将来挨整。 怀州总管黄君汉曾随李世民征战王世充、窦建德,颇为自负。加之在各总管中,他率军九千人,仅次于李世勣率领的一万二千人,当下说道:“副帅,我等所率军马,皆以步骑为主,唯有齐州总管李世勣所率一万两千人中,有五千水军、三百战舰。副帅要重组水军,可向李世勣要人,我等莫敢不从。” 众将听了,心头暗赞黄君汉高明。李世勣这个刺儿头,除了皇上、秦王,谁的账都不认。李靖要分拨他的水军,比登天还难。李世勣不服调遣,诸总管就有理由萧规曹随。从李世勣连首次点将都不到帐可以看出,他连李孝恭都不鸟,更别说李靖了。 李靖在未到当涂之前,已知晓唐军情况,具体兵力是:李孝恭、李袭志率荆州、江州人马共一万四千人,李靖率岭南人马一万二千人,齐州总管李世勣率水、陆军马一万二千人,怀州总管黄君汉率九千人,徐州总管任瓌率八千人,安州安抚使李大亮率安、洪两州兵马七千人,光州刺史卢祖尚率三千人,舒州总管张镇舟率三千人,行军副总管权文诞率两千人,黄州总管周法明遇刺,兵马溃散。因此,唐军共计七万人。战舰方面,李孝恭出荆州时命张宝相带了一千艘,李袭志在江州集了三百艘,李世勣有三百艘,李大亮有二百艘,黄君汉有一百艘,任瓌有一百艘,共两千艘。但除了李孝恭所带战舰系李靖当年在峡江督造颇为精良外,其余的多是老旧船只。 李靖见众将把责任往李世勣头上推,心头雪亮:自己年过五十方始成名,而李世勣二十多岁就已是知名将领,大小数百战,虽有胜有负,但身先士卒,勇冠三军,敌军往往只闻其名,就吓得心惊胆战。看来,如何劝服李世勣,关系到这次平南大战的胜负。 李孝恭迎李靖入营,本是想介绍完众将后,再与李靖私下密议。他见这些将领个个居功自恃,实难统驭,生怕李靖与他们翻了脸不好收拾,又出来打圆场:“诸位,要论路途遥远,没有哪位比靖公更远。靖公年过五旬,翻山越岭,又刚攻下宣城,鞍马劳顿,就先歇息吧。现我军初聚当涂,需要休整,方可大战。” 众将稀稀拉拉散了,有的口出狂言,有的神情倨傲,有的哈欠连天,让李孝恭极为难堪。 待众将散尽,李孝恭请李靖坐下,让张宝相守卫大帐,任何人不得进入。这才对李靖道:“靖公,众将初聚,彼此尚须熟悉,就给他们点时间吧。” 李靖道:“大帅说得极是。然而御军之道,在于令行禁止。我军一共才七万人,不及辅公祏一半,又劳师远来,若各行其是,一人人条心,这仗还怎么打?” “靖公所言,我也深为忧虑。但这些总管多有战功,个个都自认为是当世名将,耍点小脾气也情有可原。若是逼得急了,闹出事来,皇上定会责怪。” “大帅放心,这些将领虽颇为自负,但不是张善安之流,对大唐还是忠心的。他们不愿将自己的军队划拨出来,只因各州府募兵不易,担心部下被划拨之后,权力缩水。” 李孝恭点头表示同意:“靖公,反正征讨辅公祏的战事结束后,军马各归各府,这也是各州惯例,你又何必认真呢?只要咱们的命令有人执行就好。” “大帅,你是这样想,但诸将不这样想。皇上既然命你为大帅,我为副帅,就应精诚协作,号令一致,若各打各的算盘,军心不齐,就会为辅公祏所乘。目下这些将领,颇为轻视江淮兵,这是用兵大忌。杜伏威、辅公祏能在乱世平定江南,绝非等闲之辈。伪宋新立,江淮兵将领为保富贵,必鼓动军士为保家园而战。而江淮兵自古悍勇,其战力决不在楚兵之下。前者我们攻克江陵,胜在自募军兵、号令统一、出其不意,且萧铣守军有限,文士弘的清江主力也只有六万人;而今辅公祏组建水、陆两军十五万,早就做好了各种准备。我军若稍有疏忽,不仅难以取胜,还有可能一败涂地。” 李孝恭闻言,皱起眉头:“靖公,你我交情非比他人。你说,此事该当如何?” “诸将之中,李袭志承你恩情,必然效忠;李大亮为人忠直,也不会有二心;卢祖尚、张镇舟属下州总管,兵马不多,他们只看上州总管如何行动;权文诞只有两千人马,本事有限,有他没他,不影响大局。然而李世勣、黄君汉、任瓌三将系上州总管,兵强马壮,又多有战功,自视甚高。这三将之中,又以李世勣最为棘手。他深得皇上信任,又随秦王东征西讨,其将兵之能,举目大唐,一时无两。今日大帅聚将,他借故不来,明显是不服调遣。若能设法令李世勣心服,其余人等就好办了。” “靖公说的极是。这个李世勣,我与他交道不多,前次靖公还专门说起过他。我看,不如投书秦王,让秦王以教令命他听从指挥,你看如何?” “此举不妥。一者,秦王远在并州,就算快马,一个来回也得十来天,恐怕会误战机;二者,你是郡王,又是大帅,若不能统驭部下将领,传出去极为不妙。” 李孝恭沉思良久,终于下了决心:“靖公,孝恭与你共事日久,深知你必有良策。平宋之战,亦如平梁之战,我只是名义上的大帅,你才是真正的统军者。帅印和令剑,这就交付与你。”说罢取了帅印、令剑,交给李靖。 李靖一惊,起身道:“大帅,万万不可!此次与平萧铣不同,诸将都是一方大员,唯有你以郡王之威,方能震慑得住!” “靖公勿疑,我是真心请你坐镇。再说,诸将虽各为一州总管,但你是皇上钦命的岭南抚慰大使,品秩在他们之上,你就放心掌军吧。” 李靖还是不接。李孝恭只得道:“靖公,我把帅印和令剑交付与你,并不是我就不管了。凡协调诸将、制定方略等事,仍由我把持,但如何御军,就是靖公的事了。你我作此分工,也好减轻我肩上的担子。再说,倘若你手中无剑印,谁会听你的?” 李靖只好拜谢,接了剑印。 李世勣在江边扎营,约束军士,派人侦伺辅公祏在当涂的营寨。接到李孝恭、李靖聚将的命令,他哼了一声,喝道:“聚什么将?本将受天子之命率军讨伐辅公祏,没工夫同他们东拉西扯。”传令兵被其气势所慑,不敢多言,回报时只是说李总管正整军备战,暂不到帅帐。 李世勣今年三十岁,自十六岁开始闯荡,十几年来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被李渊、李世民视为国之柱石。此次引齐州兵马南下,意在独自拿下丹阳,向皇上请功;至于什么元帅、副帅、总管,在他看来不过尔尔,懒得答理。 对于李孝恭,李世勣知道他是秦王的人,但对这位本事不大的郡王,他只敬不服。南平萧铣,不知情者皆认为是赵郡王之功,但李世勣自然知道是李靖所为。不过,对于李靖,他除了常听李世民称之为“靖公”,知此公深谙兵道之外,没有实质性的接触。 这日黄昏,李世勣站在滩头,望着滔滔江水,心潮澎湃。他是一位有着远大抱负的将军,在大小数百战中学会了如何用兵,对那些纸上谈兵、白首穷经的将军向来不屑。他正在构想如何把自己的一万两千军马用到极致。以他目前掌握的情势来看,要取丹阳,水路是重中之重。李袭志想从他手中接管水军,真是痴心妄想!自过淮河以来,他为训集水军花了不少心思,怎么可以拱手让人? 这时,忽听身后卫士来报:“将军,李靖求见。” “李靖?”李世勣回过神来,心想这个李靖前来拜访,定是要说服自己,当下打定主意:无论李靖说什么都不听他的。 李世勣回营,见营门口站着两个牵马而立的人:当首一位,约五十岁,身长八尺,布衣打扮,长须垂胸,瞳如点漆,气定神闲;身旁一人,约莫二十七八,蜂腰猿臂,剑眉虎目,,面色冷峻,身上隐然有一股杀气。 而李靖眼里的李世勣,三十来岁,身长八尺,玄衣铁甲,脸膛微黑,剑眉凤目,精芒内蕴,看他走路,一步一步,颇有龙虎之姿,果然是人中龙凤,将中翘楚。 李世勣虽心存抗拒,但来的毕竟是副帅,至少在皇命上是自己的上司,于是老远就拱手道:“在下李世勣,参见抚慰使大人。”他不叫副帅,而是称李靖的前职,表明没把李靖副帅。 李靖朝前一步,还礼道:“李靖前来拜访将军,未耽搁李总管巡检防务吧?” 李世勣道:“在下刚刚到此扎营,看看江段水流,为舟师直下做准备,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人到此,有何贵干?” 李靖见他并不请自己入帐,便说:“李总管,李靖只是前来拜访,并无公干。听说李总管喜欢品茶,不知能否请李靖吃一碗?” 话说到这份上,别说李靖是副帅,就是普通将领,李世勣也不好拒绝,当下道:“大人到此,世勣当奉茶以迎贵客。”于是命兵士准备茶饼、器具,请李靖进了大帐。 李靖进帐,虎京按剑立于帐外。李世勣问李靖:“这位兄弟杀气颇重,料想是大人护卫吧?” 李靖道:“非是护卫,而是我兄弟虎京,因有战功,被朝廷封为归德郎将。” 李世勣止住脚步,向虎京一抱拳:“原来是虎将军!失敬,失敬!” 虎京连忙躬身抱拳:“不敢!李总管名震天下,末将心仪已久。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我闻大人在峡州时,习练骁锐军,其军以一当百,所向无敌,拔宜都,沉敌舰,下水城,皆是虎将军之功。还听说虎将军有一身绝世武功,世勣佩服!”李世勣对勇猛之士向来敬重,这话说得真诚。 “惭愧,惭愧。末将先前是个大盗,被副帅收容,得建寸功,不足挂齿!”虎京赶紧抱拳谢过,不禁对李世勣有了好感。 “哈哈,做贼又有何妨?想当年,世勣在瓦岗,不就是强盗么?”于是伸手与虎京一握。 虎京顿觉一只粗大的手掌握住了自己,劲力奇大,正欲运功抗拒,李世勣手上的力道就轻了。李世勣遇了喜欢的人,就会伸手相握,是个习惯,并非想试探虎京的武功。 “请虎将军一起进帐吃茶,不必站在帐外。”李世勣傲上而亲下,平时体恤部下将士,凡得赏赐、财物,皆分给部下,“大人到了我这里,无须护卫,定保周全。” 李靖道:“虎京,那就谢谢李总管吧。” 虎京谢过,进帐。 此时兵士已抬了张茶案来,从一个精致的硬木匣子中取出茶具,用松油生了火,为主客煮茶。 其时中国尚未有沏茶之法,茶的制作也比较粗糙,将茶叶脱水成饼,再以清水煮沸,和沫吞下,所以叫“吃茶”。 不多时,茶香四溢。李靖深深吸了几口,道:“好茶!恐怕是武夷山的茶吧?” 李世勣哈哈大笑:“大人的鼻子就是灵。不错,正是从建州运来的茶。大人抚慰岭南,这茶自然是品过了。” 李靖道:“不瞒李总管,在我第一次品尝此茶时,曾深深痛惜一个领兵奇才,因筹划有误一败涂地,最后仅以单骑逃脱,实在可惜!” 李世勣一惊,问道:“不知大人所言之人是谁?” 李靖道:“武德四年十二月,刘黑闼率军五万,攻陷冀州,进逼宗城,李总管大概还记得吧?” 李世勣霍地站起,脸色铁青。李靖所言之事,被他视为一生的奇耻大辱。当时,他任黎州(今河北抚宁县)总管,引五千兵马驻扎宗城(今河北威县),闻十倍于自己的敌军攻来,弃了宗城,退守洺州(今河北永年县)。刘黑闼部将苏烈挥军猛追,大败李世勣,斩杀将士五千,李世勣奋力突出重围,只身逃脱,背上挨了一箭,至今每逢天阴下雨,仍有隐痛。最关键的是,经此一战,刘黑闼突破唐军防线,又攻下相州(今河北临漳县西),活捉相州刺史房晃,右武卫将军张士贵溃逃,南边的卫州(今河南汲县)亦被攻陷,恢复了窦建德时期的旧地,使唐军陷入被动。虽然后来李世民统兵打败了刘黑闼,但李世勣始终认为是自己之败,才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此役过了两年多,他每每忆起,都如同百蚁钻心。没想到这个李靖到自己帐中来,不说别事,专揭他的疮疤! “李大人,你是何意?”李世勣怒道,“你是专程到我帐中羞辱我来了,是吧?” 虎京见李世勣变色,吃了一惊。但李靖却神态自若,以食指蘸了茶水,在案几上大致画出了当时的地形:“李总管,胜败乃兵家常事,况且当时张士贵、秦武通、陈君宾、程名振等将领的兵马数倍于你都弃城而走,非你一人之过。但你是古往今来罕见的统兵奇才,留下此憾,本是不该。李靖决非羞辱你,而是据实而论。若你不想究其因由,李靖不说就是。” 李世勣对宗城失利一直苦思不得其解,见李靖不像是羞辱他,又深知李靖精通兵法,便努力调整了一下表情:“大人是说,若当年你守宗城,能以五千军马战胜刘黑闼五万之众?” 李靖道:“就算是神仙,也难以取胜。不过,若将兵得当,可有效阻止刘黑闼大军,至少可免去后来的全线溃败。” 李世勣虽然孤傲,但并非听不进意见,听李靖一说,当下敛容道:“请大人指点。不瞒大人,此役一直是世勣的心病。虽然后来皇上和秦王没有惩处我,但我内心常有愧疚。五千好男儿死于非命,确为世勣耻辱。适才在下无礼,请大人见谅。” “李总管知耻而后进,李靖佩服!请看——”李靖指了指案上的水迹,“刘黑闼率军南下,先取定州,后取冀州,宗城虽城小兵少,但却是关隘。宗城一失,洺州再无屏障,相、卫二州自是难保。” 李世勣以为李靖有什么高论,见他只说地形,接口道:“大人说的极是,但这地形之事,其时我亦了然。奈何五千人马实难敌五万大军,世勣退保洺州也是迫不得已。” “关键是洺州保住没有?” “当时,洺州土豪翻越城墙,率众投降刘黑闼。一城若是里应外合,当然无法守住。” “李总管,为将者不能找任何理由。事实上,你还未率军到洺州,就被刘黑闼击溃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你引五千人到了洺州,据城而守,但城中有刘黑闼内应,你仍然难逃一败。” 李世勣咬了咬牙,只好承认:“没错!不过,若是大人亲自引军,就不会落败吗?” 李靖站起,温和地道:“李总管,我问你,打仗打的是什么?” “打的是什么?”这句话把李世勣问蒙了。“当然是拼兵力啊。兵力不如敌军,怎么能打得过?” “当前我军新聚当涂,满打满算也只有七万人,且将领并不齐心;而辅公祏有十五万人,我们打还是不打?” 李世勣一时语塞。他此时没想攻打辅公祏之事,而是完全被当年的失败缠住了:“大人,你就别卖关子了,请直说吧!” “打仗,一打人心,二打钱粮,三打战局,第四才是兵力。为将者,若只盯着一域之地,以兵将硬拼,岂能不败!” 李世勣一怔,过了许久,突然单膝点地,抱拳道:“世勣草莽出身,不知兵法,今遇良师,如拨云见日。若不嫌弃,还请靖公收归门下,好好补习兵法。” 李靖赶紧去扶他。但李世勣身强力壮,李靖竟然无法将其扶起,又不好用武功相强,只得道:“懋功,你久历战阵,将兵之才不在我之下。李靖不过是读过几部兵书,岂敢教你?” 李世勣认死理,知道今天若不拜师,恐怕李靖不会说出他失败的原因:“靖公,你是长者,世勣是诚心拜师,万望不要推辞。” 李靖见他心诚如此,才道:“懋功,你是大唐柱石,正值青春鼎盛,前程无量。李靖年过五十,行将就木,无意于功名。若军中知悉你我有师徒之情,今后不好相处。这样吧,这师徒名分休要再提。若你不弃,我可将胸中所学,尽说与你,如何?” 李世勣这才站起身来,喜道:“靖公,其实世勣早想跟你学习兵法,只是无缘相会。今日遂愿,是我之福!拿酒来!”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四十八章 剑走偏锋收服诸将 兵士端上酒,李世勣一连敬了李靖三碗,哈哈大笑:“靖公,这下你该讲讲,我到底是如何败的了吧?” 李靖又用指头蘸了茶水,再次绘图。绘毕,对李世勣道:“懋功请看,这是你当年守的宗城。行军打仗的四个关节,首先说人心:刘黑闼反叛,打的是窦建德的旗号,而当年刘黑闼所占之地,是窦建德的故地。这些地方的土豪并不想归唐,自然支持刘黑闼,无论哪个城池都是一样。所以后来刘黑闼杀淮阳王李道玄,吓走洺州总管庐江王李瑗,惊退齐王李元吉。人道刘黑闼勇猛,实际上是他北联突厥、背靠豪强之故。” “靖公之言甚是。若没有突厥人和地方豪强的支持,数万兵马的粮草都成问题,更别说取城了。” “正是。这行军打仗的第二个关节,正是钱粮。当时,唐军虽派总管镇守各州,但征收钱粮、招募军马极为困难,而刘黑闼军则势如破竹,归根结底还是有突厥人和当地豪强撑腰。” 李世勣听明白了,便问:“那这‘战局’,又是怎么回事?” 李靖道:“人心、钱粮,非你能够左右,所以这第三要诀,才是你兵败的关键所在。当初你守宗城是对的,你深知此城是刘黑闼南进的咽喉,一旦锁住,刘黑闼就不能进。但你领五千军前往据守时,有三件事没有做。” 李世勣赶忙问:“哪三件事?” “第一件,在刘黑闼攻定州之前,你应该禀明秦王,让其令幽州总管李艺出兵,袭其后路,李艺若早出兵,刘黑闼必早亡;第二件,你不该弃宗城而走,而应深挖壕堑,誓死而守,苏烈再勇猛,也不可能尽斩五千守军;第三件,应尽早通报卫、邢、洛、赵等就近州府,集兵驰援宗城。” “靖公有所不知,李艺是个看风使舵之人,直到武德五年一月才答应与秦王结盟攻打刘黑闼;而宗城城小缺粮,不能长守;附近州府守将又都在观望。当时我也是百无一策。” 李靖摇摇头道:“李艺其时已经投唐,被皇上赐姓李,只是在观望局势。若你早动,秦王即会尽早知会于他,就算他不起兵,刘黑闼也会闻风丧胆。宗城城小缺粮,但尚可坚守。你当时所率兵士,多为步卒,只要做好防备,据城而守,会有很大伤亡,但不至于全军覆没;而你引兵军回防洺州,行动缓慢,苏烈引铁骑追来,自然无法抵挡,焉能不败?至于附近州府,你不事先求援,怎知无一州响应?况且就算无一州愿襄助你守宗城,皇上和秦王知悉此事,一则会查办州府守将,二来也会赞你谋定在先。为将者,首要是谋局,其次才是谋域。无视大局,只看眼前,是为兵家大忌!” 李世勣闻言,冷汗滚滚而下,当即说道:“靖公教诲,世勣谨记。来日方长,还望靖公不吝指点。靖公虽不认我这个徒弟,但世勣从内心里把你当老师。” 自此,二人结成同盟。后世提及初唐名将李药师、李世勣时,均以“二李”相称。自然,由于年龄相差很大,李世勣是小李,李靖是老李。 夜风吹拂,江岸飘荡着青草的香气。 虎京骑马跟在李靖身后,忍不住问道:“大人,你专程来找李世勣,为何不商议进兵江南之事?” “已经商议过了。” “大人,恕虎京愚钝。你进了大帐,没说别的事,专拣李世勣痛处说了一番,令他颜面扫地,何时商议过?” 李靖勒住白龙,对虎京道:“虎京,李世勣是当世名将,其勇武谋略不在我之下。我若像别的将军一样,到他帐中夸赞一番,肯定不能触动这位心高气傲的大将,所以才出此下策,让其认识到自身的不足,不仅对江南战局,对他将来的前程亦有好处。李世勣为人忠勇信义,但刚直太过,向来自负,这对一位普通将军倒没什么,但若想成为功德圆满的大将,却还不够。当年,韩信功高震主,刘邦问他你看我刘邦能带多少兵马,韩信说顶多十万;刘邦又问韩信你可以带多少兵马,韩信说多多益善。虽然他说的是实情,但因目中无人,必遭君臣忌恨,所以不得善终。” “唉,这打仗的事,敌我分明,是死是活都不冤枉;而这官场争斗,实在阴险。李世勣能遇上大人,也是他的福气。”虎京顿了顿,又道,“大人还是没告诉我,你是怎么与李世勣商议定江南之事的呀?” “李世勣何等聪明?他知我此行意在劝说他让出水军,竭力配合大帅与我。然而我只讲将兵之道,不说江南之事,他反而会尽心尽力。若我明说,就等于是劝说他服从,他就算答应,心头也不会痛快;而我什么也没说,由他主动交兵,岂不更妙?” “李世勣会主动交出水军?” “不仅会主动交出水军,还会起到带头作用。”李靖微微笑道,“不信,你明日看看。大帅升帐,他必第一个赶来。” 次日,李孝恭升帐聚将。 不出李靖所料,李世勣一大早就来候着了。众将见他主动前来听令,都微感惊诧。 李孝恭点完将,对众将道:“各位将军,皇上遣人催促江南战情,时不我待,还望诸位同心协力,共击伪宋。从今日起,本帅将剑印授予副帅李靖,由靖公具体指挥作战。” 黄君汉道:“大帅,你是郡王,又是平南大帅,怎能将剑印授予副帅?”神情甚是愤愤。 权文诞跟着道:“大帅,我等受皇命南征,圣旨中写明诸路军马皆归大帅节度。如今大帅将剑印授予副帅,莫不是有难言之隐?” 卢祖尚道:“大帅此举,是皇上钦命,还是副帅有此要求?” 李孝恭一时语塞,只得道:“我与靖公均受皇命,由他指挥也是一样。” 李靖见有人不服,顿时面带寒霜,将令剑托起,往帅案的剑架上一放,说道:“各位将军,本帅受大帅之命,从今日起节制全军。大帅将剑印授予我,并非不管诸位,而是统筹平南大局,本帅只是执行军令而已。诸位若有意见,可私下找本帅理论,但若在帅帐中不听号令,别怪本帅剑下无情!” 众人被李靖气势所慑,话到嘴边又压住了。 李世勣出列,抱拳道:“大帅副帅,本是一体。末将以为,由大帅统管全局、副帅执行军令,甚为妥当,李世勣愿奉副帅号令!” 李袭志、李大亮、张镇舟等总管以及司马冲腾、张宝相、虎京、顾水生等偏将,都纷纷出列表态;任瓌是中间派,见李世勣都服了,也出列表示愿听调遣;黄君汉、卢祖尚、权文诞三将互相交换了下眼色,也表示愿听调遣。 李靖见众将不再非议,才道:“各位将军,江南之战,水、陆同等重要。各位都是久经战阵的将军,有何高见,尽管讲来。” 李世勣道:“副帅,末将以为,辅公祏设水、陆两军,我军也必须以水、陆两军迎战。末将昨日未到帅帐,主要是将齐州军马中的水、陆两军分开,好将水军交由李袭志将军统领。现已将水军五千、战舰三百准备停当,今日就与水军总管袭志将军交割。” 此语一出,众将大吃一惊。这李世勣向来霸道,平时谁要在他手下调兵,别说调五千兵马、三百战舰,就是调几个卫兵,都形同割肉,今日不知为何突然倒向李靖。众将皆知,这李靖与李世勣素无交情,莫非是秦王暗中下令? 李靖道:“世勣总管深明大义,本帅谢过了。大亮将军、黄总管、任总管,听闻你们的水军训习精熟,不知何时交予袭志总管?” 李大亮回答得很干脆:“回副帅,末将今日午时前,就将三千水军、二百战舰交予袭志总管。” 李靖道:“大亮平了张善安,当记平南首功。” 黄君汉道:“末将水军不比世勣总管,只有两千水军、一百战舰,容末将回营整军,最迟明日交割。” 任瓌道:“末将水军比黄总管更少,只有一千五百水军、一百战舰,黄昏以前,当与袭志总管交割。” 李靖道:“谢二位总管。兵、舰不在多寡,在于精熟。本帅在此承诺:待平定辅公祏,所有水军,各归各府。” 诸将听了,这才放心。原来李靖不是要抢他们的兵,而是为了整个战局。 李靖道:“水军军力,大帅从荆州带来了一万人,世勣总管有五千人,袭志总管在江州募得四千人,大亮将军有三千人,君汉总管有两千人,任瓌总管有一千五百人,共两万五千五百人,战舰共两千艘。本帅以为,水军至少应达三万,方可与辅公祏决战。这剩下的四千五百人,从本帅率领的岭南兵中补足,由袭志总管统一编练。” 众将见李靖自己也出了四千五百名岭南兵,心头平衡多了。 李靖道:“要论陆上作战,各位都是行家。然而当涂以下,江阔水深,不做好充分准备,不能进击。袭志总管,本帅命荆州司马顾水生辅助于你,限十天内补齐战舰、编练水师,所有教习,皆从荆州大营中选拔。” 李袭志与顾水生接令。 李靖又道:“从今日起,各营均向中军靠拢,以免过于分散。这陆战之事,还得请世勣总管多多操劳,君汉、任瓌二总管辅之。其余将领,各领各军,听候将令。” 三人领命。黄君汉、任瓌自知无法与李世勣争,也只好认命。 权文诞最是气恼。按理,行军副总管的职责是协调诸军,权力非小。但李靖半眼都没瞧他。权文诞打定主意:一定要找到李靖用兵的失误,好向太子密报,整倒李靖。 任瓌回营,心中颇为不快。当年,他随秦王征战时,多有战功,秦王待之甚厚。没想到此次到江南来,受到压制。虽然他手上仍有六千五百人,但李靖令李袭志主掌水路战事,李世勣主掌陆路战事,自己只能为辅。他跟着秦王打仗,也是独当一面的将军,哪里受过这种鸟气! 任瓌正准备喝闷酒解气,突闻卫士来报:“将军,副帅已到帐外。” 任瓌赶紧把酒坛藏起来,还未出帐,李靖就到了跟前,拱手道:“任兄,自洛阳一别,已是六载。今日李靖前来,非是探营,而是叙旧。” 任瓌是庐州人,比李靖年长一岁,见李靖亲自来访,心中怨气消了几分,当下行礼道:“副帅来访,末将深感荣幸!请入帐。” 李靖皱起鼻子嗅了嗅,笑道:“任兄,你我有旧,就不必客气了。呃,任兄见我前来,就把好酒藏起,是怕我分享佳酿吗?” 任瓌略显窘态:“副帅赏脸,自当奉上。”于是亲自为李靖斟上酒。 李靖边喝边聊些当年在洛阳的事,任瓌只是听着。聊了一会儿,李靖从袖中取出书信一封,递给任瓌。任瓌一愣,以为是秦王的来信,赶紧接了。一看,却是夫人刘野萤写给李靖的答谢书,言辞甚是恳切。任瓌怕老婆是出了名的,当下更为吃惊。 原来,任瓌当年在军中,夫人怀着孩子,跟着他风餐露宿。一次大战中,夫人舍命救他,以致流产,从此不能生育。任瓌怜其妻,没敢再娶。刘野萤出身大户,自小脾气很大,对任瓌管束极严。然而实际上,这是任瓌心怀歉疚,对妻子万分疼爱之故。 任瓌展信一看,方知夫人投书李靖,是感谢靖公托其夫人张出尘,将南海珍珠及岭南珍稀药材送到他在长安的府上,并教给她疗养之法。刘野萤身体欠佳,爱珠如命,而这些珍珠正是“南霸天”冯盎派人到深海中采得,极为珍贵。任瓌算了算时间,当在皇上命他出兵南下之前。 任瓌看罢书信,大为感动:“靖公日理万机,却专门请张夫人送给贱内如此珍稀宝物。任瓌先前对靖公无礼,还请见谅。” “任兄,你长年征战在外,嫂夫人独守在家,内人送些薄礼,不成敬意,还望不要嫌弃才好。” “难为靖公如此有心,任瓌虽是一介武夫,但也知情重义。今后,但凭靖公差遣。” “任兄这是哪里话?攻打辅公祏,是大唐当前最重要的任务,不是为我李靖打,也不是为赵郡王打,而是为皇上打。今日我来找仁兄,只是叙旧,无关军务。再说,各位将军现在并肩作战,待将来平定江南后,大家又要散了,我只是盼望大家齐心,并无他意。” “黄君汉、权文诞等不知靖公之能,这才有意刁难;而我在洛阳随秦王东征时,已见识过靖公设伏击败段达的奇谋。请靖公放心,黄君汉与我私交不错,我这就去找他,让其尽心辅佐靖公。” 李靖谢过:“如此甚好。明日待水、陆两军分拨完毕后,有重任交予任兄。” 李孝恭见李靖终于将各将领捏在一起,十分高兴,请李靖喝酒。 李靖敬了李孝恭一杯:“大帅,李靖还得请你将张宝相借我一用。” “靖公这是哪里话?现在全军都归你节制,何况宝相是你的旧部。在荆州时,你去岭南招抚,我得留得力干将善后,这才将宝相留下。现大战在即,宝相自然归你。” 李靖谢过,传张宝相进帐。 待张宝相进帐后,李靖道:“宝相,你跟着大帅历练了两年,自是长进不少。你说说,这江南之战,怎么打?” 张宝相道:“回副帅,末将认为当立即遣人前去侦伺,摸清敌军驻防、兵力,再制订详细的攻战计划。” 李靖点点头道:“目前辅公祏的驻防比较清楚了,冯慧亮、陈当世率三万水兵驻博望山,陈正通、徐绍宗率三万步骑驻青林山,辅公祏自领五万大军守卫丹阳,吴骚率两万大军守常州,左游仙率两万大军驻会稽。这些兵马是杜伏威的老底,加上其他州府守兵,伪宋全境兵力当在二十万以上。” 张宝相道:“副帅对敌军兵力、布防如此熟稔,看来侦伺就不必要了。” “当然必要!”李靖道,“宝相,你多年从事侦伺,非一般将领可比。现在,我有一项重要任务,派你去完成。” 张宝相抱拳道:“请副帅示下。” 李靖道:“辅公祏手下悍将,当数冯慧亮和陈正通。我要你率一百人出发,探明冯、陈二将的粮道,不必惊扰,尽快回报。”张宝相领命而去。 李孝恭道:“靖公,这粮道之事,我看不必探明。辅公祏据丹阳,定会从丹阳运粮至当涂,供给冯、陈驻军。” 李靖摇头道:“定然不是。辅公祏建都丹阳,又屯兵五万,每日消耗甚巨,又想作长久顽抗,哪有余粮分给陈正通和冯慧亮?我看,从苏、湖、杭、明等州运粮的可能性更大。” 过了几天,张宝相回报:辅公祏派人将苏州、湖州募集的粮草,经常州、过溧水,送至当涂,现已到常州。 李靖大喜,立即聚将,对众将道:“冯慧亮、陈正通筑就城栅,占据地利,一时不可下。然而他们的人马每日消耗甚巨,须断其粮道,使其军心自乱。现苏、湖两州粮草已到常州,哪位将军愿往?” 李世勣、李大亮、任瓌都道:“末将愿往。” 李靖道:“任总管老成持重,善出奇兵,就劳烦任总管辛苦一趟吧。” 任瓌大喜,当即接令。李靖又道:“常州有敌将吴骚率两万军马驻守,任总管兵力只及敌军三分,万不可力战,待运粮军马过了常州,可在溧水设伏,尽烧粮草,使冯、陈两军无粮可济。” 任瓌领命,引兵去了。 李靖道:“任总管切断敌军粮道之后,冯慧亮必引兵前来攻打,请世勣总管引军到前营拒敌,但只守不战。” 李世勣领命。 任瓌引军六千,乘黄昏引兵前行,绕过石臼湖,抵达溧水。 到了溧水,任瓌才发现冯慧亮已遣三百兵马前去接粮。任瓌久历战阵,深知若打草惊蛇,必引冯慧亮大军来攻,那么他这六千人马就回不去了,当下让兵士隐匿,就近在林间拾干柴杂草,捆扎成团,以便投掷。到了戌时,宋军护着粮车,打着火把,往博望山而去。任瓌一声令下,六千人马迅速包围了运粮队伍,前队将柴草投向粮车,后队射出火箭,粮车顿时着火。宋军运粮队伍多为民夫,只有二百兵士,加上前来接应的三百人,才五百军兵。民夫见有大队人马攻来,纷纷逃跑,宋军喝止不住,只得力战。然而任瓌哪里容得他们喘息,一阵劲射之后,宋兵倒了大半,但余下的兵士皆奋力而战,无一人投降。任瓌亲自督战,近前砍死十数人。唐军大声呐喊,合力屠戮,才将敌军尽数歼灭。宋军粮草皆被烧毁。 任瓌得胜,引军而回。李靖为任瓌记了功,对众将道:“请诸位将军各归各营。我料冯慧亮必半夜前来劫营。但有世勣总管守前营,敌军不能动我分毫。大亮将军,你负责看顾后营,若陈正通来攻,只守不攻。” 冯慧亮闻听粮草被烧毁,大怒,点两万军马来攻唐军大营。陈当世劝说道:“大将军,敌军断我粮道恐是奸计,若前去劫营,只怕要中敌人埋伏。” 冯慧亮道:“我与陈正通互为策应,若李靖敢与我正面交锋,陈大将军引三万人马包抄唐军后路,就算不胜,也不会败。” 陈当世道:“大将军,就算我军水、陆尽出,也不过六万人,而唐军有七万人,比我军人多,不如请求皇上调集四万大军至当涂,以十万对七万,唐军必不能支。” 冯慧亮道:“丹阳乃大宋都城,须有重兵把守。皇上对你我有知遇之恩,值此报效之际,你我当奋勇杀敌!况且,我军六万对七万,如血拼到底,唐军主力尽失,丹阳可保。” 于是领陈当世乘夜向唐军大营袭来。 李世勣领了李靖的军令,派兵把守前营。三更过后,冯慧亮大军到,李世勣坚守不战,只令军士射住阵脚,冯慧亮数度派兵冲刺,均未成功。到了四更天,陈正通兵马还未到敌军后营。冯慧亮见唐军早有防备,生怕孤军深入,为唐军所乘。正犹豫间,传令兵来报:皇上密旨到。 冯慧亮借着火光一看,原来是辅公祏得知冯慧亮出战,派飞骑前来阻止。冯慧亮读罢密旨,深服辅公祏用兵。 原来,辅公祏在当涂以水、陆两军各三万阻滞唐军,其意正是利用大江之险和营寨之坚拖住唐军,使唐军不能进,诱唐军绕过石臼湖,进军直取丹阳。待唐军主力进至丹阳城下,冯慧亮和陈正通再回卫丹阳。这样一来,唐军腹背受敌,必然溃败! 这时,陈正通遣人来报,言皇上命他坚守阵地。冯慧亮便收兵回营,按辅公祏之计,坚壁不战。 次日凌晨,李孝恭、李靖升帐。 李孝恭道:“诸位将军,昨夜冯慧亮来犯,却不全力进攻,看来是畏惧我军骁勇。” 李世勣道:“大帅,我观冯慧亮用兵极有法度。昨晚他引兵来犯,进退行止,皆按兵法。进攻时号令统一,骑兵、步射皆不疾不徐;退走时后队变前队,后队旗帜不乱,以骑兵殿后,恐怕不是畏惧我军。” 黄君汉道:“辅公祏不过一草莽,冯慧亮亦是一匹夫。若昨晚我守前营,必让他大溃而逃。” 任瓌自心服李靖后,一直在考虑如此配合李靖的部署,当下道:“我看世勣总管所言不虚。昨夜末将奉副帅之命前去烧粮,遇冯慧亮三百接粮小队。这三百人竟毫不畏惧,拼死力战,无人投降,全部力战而死,足见冯慧亮御军有方。” 黄君汉不服,不无讥讽地说道:“任总管,你引兵六千,斩杀几百弱兵民夫,当然得将敌军描述得厉害无比了。” 任瓌没有理他,接着道:“大帅、副帅,昨夜小胜,不足挂齿,但末将却探得行军道路,也算一大发现。” 李孝恭道:“任总管,快讲。” 任瓌道:“辅公祏花了极大精力,在当涂筑造城垒,冯慧亮、陈正通又善于用兵,若我军与之硬拼,就算拿下这两处关隘,恐怕也会主力尽失。末将昨夜领兵绕过石臼湖时,探得一条道路,可从溧水直抵丹阳。既然冯慧亮、陈正通占据水、陆险要,我军何不绕过冯、陈二军,出其不意,直插辅公祏老巢呢?只要攻克丹阳,冯、陈二将自然投降。当年大帅、副帅取江陵,正是直捣萧铣都城,后来伪梁十几万援军赶到,萧铣已降,无力加天,自然就归服了。” 诸将议论纷纷,都认为任瓌的主意不错,甚至李世勣、李袭志、李大亮等人都表示赞成。 李孝恭见李靖一言不发,心想看来靖公也不反对。但谨慎起见,李孝恭问站在后面的张宝相:“宝相,你曾率队探查,任总管之论,可有不妥之处?” 张宝相道:“回大帅,末将的确探得一条道路,虽不宽,但足以通过兵马。”当下把道路的情形详细说了。 李孝恭看了李靖一眼,又问张宝相:“是否有兵马把守?” 张宝相道:“此路要经过三处密林、两处沼泽,末将前去探查时,未见有兵马把守。” 李孝恭又看了看李靖,道:“靖公,我看,诸位将军欲奇袭丹阳,不知靖公作何考虑?”言下之意,就是同意诸将之议。 李靖抬眼道:“大帅,我军好不容易建成三万水师,为何要弃水登陆?” 黄君汉忍不住笑了起来:“副帅,自古打仗,只求打胜,何必计较水陆?若末将能飞,飞进丹阳擒获辅公祏,也就平了江南。副帅用兵,又何必如此拘泥?” “弃水师不用,就算抵至丹阳,也只能攻西、南二门,水门无法进攻,君汉总管可曾想过?” “攻城略地,若下一门,其余各门就好办了。” “辅公祏尚有五万重兵,只下一门,必遭围攻,届时进退不得,我军必陷于丹阳。更主要的是,我军若从溧水小道直插丹阳,恰恰中了辅公祏的计谋,不仅不能取胜,还有可能导致全军覆没。” 众将一惊。权文诞道:“副帅未免太危言耸听了吧?”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四十九章 突破天堑,血战当涂 李靖长身而起,没理会权文诞,而是问张宝相:“宝相,溧水小道真的无一兵一卒把守?” 张宝相道:“回副帅,此道极为隐秘,又要穿过树林、沼泽,辅公祏料想我军不知,故而不防吧?” 李靖突然眼露精芒,目光扫过众将,沉声道:“辅公祏盘踞江南已久,大小道路,皆谙熟于胸,岂能独留此路而不守?他没派一兵一卒把守,就是留给我军,让我等窃喜而过,直抵丹阳,再命冯慧亮、陈正通包抄唐军后路,不然,他何必留五万大军守城?何必让冯、陈二将连成掎角?丹阳城墙高厚,且用石头铸成,我军十天半月也难以攻下,而冯、陈二将断我归路,辅公祏率大军杀出城来,我军腹背受敌,人马又不及敌军,必然大败。若诸位坚持从溧水小道进攻,丹阳城下就是我军的墓地!” 李孝恭一听,脸色一变,道:“若真如此,我军危矣!幸而被靖公识破。” 李世勣道:“副帅所虑甚是。经副帅一说,我才想起,昨夜三更,冯慧亮率军前来攻营之时,起初攻势甚猛,后来竟突然退兵,料想有些蹊跷。” 李靖道:“冯慧亮粮道断绝,自然发怒,这才前来攻打。然而辅公祏老谋深算,定是派人前来说知计谋,让其退军,好诱我军上当。大亮将军守后营,未见陈正通兵马来犯,正是陈正通接到辅公祏将令,没有出兵之故。” 黄君汉听了,也觉得李靖所虑不无道理,但还是说:“副帅用兵谨慎,末将深为佩服。但冯慧亮、陈正通花数月时间筑就坚垒,又以铁链锁住江口,其军力与我军相当,如何能下?若打不下冯、陈营垒,还是无法进攻丹阳。” 李靖思忖良久,道:“请诸位回营,容我细细思量。” 诸将告退后,李孝恭问李靖:“靖公,当年你攻江陵时,一鼓作气,未作丝毫迟疑。今我军尽集大唐勇将,兵锋正盛,靖公何以踌躇不决?” 李靖道:“兵者无形,当临机应变。若论将兵,萧铣不如辅公祏。我随大帅破江陵,用时不到一月,但准备了数年;而此次平江南,各路军马新集,准备并不充分;加之冯慧亮、陈正通都是身经百战之将,又据险而守,因而得更加小心。” 李孝恭道:“我军虽断了敌军粮草,但自带粮草也将用尽。若不速战速决,恐怕要被敌军拖垮。” 李靖埋头苦思,始终没想出妙计。正在这时,朝廷快报送达。李孝恭一看,原来是杜伏威于长安病逝。李靖一听,忽然道:“有了!稍后还请大帅与我一行,去见一个人。”于是低声在李孝恭耳边说了因由。 杜伏威在长安整日惶惶。李渊接到密报,称是由于杜伏威以密信告知部下,辅公祏这才起兵反叛。李渊深恨杜伏威,重演收拾杨侑的故伎,派人密送毒酒到杜伏威府上。杜伏威见是皇上赐酒,长叹一声,喝了下去。第二天,京兆衙门宣布:太子太保、吴王杜伏威突发疾病而薨。李渊在朝堂假意悲痛了一番,按礼制厚葬杜伏威。 杜伏威的义子阚稜,自投李靖军中后,既无兵权,也不让其入帐听令。作为杜伏威手下第一将,他心中苦闷至极,整日在营中喝酒。但他毕竟是皇上钦封的从四品领军将军,李靖仍然给他安排了单独的营帐,有卫士守护,其用度均在张宝相、虎京等人之上。 这一日,阚稜在帐中饮酒。突然,帐门挑开,李孝恭在前、李靖在后,走了进来。 阚稜刚到唐军中时,极其狂傲。及至后来,见唐军诸总管御军有法,又都是各州府成名将领,狂气顿减。今日见了大帅和副帅,当即参拜:“末将阚稜,参见大帅、副帅。” 李靖道:“阚将军免礼,请坐。今日大帅前来,有要事相告。” “大帅,莫不是吴王有事?”阚稜见李孝恭面色凝重,料想吴王有事。他当年只是一个马弁,杜伏威见其英勇,收为义子,从此视杜伏威胜似亲人。 “阚稜,你坐下。”李孝恭道,“你可知辅公祏最近干了什么好事?” 阚稜见李孝恭没提杜伏威,当即松了口气:“大帅,末将自与吴王离开江南后,消息阻绝,不知辅公祏这家伙到底干了什么。” “前者,辅公祏杀了你义弟王雄诞将军;如今,他又杀了你义父吴王,你可知晓?” 阚稜大惊,霍地站起,急道:“大帅,吴王在长安,辅公祏如何能杀他?” “阚将军,杀人有时候用刀,有时候用心。辅公祏收了吴王旧部,只要吴王活着一天,他就会担心吴王回来。而一旦吴王回江南,他的阴谋就不攻自破。为此,辅公祏绞尽脑汁,捏造了吴王的亲笔密信,称是吴王密令旧部造反,要部下到京师解救吴王。辅公祏为夺军权,这样对不明就里的江淮军说也就算了,偏偏他还将这伪造的书信送往长安。皇上见信,当然不相信,但还是找吴王核实。吴王忠心于皇上,一看辅公祏如此下作,手下兄弟被蒙骗,一时急怒攻心,当场就吐了几口鲜血,从此一病不起。就在十天前,吴王因病不治,魂归天国……” “你骗人!”阚稜一听,发疯似的喊道,“吴王贵体康健,怎么会一病不起!我不信!” 李孝恭把朝廷通报交给他。果见朝廷以亲王之礼厚葬杜伏威,阚稜浑身发抖,一时像丢了魂魄,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当初进长安,他亲见皇上亲近杜伏威,让其坐在御榻之侧,自己也被封为领军将军,自是不会怀疑李渊陷害义父。哭了半晌,他才恨起辅公祏来:若没有这个辅公祏造反,义父、义弟和自己都会尽享荣华,江淮军的兄弟们也会安度此生……想来想去,他擦干眼泪,跪在李孝恭、李靖面前,咬牙道:“大帅、副帅,阚稜必手刃辅贼,为大唐尽忠,为吴王、义弟报仇!末将请命,这就潜入丹阳,提辅公祏的狗头来见!” 李靖道:“阚将军,吴王薨逝,大帅和我很是悲痛。但你作为吴王唯一的传人,不能以身涉险。当初,你有兵权在手,辅公祏自然非你之敌;而今你孤身一人,自当保重,再图报仇。” “副帅,阚稜的确无兵无卒,但请副帅给我一千兵马,我必击败宋军。” “阚将军,现在你是我大唐勇将,一千兵马哪里够?我给你三千兵马!” 阚稜一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见李靖神情严肃,便不再相疑,磕头道:“大帅、副帅对阚稜有再造之恩,阚稜必以死相报!” 李靖将他扶起,道:“我还要给你配一位得力的助手。此人你见过,就是虎京。说起来,你俩还交过手。” 阚稜一愣,当即明白李靖让虎京当他的副手,名为协助,实为监视。但情势如此,只得先有兵马再说。于是道:“请副帅放心,阚稜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李靖轻抚其背:“阚将军,若疑你有二心,大帅与我必不重用于你。你别以为我是让虎京监视你,我是要让你率领唐军最精锐的三千人。这三千人,是我在峡州花数年习练的精兵,平萧铣、灭伪梁、定岭南,靠的就是这支前锋。我派虎京助你,一是他曾训习过兄弟们,好协调你管制军队;二是他本身武艺精强,能征善战,对你建功有益。只要你建得功勋,大帅和我当据实奏报皇上,使你承袭吴王之志,以安江南。” 这一席话说得阚稜热血沸腾。他知道李靖有一支铁军,是军中王牌,战无不胜,没想到他会交给自己;特别是“承袭吴王之志”四字,等于是暗示他将来有可能被封王,自是豪情满怀。当下伏地拜道:“靖公就是末将的再生父母。阚稜不多说了,请大帅、副帅看我的行动吧!” 李靖再次将阚稜扶起,在他耳边授予计策。阚稜闻听,喜出望外,当即领命。 双方相持近一个月之后,李靖认为冯慧亮、陈正通粮草将尽,战机已到,决定出击。 大军初集当涂时,李孝恭、李靖还召诸将议事,颇为开明。但到了决战时刻,李靖在私下沟通个别意见不统一的将领后,不再商议,而是直接部署。 是日天阴,有大风。李靖手持令剑升帐,敛容道:“今日之战,胜在一鼓作气。各位将军有什么意见,以后再说。若是今日谁敢有违军令,此剑必先斩其头!” 众将从未见李靖如此森冷,都不由得吸了口凉气,齐声道:“末将甘领军令!” 李靖令李袭志、顾水生提前半日行动,率三万水军从水路沿江而下,突破冯慧亮的封锁,直进丹阳,攻打水门;令李大亮率全军老弱一万人,攻打冯慧亮营垒,引冯慧亮率大军来追;令阚稜率虎京引三千精锐迎击冯慧亮追兵,任瓌、黄君汉各引五千军马伏在左、右翼,围袭冯慧亮军;令李世勣率卢祖尚、张镇舟、权文诞直击青林山陈正通大营,李靖将岭南军八千人交予司马冲腾、薛宗胜率领,由李世勣节制。李靖自率张宝相、冯智戴、张素怀引两千中军保护李孝恭,策应两军,直向丹阳杀去。 冯慧亮、陈当世屯兵博望山,军中屯粮将尽,辅公祏从苏、湖等州再行征调的粮草尚未到营,冯慧亮心头焦灼;又见唐军在当涂以西扎营数日不见动静,甚为疑惑,忽闻探子来报:江州总管李袭志率三万水军、两千战舰而下。 陈当世道:“大将军,这李袭志骁勇善战,仅水师人数已与我军相当,其主力乃当年攻取江陵的水军,末将以为当加强防备,以阻止李袭志直下丹阳。” 冯慧亮道:“陈将军,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靖帐下领将,第一要数李世勣,第二要数李大亮,李袭志根本排不上号。我观李靖用兵,一定是以水师为诱,好从陆上破我城垒。但我军已在当涂江口横拉锁链,你引五千水军在江心洲拒敌即可,主要还是防李靖派李世勣、李大亮袭我营垒。只要营垒不破,我军居高临下,唐军无法过关。” 陈当世拜服,引五千水军守江口去了。 李袭志探明冯慧亮在当涂以西的梁山江口横拉锁链,欲阻滞唐军战舰,心头没数,便向顾水生问计。 顾水生胸有成竹地对李袭志道:“李总管莫忧,我有一法,可破锁链。” 李袭志喜道:“我听靖公讲,顾司马在夔州任参军时,监造战舰,一举而下江陵。有顾兄相助,定可破敌。” 顾水生道:“破江陵是靖公之能,卑职只是略懂造船、航运之法,对行军打仗一概不懂。不过,我观冯慧亮以铁链锁江,实为大碍。这些粗大的铁链贴水而锁,既能阻滞我军舰船,又对舟舰具有极强的破坏力,只要撞上,舰船就会翻沉。我军战舰只载兵士,船身轻浮,江口水深浪急,很是危险。” 李袭志十分忧虑:若是陆路得胜,水路不能进,那么李靖当初分兵三万,就成了诸将的笑柄。最重要的是,若没有水军,丹阳城墙高厚,单从陆路难以攻下。 “不过,李总管莫忧。卑职这两日已命民夫将巨石装满三百艘老旧战舰。李总管只需每船命数人掌舵,将三百船只用铁链连成一片,满挂帆樯,塞江而下即可。这三百战船虽然老旧,且船身不大,但连成一片后,船身重量增加,且江水湍急,又有大风,可一举挣断敌军铁链,后军即可通过。” 李袭志听罢大喜。转念一想,顾水生虽为能工,但还想不出这样的招数吧?当即正容问道:“顾司马,你说实话,这是你想出来的,还是副帅告诉你的?” 顾水生是老实人,不会说谎:“卑职哪能想出这个办法?自然是副帅经详细探察后命卑职这样做的。但他亲口叮嘱卑职,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李总管之计,断断不能说是靖公之谋。” “唉,靖公总是推己及人,袭志安敢贪功!” “李总管,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靖公言道,诸将对你独领三万水军颇有微词,因此要让水师立得奇功,才能让诸将心服。若是说出去,卑职要受靖公责罚的。” 李袭志暗叹一声,当下按李靖之谋,让满载石块的三百艘战船在前,自己引舰船殿后,浩浩荡荡而下。 冯慧亮布置锁链的江口,正是大江最狭窄之处,再往下,大江一分为三,皆可过船,南北两岸相距十里,要想拦截唐军战舰,就困难了。因此辅公祏极其看重江口之险,请了江南铸铁大工数十人,花了两个月时间,才将锁链接上;又恐两边拴得不牢,特命工匠在两岸坚硬的岩石上设了大炉,将铁水熔入巨石中,与锁链相接而铸。辅公祏还不放心,以五十艘五牙战舰作实验,在江水猛涨之际,从上游直冲下来。这五十艘战舰冲到锁链上时,尽皆摧折,断沉于江中。由于此处江水湍急,那五十艘战舰下沉后,连水泡都没泛起一个,锁链却丝毫无损。于是,辅公祏将锁链称为史上最坚固的水上防御工事,就算李孝恭尽起荆州战舰,到此连木板都不会剩下一块。 然而陈当世万万没料到,李袭志还真的送死来了。当即命军士将三百战舰一字排开,只待唐军舰队撞上锁链翻沉后,射杀落水的唐军水兵。 李袭志的舰队竟似毫不惧怕,竞相锁链冲撞而来。久习水师的陈当世定睛细看,这支舰队吃水极深,船舷离水面不过数尺。 “不好!”陈当世暗叫一声。只见唐军三百舰船满帆行驶,顺流而下,舰船急速撞向数十根锁链。前头的舰船遇阻,顿时船体摧折,木板被掀向半空。然而三百满载巨石的舰船连为一体,产生了巨大冲力,那些精铁锁链承受不住,顿时有数根断裂,激起几条劲道十足的水浪。唐军水手见状,纷纷跳入江中,捞起水下的锁链,浮上水面,套在舰首。江水愈发湍急,后舰顶着前舰,水流、风力、船重相互作用,几十道锁链禁受不住一次猛过一次的冲力,纷纷断裂。固若金汤的锁链水防崩溃了,江口顿开。唐军三百战舰只断沉一百多艘,水兵快速清理沉船,为后船开道。 若不是亲眼所见,陈当世不会相信花了无数心血的江口锁链竟被如此轻易地攻破。他举起令旗,命军士猛射唐军。然而为时已晚,李袭志率大军随后杀到。唐军战舰声势浩大,蔽水而来,陈当世的水师在唐军巨舰面前形如渔舟,刚射完第三轮箭,就被唐军主力舰队赶上。一时间,唐军的箭如暴雨而下,陈当世船小兵少,顿时大溃,被撞沉舟舰二百余艘,射杀水兵三千余人。陈当世见大势已去,命兵士投降后,拔剑自刎。 被鲜血染红的大江分作三股洪流,向下游流去。李袭志得胜,命顾水生满帆疾行,直插丹阳。 冯慧亮自引两万五千人马,备好滚木礌石,命将士死守营垒,待敌军靠近,以强弩劲射,没有冯慧亮亲令,不许出营迎敌。 不出冯慧亮所料,李大亮引一万人马,齐声呐喊,开始冲锋。冯慧亮所筑城垒坚实无比,待李大亮靠近,滚木礌石尽下,箭如飞蝗,唐军惨叫连连。李大亮镇定指挥,冲锋在前,以长弓射翻宋军十数名,宋军震骇。冯慧亮见李大亮英勇,当即挽弓,依托城垛,一连三箭,射向李大亮。李大亮在马上闪避。冯慧亮臂力奇大,第四支箭射向李大亮坐骑,正中马首,那马狂叫一声,将李大亮掀在地上。冯慧亮射出第五支箭,李大亮的卫士拼命前扑,为他挡了一箭,顿时被长箭钉在地上。李大亮几个翻滚,抢过部下的战马,大呼而退。冯慧亮哈哈大笑:“都说唐军能打,我看不过是一郡饭桶!”见李大亮一万唐军潮水般退却,当即令将士打开寨门,乘胜追击。 两万多宋军如离弦之箭,一路砍杀,唐军大溃,死伤无数。冯慧亮提兵追出几里,见前面是一座小山,怕遭埋伏,当即停军。突然三声炮响,一彪军马从山后闪了出来。冯慧亮大惊,以为李靖、李世勣主力到了。定睛一看,却只有约莫三千人马。 冯慧亮擎剑在手,大呼而进。却见敌阵中闪出一将,铁甲红缨,手持长槊,立于阵前。冯慧亮大呼:“来将通名!”那将军道:“我乃大唐归德郎将虎京是也。”冯慧亮一听,哈哈大笑:“无名鼠辈,快来受死!”说罢取箭拉弓,一连射出三箭。 却见虎京枪交左手,疾伸右手,抓住来箭。冯慧亮连射三箭,虎京连抓三下,均牢牢抓住。冯慧亮大骇,料不到敌军中一个无名小将,竟然如此厉害,当下大呼道:“骑兵兄弟们,建功的时刻到了!杀!”身后五千骑兵齐声大喊,兵势如潮,马蹄声震得地面不停地颤动,向三千唐军如风卷去。 眼看唐军三千人马就要被冯慧亮的骑兵踩成肉酱,却见虎京将长槊一抬,三千兵士顿时变换队形,每人拾起放在脚下的长槊。这长槊比普通马槊长了五尺有余,皆为精铁所铸。三千兵士将槊尾插在地上,槊头斜向天空,每人双手紧握槊杆,半蹲在地上。冯慧亮的骑兵冲势太猛,一时勒不住马,那些快马转眼间就撞上了长槊,顿时鲜血喷溅,悲嘶四起,即刻成了“马肉串”。唐军见伏击奏效,纷纷弃了长塑,拔出短剑,砍杀跌落在地的宋军。这支唐军经虎京、张素怀这样的高手日夜训习,堪称兵中之王,一个个如狼似虎,杀起人来,如同砍瓜切菜。不多时,冯慧亮前锋五千军马只剩三成。 此时阴风四起,浓浓的血腥味顺风飘来。冯慧亮没料到一支三千人的队伍竟然如此悍勇。但若连这三千人都拿不下,还有何颜面见辅公祏?当下举剑大呼,令五千盾牌兵迅速扑救,自引大军随后掩杀。 江淮军之所以能战,皆因经过严酷的训练。特别是杜伏威在时,大将军阚稜训习了一批盾牌兵,人人左手持盾,右手持刀,攻防进退,步调一致,无论对方的箭阵如何厉害,都无法伤其分毫,所以名震三军。阚稜随杜伏威去长安后,辅公祏将这支军队收在自己帐下,不忍割舍,后来觉得冯慧亮守当涂,系江淮兵前锋,必有恶战,才将这支王牌军交予冯慧亮。冯慧亮前次半夜攻打唐军营寨时也是舍不得用,今见李大亮溃败、三千唐军骁勇,才亮出这张王牌。 盾牌兵整齐划一,如一堵移动的铁墙,沉缓地向前推进。虎京见状,急令众军后退。冯慧亮甚是得意,亲自督军前行。突然间,敌阵中闪出一条大汉,手持一根粗大的铜棍,纵跳如飞,只身冲了过来。盾牌兵平时训练有素,无论对方有何变化,均按队形推进。然而这大汉如天神一般,手起棍落,顿时打翻了数名盾牌兵,厚重的盾牌飞上半空。众军见这汉子勇猛,稍作迟疑,却见他将铜棍往地上一插,摘了头盔,双手连抓,身上衣甲顿时掉在地上,露出上半身隆起的肌肉疙瘩,直如天神一般。但见他舌绽春雷:“你们看看我是谁,竟然与我交战!” 众盾牌军一看,原来这大汉正是他们的旧主阚稜大将军,顿时全都傻了眼。阚稜以前御军,有如三国时的张飞,部下畏之如虎。如今盾牌军见他突然出现,顿时慌了手脚。有旧部念及旧情,立即弃盾于地,跪下磕头。一时间,五千盾牌兵斗志尽丧,或拜或逃。 冯慧亮见状,大声喝止,然而军心已乱,无法制止,只得偷偷挽弓,一箭射向阚稜。阚稜眼明手疾,伸手抓箭,甩手而出。那箭夹着破空之声,倒飞回去。冯慧亮大骇,赶紧闪避,然而那箭太快,仍然射中他左肩。宋军见了,无不骇然。 阚稜大声道:“兄弟们,吴王为辅公祏所害,尔等深受吴王大恩,为何要随贼子辅公祏造反?快快降了,免得枉死!” 阚稜天生大嗓门,这一喊,远近的宋军都听到了,一时茫然无措。冯慧亮见事情要糟,一把折断左肩上的箭杆,忍痛大声道:“兄弟们,别听他的!皇上待你们不薄,若我军战败,尔等家小,无一能免!冲啊!” 宋军一听,又重新握紧刀枪。正在这时,但闻山后几声炮响,任瓌、黄君汉各率五千军马从左、右两翼包抄过来,虎京率三千精锐发起反攻。阚稜大呼:“信得过我的兄弟,往这边站!”说着,几个纵跳闪到山脚下。那些盾牌兵多为他的旧部,见宋军大势已去,纷纷跟着阚稜退到山下。 冯慧亮失了精锐,大半骑兵又被消灭,只好引兵回撤,全力突围,欲返营垒。然而当他拼死冲回老营时,却见城垒上插着唐军的旗帜,李大亮站在城头,高呼道:“冯将军,快快下马受降!” 冯慧亮长叹一声,引十数名亲卫绕过营垒,往江边而去。他只希望陈当世能据险守住江口,或有反败为胜之机。 然而当他到了江边,只见几名浑身是血的逃兵正往岸上奔来。冯慧亮揪住问了,才知江口锁链被破,陈当世已死。当下仰天长叹,引数骑抄小道往丹阳逃去。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五十章 小李纵火破敌,老李借刀杀人 正当李袭志出江口、李大亮等败冯慧亮之际,李世勣已引军抵达青林山下。 青林山位于当涂东南,是一座土山。陈正通、徐绍宗沿山扎营,以巨石围成栅寨,以逸待劳。李世勣用兵讲究阵法,与李靖大异,因此命卢祖尚为右翼,张镇舟为左翼,自引本部及司马冲腾、薛宗胜等军马,攻击栅寨。 陈正通见唐军来势汹汹,坚守不出。两军兵力相差无几,又都骁勇,唐军奋力进攻,宋军以滚木礌石死守。一场血战下来,唐军伤亡惨重,陈正通则越战越勇。 李世勣久攻不下,心中焦急。司马冲腾道:“李总管,末将以为如此硬拼,就算拿下青林,我军恐怕也要损失大半。敌军据山而守,居高临下,我军骑兵无法突破城栅,不如另谋他法。” “冲腾,你有何良策?” “不如用火攻。” “火攻之法我也想过,但你看陈正通在修筑城栅之时,已将山下草木尽数刈除,清理出隔火地带,又用巨石围成城栅,如今正值仲春,草木不易着火,此法难以成功。” “李总管见教的是。火攻不行,可用烟攻。” “烟攻?”李世勣一愣。 “李总管请看,今日天阴,风向由西往东。我军可暂退,遍寻柴草,在山下点火。柴草一着,必起浓烟。浓烟随风涌向山上,一来阻挡敌军视线,二来可使敌军呼吸不畅,我军再乘势发起进攻。有浓烟掩护,敌军难辨敌友,我军可在头上扎白巾,凡不见白巾者,尽皆斩杀。” “冲腾不愧跟了靖公多年,善使计谋。”当下命各军退回,遍寻柴草。 薛宗胜道:“李总管,若只用烟熏,恐怕不够。末将以为,擒贼擒首,当派精锐小队,突破敌军栅寨,击杀陈正通、许绍宗,再于高处大呼‘冯慧亮已败’,以乱敌人军心,则可获胜。” “薛兄,久闻你善射,待烟火之后,就劳烦仁兄率部辛苦一趟吧。” 薛宗胜领命。 半个时辰后,唐军拾了柴草,沿山脚堆放点火。由于春季柴草有干有湿,顿时浓烟四起,加之有风,青林山上的守军很快被烟雾笼罩,数步之外,不能视物;又被浓烟呛得呼吸不畅,一时间骂声四起。然而江淮兵能征善战,陈正通御军有术,倒也没有大乱。 陈正通为人机警,很快想到李世勣必派人突击阵线,在烟雾的掩护下抢占高地,当即对徐绍宗道:“徐将军,唐军用此奸计,定会派兵前来偷袭。现在满山烟雾,不易识别敌我,即刻命全军头扎白巾。凡是遇见头无白巾者,乱箭射死。” 李世勣见计策奏效,正要令大军再次发动进攻,忽然想到若陈正通也令人扎白巾,恐怕会引起混乱,便又遍传将令:撕下衣襟扎于左臂,凡见左臂未扎者皆斩。于是令薛宗胜率一千突击队攻营。 薛宗胜将要出发,令薛孤儿留守。薛孤儿道:“父亲太看不起孩儿了。当此用人之际,孩儿岂能后退!”当即上马。薛宗胜拦阻不住,只得应允。 薛宗胜攻击陈正通西南门,宋军在此集重兵把守,一时间滚木礌石纷纷而下。薛宗胜手下一千步射,皆长年习练,箭术超凡,其箭均能射一百五十步之远。江淮兵虽勇,但箭术平平,只能射一百步。薛宗胜引兵在一百五十步开外,宋军不能及,而唐军箭无虚发。一时间,西南缺口打开。 陈正通闻报,令徐绍宗亲守西南门。徐绍宗亦为悍将,因此曾被辅公祏派去攻打海州,后遇唐军压境,才撤回青林山。徐绍宗见薛宗胜步射厉害,便命兵士全部蹲守在石头城垛后方,待薛宗胜步射挨近后再行射击。然而薛宗胜并不上当,唐军停步不前。 李世勣在后方见薛宗胜打开的缺口被许绍宗补上,心头焦急,但又无法。正在这时,只见一骑飞出,直冲敌军西南寨门。李世勣一看,这匹黑马背上无人,以为是马匹受惊。许绍宗见烟雾中冲过来一匹马,却不见人,命兵士射击。一时间箭如雨下,冲到西南寨前的黑马身中数箭,狂叫两声,倒地而死。正在这时,马肚子下滚出一个少年,腾身而起,身如猿猴,往石头城上爬去。薛宗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这可是我的义子啊!转眼之间,薛孤儿已攀石而上。许绍宗从未见过身手如此敏捷的敌人,当下大喝一声,提剑来砍薛孤儿。却见薛孤儿身子一歪,侧卧墙头,抓箭、拉弓、扣弦,一气呵成。距离太近,许绍宗第二剑还未劈到,薛孤儿箭已离弦,正中许绍宗咽喉。可怜一位成名将领,竟死在一个十三岁少年的箭下! 薛宗胜见义子得手,担心有失,连环五箭,射退冲过来劈杀薛孤儿的宋军。薛孤儿翻身入内,提起短刀,钻来窜去,杀了数名宋军。他身材矮小,滑如泥鳅,宋军奈何不得;加之薛宗胜救子心切,全力进击;宋军守将许绍宗被杀,将士震恐,纷纷后退。片刻之时,宋军西南城栅被攻破。 薛孤儿这一出,令两军瞠目结舌。李世勣看了,大呼:“薛孤儿!薛孤儿!” 唐军一听,均齐声大吼:“薛孤儿!薛孤儿!”所有的激情均被这位少年的英勇点燃,唐军如潮水般向前攻去。 此时,卢祖尚、张镇舟、权文诞等奋力攻杀,青林山西南门被破,全线动摇。薛宗胜破了防线,直捣陈正通大营。半个时辰后,宋军全线溃败,纷纷往山上逃遁。其时唐、宋两军装束相差无几,浓烟中,唐军因在左臂扎了记号,遇到左臂没有标记的军士,则大加砍杀;而宋军只记得头扎白巾者不杀,顿时吃了大亏。 陈正通退守山上,听见唐军纷纷大喊,说冯慧亮大败,心头恐惧,赶紧脱下盔甲,命帐下最勇武的卫士秦威脱下衣甲,与他相换,并代他坚守中军大帐,自己则引十数亲卫从东门逃脱,径往丹阳而去。 唐军在头几拨攻击中受了挫折,此时攻上了青林山,人人心中怀恨,大肆斩杀,一时血流遍地,哭喊声震天。薛宗胜引兵最先冲进陈正通大帐,见“陈正通”按剑立于帐中。薛宗胜提刀进攻,秦威挺剑力战,二人一个刀沉、一个剑猛,堪堪打了个平手。薛孤儿在帐外看见,射了一箭,正中秦威左腿。秦威不支,顿时半跪在地上,被薛宗胜拿了,押到李世勣面前,道:“李总管,陈正通被抓住了!” 李世勣只看了一眼,便道:“这不是陈正通。放了吧。” 秦威哼了一声,道:“要杀就杀,老子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李世勣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大唐本来不必兴兵,是你家主子辅公祏不明情势,以致让你们这些大好男儿赔上性命。你忠于辅公祏,辅公祏却不拿你们的性命当回事;你忠于陈正通,陈正通命你们不准投降、不准逃跑,他自己却逃跑了。跟着这样的主子是一种耻辱,你却这般固执,枉为男儿!” 秦威一听,当即跪下道:“小人秦威,请将军收容,愿为将军牵马。” 李世勣扶起他。秦威在起身之际,突然从腿上拔出一柄短刀,扎向李世勣心窝。 薛宗胜大惊,扑救已然不及。却见李世勣疾伸二指,夹住了秦威的刀尖。秦威顿觉短刀被铁钳夹住,无法动弹。 “你这小人,竟然偷袭!”薛宗胜提刀要砍,李世勣止住,收了秦威的刀,弯下身子,指着自己的脖子说:“秦威,你看,这是当年李密杀翟让时,我被平时亲近的门卫在背后偷袭砍伤的。从那时起,我李世勣就发誓,今生不再受任何偷袭!” 秦威见李世勣如天神一般,吓得不敢说话。薛宗胜道:“李总管,此人心狠,杀了吧。” 李世勣道:“既然我说过放他,就由他去吧。” 薛宗胜推了秦威一把,秦威这才将信将疑,一瘸一拐地走进树林。 薛宗胜问道:“李总管,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陈正通?” 李世勣道:“此人眼神顾盼,虽有杀气,却没有大将眼神中的威严,因此不过是个忠心于主的卫士。不过,此人本事倒也了得,若不是我先有防备,这一刀就能要我老命。” 薛孤儿道:“将军,你看我眼神中有威严没?”说完频频瞪眼。 李世勣哈哈大笑,轻抚他的头,道:“现在还没有。不过,将来一定会有!” 正在这时,司马冲腾骑马冲了过来,报道:李大亮、黄君汉、任瓌等已破冯慧亮,正引大军前来。 李世勣抱拳对薛宗胜和司马冲腾道:“若非二位将军奇计,李世勣定然落了下乘!走,咱们尽快清理战场,与大帅、副帅会合。” 冯慧亮、陈正通大败,李靖引军随后掩杀。此一役,转战一百余里,唐军斩杀宋军一万五千余人,自损五千余人,有五千余敌军投降。李靖闻听,叹道:“人道江淮兵忠勇,果然!若非江淮军,恐怕降者过万,我军也不会损失五千兄弟。”于是命安葬双方死者,对沿江百姓,一概不扰。稍事休整后,闻李袭志水军已达丹阳水门,便尽集诸将,命李世勣善后,自己为前军,引诸将径往丹阳而去。 一路上,李靖对众将道:“败兵马易,收人心难!敌军溃败,正是收心之时。”当即发出号令:凡江南将士,只要归顺大唐,皆不问过往功罪,一律有赏。 败军闻之,竞相来投。 冯慧亮、陈正通败回丹阳,辅公祏震恐,当即聚文武议事。 冯慧亮跪倒在地:“陛下,臣无能,让叛贼阚稜算计了。臣本无颜来见陛下,但唐军势大,臣担心陛下安危,这才回来保卫陛下。” 辅公祏冷笑道:“阚稜本是你的旧主,你怎么不投奔他算了?陈正通,难道你也是遇到了阚稜才败的?” 陈正通冷汗直流,跪下道:“陛下,臣无能,甘受军法。” 辅公祏道:“念你们没有投敌,还想着朕,暂且饶了死罪。西门君仪,你认为如何处置他们才好?” 西门君仪平时与冯、陈二将交好,因此跪下求情道:“陛下,唐军就要杀到城下,当此用人之际,臣以为可让两位大将军引兵守城。臣刚从湖、杭二州募军一万,加上城中五万精兵,丹阳城有六万大军;而敌军经博望、青林二战,也损失不少,恐怕不足六万人。丹阳城墙高厚,又据水而守,我军仍可立于不败。” 辅公祏怒气稍缓:“君仪说得是。慧亮之败,败在丢弃险地,轻率冒进,若不出战,阚稜断难蛊惑军心;正通之败,败在指挥失当,不懂天地时利,若让军士撕破衣服包住口鼻,岂惧烟火?唐军又不是神,你们怕什么?” 众将皆伏地而拜,山呼万岁。 辅公祏道:“众爱卿,李靖确为劲敌,你们认为丹阳该如何守卫?” 冯慧亮道:“臣是败军之将,本不该多言。但为大宋计,仍斗胆向陛下谏言:依臣之见,当传旨左游仙、吴骚等将领,率军回卫丹阳。” 辅公祏道:“常、苏、湖、杭等州系大宋后盾,当有重兵把守。若将各州兵马尽集丹阳,后方空虚,丹阳就成了孤城。一座孤城,极易被围困,若无物资供给,无法长久。” 众将称是。但他们哪里知晓,辅公祏是在为自己留后路——万一打不过李靖,就回撤会稽与心腹左游仙相会,以图东山再起。 正商议间,军士来报:李袭志已率三万水师抵北门,正准备攻城。 辅公祏对西门君仪道:“君仪,北门如有失,丹阳必危。朕封你为上将军,令你率三万水军、一千战舰出战,请你务必守住。” 西门君仪领旨谢恩。 冯慧亮道:“陛下,李靖率大军正向丹阳杀来,若我军出水门与李袭志拼杀,必会减少守城兵力。李袭志无名之辈,谅那三万水军也攻不下水门。” 辅公祏道:“慧亮,你说李袭志不能将兵,那梁山下的江口是被谁攻破的?丹阳北门依江而建,城门比其余三门宽阔,因此守卫丹阳,首要在水门,水门一破,丹阳即破。李靖虽集十余猛将,但其余三门皆依秦淮河而建,城墙均高三丈以上,唐军无法攻破。”于是命冯慧亮守西门,陈正通守南门,自引军兵守东门。东门有密道通句容,辅公祏谁也没告诉。当时辅公祏修复旧城时,挖了这条密道,凡参加此工程的工匠,皆被秘密处决。 李靖引大军到了丹阳城下,见丹阳城依秦淮河而建。该河经辅公祏派民夫疏浚后,又宽又深,兵马根本无法接近城墙。辅公祏所修复的城墙均用巨石砌成,约有三丈高。城上旗幡招展,看上去如在对岸。李靖对李孝恭道:“大帅请看,这就是丹阳城。” 李孝恭叹道:“丹阳自古为兵家必争,以前只是听说,没想到如此难攻。” 黄君汉、任瓌、李大亮、张镇舟、权文诞等将领此时不说话了。因为辅公祏已将过河的巨大吊桥收起,别说攻城,就是想渡河到城下,都难免被城上的守军射成刺猬。 任瓌道:“还是副帅有先见之明,让袭志总管领三万水军抵达丹阳北门。末将看这东、西、南三门,就算各门只有一千守兵,也足以抵挡一万人攻城。” 李靖道:“辅公祏用兵,虽有其法,但也有失误。伪宋兵马若尽集丹阳,事先屯足粮草,我军还真奈何不得。但他先在当涂设防,又为自己留了后路,在常州、苏州、会稽等地屯兵,分散了兵力,给了我军各个击破之机。东、西、南三门,再难也得攻打,然而决战在北门。北门临江,地势险要,城墙极不规则,有可乘之机。袭志总管已进兵城下,由他先打,待世勣总管到来,我军可四面围城,防止辅公祏走脱。” 黄君汉道:“副帅思虑极为周全。然而末将以为,我军新胜,且缴获不少粮草,不如暂且围困丹阳,使之成为孤城。时间一长,辅公祏无粮,几万大军自乱,丹阳不攻自破。” 李靖道:“前者,本帅已派张宝相探察过,辅公祏称帝后,就在丹阳城中囤积粮草,冯慧亮、陈正通缺粮去要,都不给一粒。江南自古就是粮仓,辅公祏藏粮,供应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而我军远道而来,所获粮草有限,长此耗下去,军心疲惫,不利攻战,恐生变数。今我军新胜,当一鼓作气,拿下丹阳。只是北门之战,辅公祏必派重兵,本帅担心袭志总管的三万水军不够。” “三万人还不够?”权文诞一直被挂着,没捞着差使,心中早就对李靖不满,因此面露不屑,“袭志总管差不多分了我军一半兵力,攻打一门还嫌不够?” 以李靖之精明,岂不知这权文诞的底细?在当涂集军之时,权文诞就密派手下到长安向太子送信。李靖对军事情报极其重视,当然也对内部的异动了如指掌,就派虎京秘密尾随。权文诞的秘使刚出当涂,就被虎京拿住,一剑杀了,取回书信。李靖看了,才知权文诞告他私自拉拢众将校,欲拥兵自重。这个罪名一旦被李渊父子确立,他李靖功劳再大也难逃罪责。李靖心胸再阔,岂能容得下他?于是生了杀心。但权文诞除了在众将议事时偶有不同意见,并无丁点过错,若是杀他,众将必然不服。李靖沉心静气,干脆不给权文诞任何差使,只待他按捺不住自己上钩,假敌军之手除去,以绝后患。 当然,这种心机只能深藏不露。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于是李靖微笑着对权文诞说道:“权将军,皇上命我等平江南,不问水、陆。丹阳北门是平定伪宋的关键,谁拿下谁就是平南第一功。权将军若想建此大功,本帅给你四万水军,由你攻下北门如何?” 权文诞昂然道:“副帅,给我一万足够!” 李靖转头问李孝恭:“大帅,权将军有心建功,你看能否答应他的请求?” 李孝恭当然没李靖这种心机,但他知道权文诞是太子的人,若攻下丹阳没他的功劳,回去不好交差,于是道:“权将军有心建功,我看就给他一次机会吧。” 李靖皱眉道:“权将军,本帅实话跟你讲吧,敌将西门君仪极善水战,本帅担心你不是敌手。你为行军副总管,当以大局为重,还是不要去了,容我再行斟酌。” 权文诞心想,你是怕我捞了大功,说抱拳道:“副帅,末将甘立军令状,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李靖显得左右为难的样子,双手一摊:“权将军,军令状一立,就无回旋余地了。我看还是别立了,若是失败,本帅不加责备就是;若是功成,这第一功劳还是你的。” 权文诞大喜,心想这买卖只赚不赔,倒也划算。不过,他自己的部下只有两千人,还缺八千人,于是向李靖请求调兵。 李靖道:“各位将军,权将军欲破丹阳,兵力不足,请各位将军借兵给他,待丹阳城破,尽数归还,如何?” 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 这些将领,耍嘴皮子都会,但真要出血时,谁都担心自己的兄弟当了替死鬼。他们对太子的红人实在不放心。 李靖当即厉声道:“唐军本为一体,平时各归各府,战时何分彼此?我将岭南军两千交予权将军,你们看着办吧!” 李大亮见副帅发怒,交出两千,任瓌交出一千,黄君汉交出一千,随后赶来的李世勣厚道,交出两千,卢祖尚、张镇舟兵少,没有交兵。权文诞堪堪凑足一万人,喜不自禁,心想为太子爷挣面子的时刻到了!他精于算计,担心李靖让李袭志抢了头功,请求李靖让他打前锋。 “放心,本帅即令袭志总管协助权将军,不会抢你的功劳。”李靖道。 权文诞暗暗高兴,率军沿秦淮河西岸而下。 待权文诞一走,李靖面露忧色,对诸将道:“各位,权将军虽然勇猛,但本帅还是不放心。你们有何妙策可驰援权将军?” 众将分拨军兵给权文诞,都暗暗骂姓权的这孙子就会摘别人的果实,而其余攻打三门的任务又如此艰巨,谁会管他死活,都不发一言。 李靖把目光投向李世勣。李世勣只好抱拳道:“副帅,末将以为我等已尽最大努力,再无兵力支援权将军。权将军虽然才一万人马,但有先到丹阳北门的袭志总管三万大军殿后,料也无事。” 李靖要的正是这话。于是明令斥候,传令李袭志,让他派五百快舰来接权文诞军,并明确权文诞作为攻城先锋,李袭志断后。此外,又命李袭志另派一百艘水军中最快的战舰屯于秦淮河江口听用。 李孝恭听李靖分派完毕,问道:“靖公,不知这一百快舰有何用处?” 李靖叹道:“大帅,我还是担心北门有失,因此请大帅掌军,我自引三千人救援权将军。” 任瓌早就对权文诞这个太子党不满,愤然说道:“副帅也真是,这个权文诞有那么重要吗?还要副帅亲自率兵保他!他算什么东西?” 李大亮是耿直人,也忿忿不平:“权文诞有一万军兵,副帅才领三千军马,成何体统?” 众将七嘴八舌,都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只有李世勣不发一言。他心中已知:权文诞能活着回来的机会极其渺茫。 李靖一摆手:“各位不要说了,都是一家子,何必彼此?拿不下丹阳,无法向皇上交差。我引兵走后,如有闪失,盼各位好好协助大帅以定江南。”于是下令:全军架设浮桥,分三路人马攻西、南、东三门,西门由李世勣节制,兼领张镇舟、卢祖尚二将;南门由李大亮攻打,兼领岭南兵马;东门由任瓌、黄君汉攻打;由张宝相保护李孝恭中军;李靖亲引虎京、阚稜、冯智戴、薛宗胜,尾随权文诞而去。其时阚稜收罗旧部两千人,冯智戴有俚人精兵三百人,薛宗胜有步射四百人,虎京有骁锐兄弟三百人,共三千人。 其时西门君仪开了北门铁栅,引一千快舰出江。唐、宋水军在丹阳北门外对峙。 权文诞乘李袭志的快舰到了北门江中,对前来迎接的李袭志道:“请李总管观敌料阵,权某这就去取辅公祏人头来。”说罢令旗一挥,引五百快舰冲了上去。 李袭志不明就里,不知李靖为何派这人来做先锋。但他为人谨慎,只得命众军驾船锁住江面,只待权文诞获胜,再行攻城。 李靖引三千人上了一百艘快舰。虎京站在船头,望着远处帆樯林立的唐军舰船,对李靖道:“大人,有李总管和权将军四万大军攻打一门,还用得上我们么?” “虎京,你是剑术高手,你告诉我,若要取敌性命,需要把敌人周身都击伤么?” “不需要。只需致命一击即可。” “这就对了。但这致使一击,如何才最有效?” “先以虚招诱敌,使其分散精神,露出破绽,必一击得手。” 李靖笑道:“用兵之理也是一样。若无权将军、袭志总管诱敌牵制,我们这致命一击就无从下手。” 虎京若有所悟。 西门君仪见敌军舰船林立,兵威赫赫,不由心惊。然而又见敌军前队舰阵稀疏,当即命一千快舰急速前行。江淮兵生于水乡,从小就通水性,划船行舟一如北人乘骑。权文诞系北方人,第一次率军水战,只道用好弓箭,便能获胜。待两军相距只有一百余步时,权文诞命军士射箭。然而西门君仪令旗一挥,宋军前舰上的水军纷纷跃入水中,唐军的箭矢尽数射空。权文诞大惊,赶忙命军士往江水中射。宋军潜得极深,很快就到了唐军舰船之下,每人均携带锋利短斧,猛凿唐军舰船。不多时,权文诞所率五百舰船,一半已经进水。 权文诞在甲板上站立不稳,大呼救命,此时方知这水战不比陆战,仅凭勇气远远不够。奈何宋军已占上风,随着唐军舰船被凿破,舰阵大乱。西门君仪见凿船成功,令旗一挥,宋军后船如离弦之箭冲了过来。一时间,乱箭齐下,可怜权文诞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射成刺猬,落水而死。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五十一章 三千精锐定江南 李袭志在后方心急如焚,见权文诞有失,立即催动大军,并排战舰,向西门君仪扑去。顾水生见敌军采取凿船之法,当即命两千水手跳入江中,寻敌军搏杀。 西门君仪射杀了权文诞,举剑高呼:“唐军不善水战,兄弟们,杀!”江淮兵人人奋勇,毫不惜命。待李袭志后军压上来时,权文诞的五百先锋舰船只剩不到一百。幸亏权文诞借兵时,各将领秘密吩咐手下校尉,让权文诞本部军兵先上,于是不约而同地跟在后头。因此,被西门君仪射杀的兵士,多为权文诞的两千旧部。 西门君仪杀得眼红,连左腿中了箭也不去拔,誓与李袭志分个高下。李袭志性情沉厚,御军得法,不疾不徐,按阵列推进,加之顾水生已命唐军一流水手下水与敌军缠斗,舰船没有再被凿穿。两军针锋相对,一时难分胜负。滔滔江水之中,不时浮起尸体,兵士的鲜血将浑浊的江水染成赭色。 辅公祏闻报,深知此战关系丹阳存亡,欲再命一万人出城襄助西门君仪,却闻其余三门示警,有唐军架了浮桥,正拼命攻打,辅公祏只好作罢。 论兵力,权文诞失了两三千人,李袭志仍有水军近四万;西门君仪虽只有三万人,但初战得胜,人人奋勇,李袭志也奈何不得。正焦急间,只见西边江上,一支舰队顺水满帆,如飞而来。驶到近处,才见是李靖按剑挺立船头。 西门君仪见唐军来了救兵,欲分兵阻击。李袭志见副帅亲自引军前来,当即挥剑大呼:“兄弟们,杀啊!副帅来了!”唐军闻言,精神倍增,万箭齐发。西门君仪脱不得身,眼睁睁看着李靖引一百快舰到了城门之下。 李靖令军士泊稳快舰,对身旁的阚稜道:“阚将军,立大功的时刻到了。你引两千盾牌兵顶住城上箭矢,斩杀回防的宋兵,不得有误!”阚稜欲为义父报仇,咬牙切齿,引三十快舰,每舰约七十人,奋勇出击。 李靖对冯智戴道:“二公子,该你亮相了。”冯智戴会意,引十艘快舰,贴近水门。 李靖对虎京、薛宗胜道:“你二人冒死上城,也让阚将军、冯将军见识一下你们的手段。”二人领命。 虎京道:“大人,我们都走了,谁保护你?” 李靖喝道:“本帅手中之剑,难道是吃素的吗?!”说罢拔剑在手,挺立船头,只留两名水兵保护。 阚稜建功心切,率旧部到了城下。城上乱箭齐下,盾牌兵举盾遮挡,毫发无损。此时,冯智戴手下三百土人开始爬城。北门因挨近江边,筑城时原有的天然土石仍然用得上,只是需将其削得平整一些。这些南越俚人攀爬城墙如履平地,有的一边爬一边射出毒箭,中箭者立死。城上兵士哪见过如此鬼魅的奇兵,几轮下来,吓得魂飞魄散,两腿战栗。 虎京、薛宗胜见阚、冯二人已奏效,齐声大喊,手下兄弟纷纷甩出飞爪,往厚重的铁栅上爬。城上宋兵居高临下,以石块、箭矢痛击,可这支队伍身穿藤甲,根本不怕。 丹阳北门因是水门,其铁栅大门十分沉重,上半截有一丈多高,下半截则深入水中。此门开合均用两条手臂粗的铰链,每链由一百兵士守卫,开关大门时扳动绞盘。虎、薛二人在路上时,李靖就将张宝相探知的情况详细告知——只要将两个绞盘夺到手,唐军就控制了北门。因此薛、虎二人的使命,就是要拿下这个关口。 薛宗胜所率的四百步射据船而射,为虎京手下的三百兄弟掩护。转眼之间,虎京手下三百勇士,除数人从大铁门上落入水中外,已有一百余人翻过大铁栅顶端,再向下爬去。宋军守卫两大绞盘的兵士拼命射箭,薛宗胜手下的射手连珠劲射,转眼间射杀一百余人。虎京手下兄弟翻过大铁栅之后,涉水而行,靠近两大绞盘,尽斩其余兵士。随着绞盘转动,大铁门嘎嘎直响,转眼洞开。 此时,冯智戴的奇兵已攻上城头。阚稜见城门已开,立于船头,催促旧部踩动船桨,冲进城去。城中虽不断有宋军前来增援,但遇到阚稜这位前大将军,引令人色变的盾牌军杀入城来,纷纷丢盔弃甲,降逃无数。 西门君仪被李袭志拖着,无法回援。他见北门已破,长叹一声,无心恋战,引数十亲卫,冲破李袭志阵线,满帆前行,往下游驶去。宋军水兵见上将军私逃,均无心战斗,纷纷请降。 李靖得胜,与李袭志汇合,从北门入城。李袭志令船靠近,跃上李靖的快舰,躬身道:“末将向副帅请罪!末将未能救助权将军,甘当军法。” 李靖道:“袭志总管,你有何罪?若非你突破梁山江口锁链,在此击破宋军水军主力,丹阳城极难攻下。你非但无罪,而且有大功!” 此时虎京来报,丹阳城中守兵已乱,逃跑者众,西门守将已弃城而逃。 李靖速命虎京传令:大军入城后不得扰民,以精兵攻打其余三门守军,开城接各路总管入城。 李袭志道:“副帅,我率军三万,也未得手;而副帅仅率一百战舰,就攻下了北门,令末将叹为观止。” 李靖道:“袭志总管此言差矣。若非你拖着西门君仪水军主力,我这区区三千人如何能得手?” 李袭志叹道:“唉,若不是权将军贪功心切,失了两三千人,这一仗可称完胜!” 李靖道:“权将军虽阵亡,但倘若不是他以前锋诱敌出战,北门就不会空虚,我军仍然难以攻下丹阳。权将军以身殉国,为我等楷模,我当奏明皇上,封赏他的家人。” 二人说着话时,快舰已驶入城中。李靖下船,见丹阳城街道宽阔,清扫得极为整洁,不禁佩服辅公祏治理之能。 两个时辰后,李靖在辅公祏旧宫聚将,请李孝恭居中坐了,道:“辅公祏哪里去了?” 李世勣抱拳道:“末将抓了辅公祏的亲随,说辅公祏率两万人从东门逃走了。” 李靖抬眼看任瓌、黄君汉二将,问道:“两位总管,怎么回事?” 黄君汉碰到了李靖森冷的目光,吓得一哆嗦,赶紧行礼道:“副帅,末将与任总管围东门,没见着辅公祏啊。别说两万人马,就是两百人马都没瞧见。” 李靖轻捻长须:“看来,这辅公祏是从密道跑了。但两万人马,怎么可能从密道逃走?宝相,你即刻带人去查。”张宝相领命而去。 李靖这才向李孝恭行礼:“大帅,丹阳已克,还请大帅示下。” 李孝恭心头一阵激动:无论如何,这丹阳已克,江南就等于平定了。自己挂帅平岭南、定江南,朝中除了秦王,再无人能与己争锋。他站起身来,朗声道:“靖公及诸位总管辛苦!这场大仗,尽显我大唐军威。我即刻上表,一来请皇上定夺如何安抚江南,二来按各位总管、将军的功绩,为大家请功。” 众将大悦。黄君汉忽然道:“权文诞将军战死,不知大帅如何报功?” “当然按殉国烈士报啊。”李孝恭道。 “大帅,恐怕不妥吧?”黄君汉道,“权将军不听副帅号令,贪功冒进,致使从各总管手中借来的兵士伤亡惨重,虽然阵亡,但差点坏了攻城大计。倘若副帅未及时赶到,用奇兵攻城,恐怕我军还有更大的损失。对这种御军不力之将,若还请功,恐怕死去的兄弟们不答应。” 李靖从黄君汉的话中听出了些端倪。这话表面上是说李靖指挥得当,但又包含了李靖用人不当,导致唐军损伤之意。李孝恭虽然是个和事老,但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靖道:“君汉总管,若不是权将军诱敌出战、袭志总管拖着西门君仪大军,本帅那三千精锐断难得手。北门是丹阳缺口,其余三门皆无懈可击。各位总管分兵攻城,其难度如何,各位自知。若连权将军这样的有功之将都得不到安慰,于制于理,恐怕不通。” 黄君汉正想说“副帅不过是把权文诞当成替死鬼”,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止住了。他知道,在这种场合与李靖辩驳毫无用处,不如写密信向权文诞的主子太子爷呈报,自己也好趁机投入东宫。等将来太子登基,还不整死你李药师! 李孝恭打了几个哈哈:“靖公,这辅公祏也真是的,带了兵将逃走,却将文官留下,你看如何处置?” 李靖道:“江南一地为大唐钱粮命脉。伪宋造反,罪在辅公祏及其余党。若处置这些文官,江南各州官吏闻知,必惶惶不可终日,不利于执行皇上‘以仁德治州县’的旨意。因此,对这些文官,当劝诫训导,为大唐所用。” 李孝恭自与李靖出峡以来,只有一次没听他的,结果还吃了败仗,后来则基本上言听计从。因此当即按李靖之意,出榜安抚官民。丹阳城中,百姓鸣炮祝贺。 此时,张宝相回报:在东门一侧发现一个奇大的地道,可通车马。李靖笑道:“原来辅公祏明里要与大唐抗拒到底,实则早就做好了逃跑的打算。世勣总管,还请你辛苦一趟,引兵追击。我料辅公祏必经句容、过常州,前往会稽找鼓动他起事的左游仙。” 李世勣自江南会战以来,深服李靖之能,当即引军向句容追去。 任瓌道:“副帅,辅公祏虽逃亡,但仍掌军二万,世勣总管率万余人追赶,万一交恶,恐有失算,要不要再派些兵马襄助?” 李靖道:“如今丹阳已破,我军首要之务,是安定丹阳一城。只要丹阳城安定,其余州县闻之,必心归大唐。辅公祏强弩之末,又连经数次大败,明志俊杰不会再追随于他。世勣将军用兵极有法度,不会有失,请任总管放心。” 李大亮道:“万一辅公祏走脱,从此遁迹,如何是好?” 李靖道:“大亮问得好!大帅,李靖有请钧令:由大帅发出文告,凡擒获辅公祏至丹阳者,无论贵贱,均赏千金、封万户侯,如何?” 李孝恭道:“辅公祏也是一方雄杰,该当如此。”于是命人传檄各州,遍发告示。 辅公祏从密道逃走,虽有二万余众,但众军已无心跟随,私下都拉亲结友,伺机逃脱。这样东走一队,西掉一队,渐渐只剩数千人马。辅公祏大怒,命亲随斩杀逃军。然而相安无事还好,一旦要杀,部下就开始反叛,相互打了起来,辅公祏只好作罢,任其部下逃散。到了句容,只剩五百余人。 辅公祏坐在马上,对妻子道:“看来凡是人,只能同享富贵,不能共度患难。”言毕,眼泪长流。冯慧亮、陈正通也跟着流泪。冯慧亮道:“陛下莫忧,待到了会稽,山深水远,唐军不能至,我等再图兴兵,誓报此仇!” 正说话间,西门君仪浑身是血,领了十余人,跌跌撞撞而来,见了辅公祏,放声大哭。辅公祏见了西门君仪,精神一振:“想不到君仪如此忠心!好,当年朕与杜伏威兵败,只有十余兄弟,但很快又重组军马,最后平定江南,所以说事在人为,不可短了志气。那些不忠不义之徒,与之为伍,是为大耻!走,去常州找吴骚。朕救过吴骚的命,料想他不会负朕。” 吴骚在常州驻军两万,闻听丹阳失守,大惊。其妻花枝,原是秦淮歌伎,颇有见闻,对丈夫道:“将军,皇上新败,你将如何?” 吴骚道:“当年我在秦淮河赌钱输得精光,要被债主砍死,幸遇皇上相救,方有今日。现下皇上蒙难,我当以忠义报君,全力相救。” 花枝道:“将军之忠,是愚忠;将军之义,是小义。大丈夫审时度势,岂能为愚忠小义而尽失前程?” 吴骚一愣,问道:“夫人此言何意?” 花枝道:“请将军想一想,辅公祏曾拥兵十数万,且据有丹阳坚城,尚被唐军打得一败涂地;将军只有两万军马,常州不过弹丸之地,岂能敌得过唐军虎狼之师?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李渊所憎者,辅公祏一人而已,与将军何干?若将军力保辅公祏,就是与大唐结下大仇,非但不能救辅公祏,反而会害得将军满门抄斩。将军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妾身想想啊。” 吴骚觉得有理:“那依夫人之见,该当如何?” “当然是诱辅公祏入城,将其捉住,献与李孝恭啊!奉上辅公祏,将军就是大唐功臣,必封公拜将,尽享荣华富贵。” 吴骚左思右想,还是保全家小、加官晋爵的想法占了上风。于是密令亲卫在府中设伏,待辅公祏一到,当即捉拿。 当夜,辅公祏到了常州城下,吴骚命人请辅公祏移驾将军府。辅公祏正欲前往,西门君仪道:“陛下,不可!倘若吴骚亲自前来接驾,断无可疑;而吴骚不过是一州将领,竟如此托大,其中必定有诈!” 冯慧亮、陈正通也觉得十分可疑。此时,探子来报,李世勣率大军随后杀到。辅公祏道:“我等且在城外稍等,看吴骚如何应对李世勣。若开城出降,定是反叛;若与李世勣大战,仍然是忠臣。”三人劝阻不住,只得派人先去见吴骚,说皇上随后就到。 吴骚闻李世勣大军到,甚为惊恐。 “将军,当此之际,捉拿辅公祏要紧。”花枝在一旁劝道。 “夫人,李世勣大军已到,如不投降,就要开战,如何是好?” “亏你还是将军!你派人前去说知李世勣,让其暂停进军,假装派兵上城防卫,待诱辅公祏入府,再行拿下,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吴骚大喜,当即派人飞马迎接李世勣。李世勣接报,将军马驻在城外,等候消息。 探子回报辅公祏,说吴骚派兵上城防卫,急派人接皇上入府以保周全。辅公祏大悦,正欲动身,西门君仪赶紧劝道:“陛下,万万不可!定是吴骚派人向李世勣投降,不然,李世勣何故按兵不动?” 冯慧亮也劝道:“陛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吴骚耳根子软,对他那位出身红尘的夫人言听计从。还是左大人可靠,不如就此离去。” 辅公祏还在犹豫之际。吴骚已亲率兵马直赴城外辅公祏藏身之地而来。吴骚生怕拿不住辅公祏,不好向李世勣交差,不如尽早出兵,占个主动。 辅公祏闻报吴骚杀来,大惧,弃了妻儿,领冯、陈、西门等数十人仓皇而逃。 吴骚赶到,见辅公祏已逃,大怒,尽杀辅公祏家人及亲随,连辅公祏十岁的小儿子都不放过。李世勣闻之,勒兵赶到。吴骚双手沾血,跪地请降。李世勣命卫士拿了。吴骚大惊道:“李将军,我对大唐有大功,何故拿我?” 李世勣向地上吐了口口水。“你是辅公祏之臣,卖主求荣也就罢了,还亲手屠戮旧主家人,连孩童也杀!如你这等畜生,留之何用!”当即挥剑将吴骚斩首,命军士遍传首级。常州守将张明鐾本已无心守城,见主将授首,立即率军冲入吴骚府中,砍了花枝的人头,出城来降李世勣。李世勣尽收其军,回丹阳复命。 辅公祏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路奔窜,不日到了武康。其时武康县境甚是荒芜,当地的一名无赖名叫赵癞头,整日游手好闲,闻说辅公祏逃到此地,聚了一群农夫,告知唐军封赏之事。赵癞头在村口找了一间民房,烧火做饭。辅公祏一行到此,饥肠辘辘。赵癞头事先在饭菜里下了迷药。辅公祏饥不择食,抓起就吃。西门君仪比较谨慎,先喝了口汤。不多时,辅公祏等数十人尽皆倒下,赵癞头引数十农夫,提了锄头、菜刀,进来捉人。西门君仪拔剑力战,奈何先前身受重伤,力不能支,被乱锄挖死。赵癞头捆了辅公祏、冯慧亮、陈正通等人,送往丹阳领赏。辅公祏等人苏醒后,见被无赖所执,痛不欲生。 辅公祏被送到丹阳,李孝恭问罪。辅公祏仰天大笑:“成王败寇,何必多问!”李孝恭令斩于东门。赵癞头领了赏金,封了侯,整日花天酒地,后来被盗贼所杀。 左游仙在会稽闻知,料想自己是造反主谋,唐朝断不能饶,自缢而死。李孝恭又命唐军四处搜罗参与辅公祏谋逆的余党,尽皆诛杀。冯慧亮、陈正通被擒,心知必死。然而李靖怜其忠勇,请求李孝恭放过。冯、陈二将心灰意懒,无意于功名,回故乡终老。 阚稜在平定江南的战事中,两次建奇功,自恃功高,越发狂傲,不断在李靖耳边提封赏之事。李靖对虎京、司马冲腾、薛宗胜等人说:“阚稜不知自制,恐会惹祸上身。”果然,李孝恭在清理籍没杜伏威、辅公祏和王雄诞的田产时,发现阚稜的田产甚多,李孝恭下令一并没收。阚稜大怒,提剑来找李孝恭理论,称自己功多,不仅要归还田产,还要加官晋爵。李孝恭大怒,以谋反之罪将其斩首。 大唐武德七年三月二十九日,由于江南平定,李渊大喜,在朝堂上说:“李靖真乃大将之才,是萧铣、辅公祏的克星,朕看,古时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等名将,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于是下诏,在丹阳设置东南道行台,以李孝恭为行台右仆射;李靖为行台兵部尚书,赐绢千段、奴婢百人、马百匹;对各州总管论功行赏,兵马各归各府;因李靖表奏冯智戴有功,诏为岭南春州刺史。 江南平定,李孝恭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然而对李靖而言,战事虽然已经结束,但仍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隋唐时期,天下连年征战,朝廷就在军队驻地设立行台省,代朝廷处置军政。行台可设置官属,自成系统,位重权大。东南道大行台不置令,以仆射为最高长官,兵部尚书为各部之首,其余各部皆从辅公祏原有文臣中擢拔。李靖自任行台兵部尚书后,李孝恭深为倚重,凡事皆问李靖。李靖忙不过来,向李孝恭推荐岑文本,也好相帮。李孝恭命岑文本为行台考功郎中,协助李靖处理军政。后来李孝恭嫌杂务繁冗,干脆将军政要务全部交予李靖处理,报他知晓即可。 李靖虽拥有东南道极大的权力,但处事十分小心。他先慰劳了诸州总管、将军,再下令安抚各州。各州官属,只要无劣迹且未参与辅公祏造反的,皆履原职,有功者还另加赏赐。有了前番安抚岭南的经验,李靖在处置江南诸事时得心应手,境内迅速安定。 初唐沿袭前隋府兵制,在李靖率军平定江南期间,朝廷改总管府为都督府,但其兵马归属未变,仍由州府都督制军。由于平定江南的唐军来自各州府,攻战时相互间杂,李靖花了不少时间才将各州府兵马分配完毕。 各州总管、将军陆续领兵辞别。到了此时,除个别将领外,都对李靖产生了感情,有些依依不舍。李靖尤其关照李大亮,奏请为越州都督,治所会稽。李靖考虑李袭志家小在桂州,且岭南仍需得力将领安抚,奏请李袭志为桂州都督。任瓌、黄君汉、卢祖尚、张镇舟等人各自引兵回州府,唯有李世勣一直屯兵在丹阳。李孝恭知其为皇上爱将,也不便催促。 这一日,李靖正在行台尚书府处置几起案件,虎京来报:李世勣求见。 李靖一听,赶紧出了府门迎接。李世勣单人一骑,见了李靖,老远就行礼道:“靖公,世勣就要北归,特来向靖公辞行。” 李靖请他入府,置茶以待,道:“懋功,是否已向赵郡王辞过行?” 李世勣道:“这就要去,先到靖公府上来了。” 李靖道:“懋功,那就请迟一天走。临行前,你专程向赵郡王辞行吧。” 李世勣极其聪明,一听,顿时明白了李靖言下之意:李孝恭是郡王,又是平南大帅、东南道行台仆射,虽今后或许不再节制李世勣军马,但应先向他辞行,否则乱了次序,恐怕李孝恭会不高兴。 李世勣抱拳道:“靖公真是世勣良师!世勣鲁莽,平时不太注意此等细节。这样最好,我也可请老师传些兵法。” 李靖道:“师徒之说,懋功休要再提。但互相切磋心得,我倒是求之不得。其实,将兵易,做人难。纵观历代名将,若论战功,当推白起、韩信,然而白起被逼自刎,韩信被夷三族,皆因自恃功高、不留余地之故。为将者,首要是做人,其次是将兵。古来兵家善终者寥寥,常常将罪过推脱到杀人过多上,实则因不知进退之故。” 李世勣听了,起身道:“靖公之言,世勣必铭记终身!” 李靖请他坐下,道:“即使论将兵,也是要先知人。江南之役,我军集各路人马,在梁山江畔驻军之时,诸将并不齐心。然而我知众总管中以你为最,因此前去拜访。若非懋功鼎力,江南之战胜负难料。所以,还请懋功收下这份感谢!”说罢以茶相敬。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五十二章 张宝相大闹藏春阁 于是二人坐而论道。李靖也不藏私,把将兵之要一一说知李世勣。末了,李靖总结道:“为将者,除了谙熟上古兵法,还要对当今战事了如指掌,方可用兵。不瞒懋功,我虽不才,但自从跟随舅父韩擒虎学习兵法后,对当今天下山川大貌、人文风物、出世将领以及伤亡五千以上的战役,均有收集研究。我出峡江、定岭南、克江南,最重要的是在每次大战前,均派精于侦伺之人详细探察,做到心中有数,才敢出兵。” 李世勣再拜道:“原来‘知己知彼’之说,并非虚言。靖公有两大利器:一件是知己知彼,一件是手握精锐,也难怪靖公从无败绩。” “懋功果是将兵大才!这样吧,你我结识一场,我就将一件利器相赠,如何?” “莫非靖公是想把宝相将军让贤给世勣?” “宝相与我,形同父子。”于是把当年如何遇到张宝相、如何让他训习斥候的事说了。 “宝相兄弟真是好男儿!不过,宝相兄弟跟了靖公多年,已成靖公的左膀右臂,世勣无德无才,如何敢掠美?” 李靖肃容:“懋功此言差矣!凡我大唐将士,都是为皇上尽忠,哪能细分你我?宝相在峡江时,赵郡王很赏识他,就成了王府校尉;攻克江陵后,赵郡王认为宝相能助他节制荆州军马,就留下了。如今我把他交给你,还得请求赵郡王放人。” 李靖此举,真实的目的是为了能让张宝相谋个出身。李世勣系山东豪强,为人正派,张宝相亦是山东人,跟着自己或许也有出头之日,但为稳妥起见,还是推举给李世勣为好。一来,李世勣军中确实需要张宝相这样的侦伺将领;二来,张宝相要成大器,须得离开李靖历练。因此,李靖借论兵之机,巧妙地将张宝相荐予李世勣。 “靖公,大恩不言谢。请放心,宝相跟着我,我一定当亲兄弟看待!” 渐渐天晚,李靖命虎京唤张宝相来与李世勣相见,以便当面交代。 在这间隙,李世勣因对太子、秦王之争深表忧虑,又问起李靖对朝廷局势的看法。 “懋功啊,现在京中职事官、各地方官都在议论此事,但咱们作为领军将军,不宜议论此事。” “靖公,朝局如有变化,当直接影响到我们啊。” “天子有天子的命,将军有将军的命;天子之命,上天赋予;将军之命,各自修炼。古往今来,凡是参与党争的臣子,结局好的不多。” 李世勣点头称是。本来,他跟着秦王日久,欲设法帮秦王,听了李靖之言,深感朝堂凶险,于是暗下决心,此后当谨言慎行。 此时虎京回报:寻遍营中,不见张宝相。 李靖请李世勣先回,言找到张宝相后,命其随李世勣回山东。李世勣当即告辞。 李靖问虎京:“平时你们兄弟几个相处甚洽,你会不知宝相去处?” 虎京有些讷讷。李靖眉毛一挑:“说吧,宝相到底去了何处?” “大人,我一直在你身边,的确不知宝相去处。不过……这宝相善于侦伺,恐怕……恐怕去了好玩之处。” 李靖有些明白了:“莫非他去了烟花之地?” “大人,这丹阳城自古便是烟花之地。前几日,宝相对我说,秦淮河边有个好去处。不过,大人是知道的,虎京有些贪财,但对这事不感兴趣,因而也没当回事。” 其实,有一件事虎京没说。就在李靖与李世勣论兵之时,张宝相急匆匆赶来向他借钱。虎京也没问何事,就将全部积蓄给了张宝相。 李靖不再说话,回内堂换了便服,顺便给了虎京一套:“快去把衣服换了,把马牵来,领我去找宝相。” 张宝相年届而立,自跟了李靖之后,东奔西走,整日忙于军务,根本没有时间考虑成家之事。张宝相体格健全,除了行军打仗,又怎么不想女人呢? 薛宗胜运气好,在江陵碰到文士弘的女儿,由李靖撮合成了亲。张宝相一直把薛宗胜当大哥,见他年过五旬才成亲,自然高兴。然而他自从父兄在修大运河中死去之后,孤身一人,心灵甚是寂寞。每每见着年轻的女子,张宝相就有上前搭话的冲动。不过李靖治军严厉,禁止将士奸淫民女,哪个敢轻举妄动? 前次,李靖派张宝相到丹阳探察军情。张宝相到了丹阳城外,为避耳目,分散兄弟,再令各自回报。其时辅公祏四处盘查,风声甚紧,有兄弟建议,三日后在丹阳城外最有名的青楼藏春阁会面。 藏春阁是丹阳最大的青楼,生意兴隆,即使在隋末大乱时,这里仍然门庭若市,据说杜伏威、辅公祏等都曾光顾于此。隋末唐初,青楼属合法营生,受官府保护,即使是城头易帜、官府换员,仍有捕快巡逻管事,遇有闹事者,当场抓归官府法办。自然,青楼经营者大赚其钱,除了要向官府缴税,还要向巡城捕头、捕快使私钱。 张宝相化装成山东走方郎中,到了藏春阁。进了堪比官署的气派厅堂,老鸨迎了上来,见这个药郎人倒是挺俊,不过看样子财帛有限,就问:“客官是来听曲儿,还是找乐子?” 张宝相脸皮发烧。他虽善于侦伺,但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毫不知规矩,就红着脸问:“这位大姐,听曲如何?找乐子又如何?” “听曲五文,找乐子十文。” 其时交易,多为铜钱,金银极其少见,非官府、世家、商贾极少使用金银。初唐时,五文钱能购一斗米,一千文为一贯,十贯为一金,足见那时铸钱的铜亦是极少的。 张宝相本是在此等兄弟们,心想听听曲算了,就问:“有山东的曲子没?” “有啊。”老鸨不耐烦与他闲扯,“东暖阁有专门听曲儿的地方,胡人的曲儿都有。交钱吧。” 张宝相探手从沉甸甸的包袱内取出五文钱交给老鸨,老鸨顿时睁大了眼睛。原来,张宝相用一个大布包装了制钱。李靖十分看重侦伺,因此张宝相率斥候刺探军情,用度不限,此次张宝相带了三十贯。 青楼之人,见了客人钱财,都要想方设法榨干。老鸨满脸堆笑:“官人,这听曲儿也有区别,不知官人喜欢哪一种?” “怎么个说法?” “倘若同大家伙一起听百八十人的堂子,就是五文;若要单独听,就是二十文,可以留宿,有上房。” 张宝相虽未到过这种地方,但一听“留宿”,心头一热,热血上涌:“那就单独听。”探手又给了十五文。 老鸨亲自领他穿过厅堂,进了门廊,边走边说:“官人,这留宿也有区别。若是头牌,一夜一贯;若是清吟,一夜六百文;若是寰漪,一夜四百文;若是萧凝,一夜二百文;若是普通美人,一夜只需五十文。” 张宝相脑袋直晕,心想老鸨说的大概是妓女等级。这头牌是惹不起了,钱不够了很麻烦。“大姐,就来个萧……萧啥的吧,二百文的。” 老鸨见他啥也不懂,心想:你小子等着,老娘不扒光你的钱,绝不让你出门!收了张宝相的钱,领他绕过大众听曲的堂子,在二楼找了个房间,安排他坐下吃茶。张宝相从未近过女人,心想这次得找个屁股肥大的,好歹也将自己变成真正的男人再说。 不多时,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秀目樱口,面色苍白,眼含愁怨,怀抱一把琵琶。张宝相见这女子身材瘦削,走路都直打晃,内心升腾起的欲念顿时冰消。他虽从未到过青楼,但何等精明,立刻明白自己被老鸨骗了! 他娘的!惹毛了老子把你店给砸了! 张宝相正欲起身,那女子道了个万福:“官人,妾身这就为你唱曲。”说罢在小凳上轻轻坐下,手指扣弦,欲弹曲调。 张宝相心中好生烦闷,本是来找个女人快活,却不料来了个瘦弱女子,便把手一摆:“曲子先别弹了。我问你,萧凝是什么意思?” “这个……官人……”那女子脸腾地红了,“妾身这一行分四等,萧凝是第四等……” “这么说来,你是第四等?”张宝相顿感好奇,“那么前三等,就是美得不得了了?” “官人,这个……这个得由客人定。”那女子道,“哪位姐妹的客人多,捧的人多,身价自然就上去了。” 张宝相算是明白了,心想这行跟军队类似,谁杀的人多、功多,谁的官就大。于是道:“我看姑娘就是瘦了些。若再多点肉,恐怕也能当个清吟啥的。” 那女子的脸更红了:“官人真会说笑。这清吟可不好当,不但模样儿要俊,还要弹唱出众,才能让那些官家、富商子弟相中……” 张宝相见她虽瘦小些,但声音宛若莺啼,听来甚是悦耳,且带着山东口音,就问:“姑娘是山东人?” “齐州人。” 张宝相得知此女正是家乡人,心头高兴了些:“为何在此?家里还有什么人?” “妾身……唉,官人,你就别问了,听曲吧。” 张宝相心想,听听也罢,便让她弹家乡小曲。 那女子轻弹琵琶,果然唱了一曲家乡小调。张宝相离乡多年,听了曲调,想起饿死的娘亲、死去的父兄,一时悲从中来,眼泪溅出眼眶。 那女子见状,停了弹唱,递给他一块绣花手绢擦泪,柔声问道:“官人这是何故?” “姑娘,我也是齐州人,听闻姑娘的曲调,想起死去的亲人,思念故乡,因此伤心。” “唉,世道离乱,有家难归,官人不必悲伤。” 先前张宝相还想换个丰满的女人,但这女子的曲调让他既感伤又温暖,遂弃了此念:“姑娘到这里多久了?” “官人既是家乡人,妾身就直言相告吧。妾身原是随父亲在船上过活,后来辅公祏强行征用船只,就把父亲掳入军中,充当杂役。妾身与那些军爷理论,结果……”说罢,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滴了下来。 “结果如何?”张宝相因自己身世悲苦,最见不得有人受欺凌。 “结果……那军爷要霸占妾身……妾身死活不从,就被卖到此处……”女子以手遮面,呜呜地哭起来。 “岂有此理!”张宝相大怒而起,“还有王法么?” 那女子一叹:“连年战乱,一会儿这个当王,一会儿那个称帝,谁管我们这些百姓?” 张宝相本想说明自己的身份,但想到重任在肩,若探不出虚实,回去无法向李靖交差,当下说道:“妹子,我这里有些钱,你拿去赎身。等将来天下安定,再把你父亲接出来,好好度日吧。”说罢,把所带的钱拿了出来。 张宝相以为三十贯钱足够赎身,哪料到青楼黑暗,买一姑娘往往只付十文八文,但赎身就得五十贯,混出了名气的甚至在一百贯以上。 那女子见张宝相初次见面就倾囊相助,当即感动得眼泪长流:“官人不知,这青楼的规矩,赎身要五十贯。再说,我爹爹因忧劳过度,死在江边,妾身还是借了老板娘的钱,才将爹爹安葬的。如今百姓饱受战乱,就算出得此间,也无去处。官人之德,妾身无以回报,就将妾身习得的曲子,一曲一曲唱给官人听吧。” 张宝相深感自己无能,只好静坐听曲。从午至申,张宝相听遍了江南、西域、塞外的曲子。那一夜,张宝相如愿以偿,与那女子亲亲爱爱。当他们在暗夜中温存时,张宝相才体会到这身材苗条的好处,顿觉羽化成仙…… 夜半,他才想起应该问问这位给了他幸福的姑娘姓甚名谁。那女子说道:“妾身本名叫黄九菊,在这里的名字叫黄莺。” 张宝相紧紧搂着她:“还是九菊好听。” 次日,张宝相又交了二百文。当他得知此处为辅公祏文武官员常来之地时,干脆亮明身份,让黄莺设法帮他打听消息。黄莺十分依恋张宝相,只一日一夜,就完全喜欢上了他,于是让张宝相在房中歇息,准备亲自接客刺探军情。张宝相又十分不舍,便把所带的钱拿出来,让黄莺送给别的姐妹代为打探。黄莺一咬牙,也拿出自己的所有积蓄,使钱帮张宝相打探。果然,两日之中,几位精明的老妓从前来找乐子的官吏口中套出了不少情报,再告诉黄莺。张宝相大喜,心想以后打探消息,绝不能放过青楼。 三日之后,张宝相惜别黄莺,与兄弟会合后回营。临行前,张宝相向黄莺承诺:待攻下丹阳之后,就来为她赎身。 等到李靖攻下丹阳,张宝相忙于军务,一时脱不开身,但日日思念黄莺。待各州总管相继离开,东南道大行台官署的事务告一段落,张宝相就将这些年的积蓄全部拿出来,一数,有七十贯。当日黄昏,张宝相换了衣装,弯腰驮了沉重的钱袋,径往藏春阁而来。 丹阳被唐军攻破丝毫没影响藏春阁的生意,相反,那些有功的将军、投诚的官吏腰包里有了钱,纷纷往这里送。张宝相好不容易才找到忙得直喘气的老鸨,要求为黄莺赎身。 老鸨记性挺好,想起了张宝相,见他衣着光鲜,就道:“哟喂,看样子官人是发了大财了!钱带够了吗?” 张宝相取出五十贯钱,往桌上一堆:“劳烦大姐去叫人吧。” 老鸨打开钱袋,点了点数,撇嘴道:“这才五十贯啊,还差一百贯。” “你说什么?”张宝相怒道,“大姐,你们有规矩,但也得讲诚信吧?不是说好了吗?黄莺姑娘赎身,五十贯!” “官人莫生气。”老鸨露齿笑道,“五十贯是一个月前的价,现在黄莺姑娘是本阁头牌,自然是一百五十贯。” 张宝相脑袋嗡的一声,瞪圆眼珠道:“大姐,你不能坐地起价啊!我这钱,是刀头上拼来的!” “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老鸨哼一声,“上次你来,我闺女黄莺刚出道不久,自然只是五十贯。但自打官人走后,丹阳大战,官吏、富商惶恐不安,日夜聚在我这藏春阁听曲,我女儿黄莺弹唱最好,很快就红了。说真的,现在有人出二百贯赎她的身,老娘都不干。看在你与我闺女已有前缘,我这才让步。别废话了,赶紧拿钱吧!” 张宝相咬了下牙:“那请大姐稍候,我去去就来。”不等老鸨回话,抓起钱袋,飞跑出门,回兵营找薛宗胜借钱。薛宗胜平时经常赏赐部下,只有二十贯积蓄,全部给了他。张宝相又去找司马冲腾,司马冲腾有二十贯,也全部给了他。张宝相又冲到李靖府中找虎京,老远见李靖与李世勣对谈,只得向虎京招了招手。虎京走过去,张宝相急切地问他借钱。虎京以前为盗时胡乱花钱,跟了李靖后却十分节俭,就回房将手头的全部积蓄四十贯给了他。张宝相一算,还得弄点庆贺的酒钱,就去找顾水生,然而顾水生其时被任命为东南道大行台水部郎中,带人到扬州疏浚去了。张宝相急得满头大汗,只得回头再找薛宗胜。薛宗胜不解:“宝相何事如此急用钱?”张宝相一时说不清,急道:“薛兄救我,再给二十贯就行。”薛宗胜便找了手下两名校尉,凑了二十贯给张宝相。 凑齐一百七十贯,张宝相叫了两个兵扛着,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心情顿时舒畅起来。他想,多出这二十贯,可待接黄莺出来后,在秦淮河边的夜市好好大吃一顿,然后再设法向李靖禀明。料想李靖通情达理,会准许他与黄莺成婚。 这种甜蜜从未有过,以致他的脸有些潮红。张宝相到了藏春阁,寻得老鸨,让两个兵士先回,将一百七十贯钱砸在地上。 老鸨没再说话,让张宝相收起,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张宝相擦了把汗,不明何意,便两手用力,提起沉重的钱袋,跟着她过了门廊,进入一个可容一二百人的厅堂。 但见厅堂之中,人满为患,已无座席,不少打扮入时的公子哥儿宁可站着,也不愿离开。张宝相一看,厅前有个小戏台,台上一位妙龄女子正轻弹琵琶,唱着曲儿——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黄莺。 张宝相觉得有些眩晕。此时的黄莺,与一个月前判若两人。但见她双腮泛红,肤白胜雪,加之身着绫罗,看上去宛如画中仙子。显然,老鸨为了赚钱,在她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一曲唱罢,台下欢声雷动。 这时,一个富商模样的中年人站起来,大声道:“黄莺姑娘,在下湖州商人董成。如此良宵,得闻仙音,令在下大开眼界、大饱耳福。在下愿出五十贯,请姑娘移驾,单独为在下弹唱一曲如何?” 黄莺眼露迷茫之色。正在这时,厅中最前排一个肥头大耳的老者道:“五十贯算什么?老夫愿出一百贯,请黄莺姑娘陪老夫一宿。” 那富商气得呼呼喘了口气,大叫道:“老板娘何在?” 老鸨赶忙跑过去,赔笑道:“官人,妾身在此,有何吩咐?” “在下要为黄莺姑娘赎身。”富商哼了一声,“你开个价吧。” “这个……官人,你也知晓,我女儿黄莺是这里的花魁,不是多少钱的事,得问问她愿不愿意。”于是走上台去,悄悄在黄莺耳边说了句话。 黄莺原本等张宝相前来赎她,但转眼一月有余,丹阳城破已有些时日,仍未见张宝相,疑心他当时只是逢场作戏,暗自伤心。听了老鸨的话,黄莺只是低头流泪,不说话。 富商急道:“在下听说以前这里的头牌,赎身是一百五十贯。在下也不啰唆了,出二百贯。” 前排的肥胖老者道:“我出三百贯。” 富商伸出五指,道:“我出五百贯!” 肥胖老者淡淡地道:“我出一千贯。” 张宝相一听,差点晕了过去。他恨不得冲上前去,一剑斩了这两个狗东西。但一来李靖有严令,不准将士对百姓动武;二来也没带兵刃,而堂中四面站了不少壮汉,一看就是藏春阁豢养的打手。 富商咬了咬牙,几乎是吼道:“我出两千贯!” 肥胖老者亢声道:“我出三百金!” “三百金就是三千贯哪!”“也太夸张了吧……”堂中看客唏嘘有声,议论纷纷,认为这样一个美人虽确为尤物,但超过两千贯就不值得了,没想到居然有天杀的出到了三千贯! 富商终于像斗败的公鸡一样,颓然坐下,再不出价。那肥胖老者把老鸨叫来,命手下仆从准备金子,当场画押赎身。 张宝相此时冷汗直流,眼见心爱之人就要被人买走,什么功名利禄、王法军纪,全都记不得了。只听他大喊一声:“慢着!”大步冲向前去。 在场的人被他一声大吼吓了一跳,以为还有人加价;而黄莺一听这声音,身体顿时弹了起来,双手拄着琵琶,张开小嘴,半晌说不出话。 胖老者慢悠悠地道:“这位兄弟,难道你要出三百零一金?” 众人一听,哄堂大笑。此时因听说这里有人出上千贯钱给妓女赎身,不知从哪里跑来了上百围观者,已将整个厅堂挤得水泄不通。 张宝相咬牙道:“这位黄莺姑娘与在下有约在先,愿意下嫁于我,不信你们问她!” 众人向黄莺看去。但见黄莺哭得如雨后梨花,因太过激动,不能说话,只是拼命地点头。 那胖老者道:“兄弟,青楼有青楼的规矩,就算黄莺姑娘愿意,你也得拿得出钱不是?” 老鸨的眼中喷出了贪婪的火苗,嘶声道:“这位大爷说的是!可是这位官人,只有一百五十贯!” 这一句话等于揭了张宝相的老底。张宝相野性大发,扔了钱袋,跳到台下,喝道:“今天老子还就赎定了!谁敢挡我,我就杀谁!” “哟,强盗啊?”胖老者丝毫不买账,对身边的仆从道:“把这疯子给我拿了!” 突然之间,不知从哪里跳出十来条大汉,向张宝相扑了过来。 张宝相怒火攻心,挥拳踢腿,立时有四五条壮汉惨叫连连,趴在地上。 突然,一个威严的声音在人群后喝道:“住手!” 正是李靖的声音。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五十三章 行台尚书惩巨贪 张宝相浑身一震,立时住手。但那些打手见兄弟被击倒,疯了似的扑上来,拳脚相加。顿时,张宝相脸上挨了两拳。 有两名打手见张宝相像个呆鸡,立即狂扑上来。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两粒花生,钻入两名打手的嘴中。两名打手狂叫一声,立时住手。原来,是虎京在藏春阁大堂桌上顺手抓了一把花生,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虎京分开人群,满脸怒气的李靖走到张宝相身边。 那胖老者见了李靖,吓得浑身哆嗦,跪在地上磕头,颤道:“下官张横,参见李大人!” “起来吧。”李靖冷眼相对,“原来是张大人,怪不得如此有钱。”这张横李靖认识,在辅公祏称帝时,他任大宋度支侍郎。其时辅公祏依前隋旧制,度支部相当于户部,掌管户口钱粮。辅公祏的度支尚书房藻已免官回乡,因有人向李孝恭举荐张横,称其能干,李孝恭遂令其为行台户部郎中。李靖曾考校其运筹能力,还都合格。没料到,今日在藏春阁,此人竟出三百金赎一个妓女! 老鸨见识多广,这时见张横都跪下了,也赶紧跪下,哭道:“大人,妾身可是遵从大唐法令啊!” 李靖没理她,先走过去打了张宝相一巴掌,怒道:“枉我平日教诲,你竟如此不堪!” 虎京在一旁也吓了一跳,自他跟随李靖以来,从未见李靖发这么大的火。 张宝相黯然道:“大人,小人该死!然而这位姑娘身世飘零,其父亲被辅公祏抓去充当差役,死在江边;她被辅公祏部下卖到此处,度日如年!大人,小人宁愿不做这个将军,只在你手下当一小卒,也要为她赎身!” 众人闻听,全都傻了眼。原来这个莽汉,竟是一位将军! 李靖看了看黄莺,和颜问道:“姑娘,你可愿嫁予他为妻?” “愿……愿意,望大人成全……”黄莺跪下,只顾磕头。 李靖令老鸨扶起她:“愿意就好。”又转头问老鸨,“按青楼规矩,到底要多少钱方能为这姑娘赎身?” 老鸨见张横这样的官儿都吓得筛糠一般,料想李靖是个大官,当下颤抖着声音说道:“这个……这个……妾身斗胆,请问大人是……” “我是李靖。” 在场的人多数都张大了嘴巴。丹阳一战,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无人不知李靖大名。 老鸨吓得脸色苍白,跪下道:“民女不知是李大人驾到,罪该万死!这黄莺,只要大人说一声,就领走吧……民女哪敢要半文钱……” 李靖让她站起:“这是哪里话?这事传出去,说我李靖强抢青楼女子嫁予部下,那还了得!刚才,我已查清,黄莺姑娘被卖到此处时是九文钱,对吧?” “是……是……”老鸨万没想到名震天下的李靖,竟然会到她这藏春阁来。堂堂行台兵部尚书,只在赵郡王一人之下,要是惹毛了他,性命都难保,更别说钱了。 “但我听说,你们青楼的规矩,头牌需要一百五十贯赎身。”李靖缓和了表情,“我部下既然带了一百五十贯来,你就将黄莺姑娘的卖身契拿来,当面画押吧。” 老鸨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赶紧叫手下去取契约。 李靖这才转身,对仍然跪着的张横道:“张大人,请问你在辅公祏的伪宋任度支侍郎时,年俸几何?”那声音冷如寒冰,在场的人都觉得有寒风袭面。 “下官……下官年俸三十贯。”张横汗出如浆,舌头都伸不直了。 “你年俸三金,开口就出价三百金,就是将一百年的俸禄预支了?”李靖厉声道。 张横吓得浑身发抖,只好道:“下官……下官亲友从商,多少有些钱财。况且……况且刚才不过是一时戏言,当真不得……当真不得……” 人群中得知此人原来是个当官的,出手竟如此豪阔,都愤愤不平。 “此人肥头大耳,定是个贪官!” “就算亲友从商,也是沾了他的光!” “这样的狗官,鱼肉百姓,请大人做主!” “杀了这等贪赃枉法的狗官!还百姓清平世界!” …… 随着骂声四起,张横被吓得喘不上来气。在他的心目中,李靖是杀人不眨眼的将军,今日撞了这个瘟神,断难活命;又见周围的人群情激奋,心脏猛烈收缩,一口气没提上来,就栽倒在地上。虎京俯身检视,鼻息全无,裤裆里冲出一股臭气——竟然死了。 虎京只好起身抱拳道:“大人,张横突发疾病,已经断气。” 李靖道:“死有余辜!虎京,你即刻回营,率军查抄张横府上。同时传令岑文本、司马冲腾、薛宗胜,连夜按名册聚集丹阳官吏,凡辅公祏原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明日全部到官署聚集,不得与任何亲友接触。从明日起,遍查账目。凡有出入者,按律查办。” 虎京领命而去。 李靖抱拳对厅堂中众人道:“各位请了,我是李靖,现为大唐东南道行台兵部尚书。请各位传个话:凡百姓有冤屈者,均可到官署告状。夜色已深,各位请回吧。” 但围观者见今晚之事太过离奇,都不愿走。 此时有人把黄莺的卖身契取来了。李靖在旁监督,张宝相交付了一百五十贯,黄莺、张宝相和老鸨分别画了押。黄莺获得自由,因太过高兴,竟似痴了一般。 李靖对张宝相道:“张将军,你违反军法,大闹青楼,打伤百姓。从今日起,你从怀化郎将降为步卒卫士。现在,张卫士,可以领着你的新娘子回家了。” 张宝相拉了黄莺的手,双双跪地谢了,出门而去。 李靖命老鸨收拾张横的尸身,待官府来人查验,就负手而去。 人群这才散了,一路议论纷纷。有人问懂得军中事务的人:“这怀化郎将降成卫士,降了几级?” 有知情者道:“几级?怀化郎将是五品,卫士就是普通大兵,你说几级?” “看来这个李大人对部下也挺严的。不过,这莽汉抱得美人归,要是老子,死了都值!” “二手货,有啥稀奇?” “你老婆是一手货,肥得跟猪似的,要不然你跑青楼来干啥?” “狗日的,你找死啊……” …… 夜幕下的藏春阁逐渐归复平静。 李靖骑在马上,心事重重。他脑子里只有两件事:兄弟们跟着自己连年征战,没有娶亲,是自己之过;一个伪宋时期的侍郎,拿三百金就如同儿戏,这江南之地,又有多少贪官? 次日,李世勣率大军北归,李孝恭和李靖亲自送至城外。 张宝相大闹青楼之事,李孝恭和李世勣都已知晓。张宝相本是李靖从突厥人手中救出来的,见被降为步卒,也不便多说什么。倒是李孝恭觉得张宝相在他手下卖了不少力,心中不忍,暗地里叫人送了十金,权当张宝相的安家费。 李孝恭知皇上、秦王十分看重李世勣,便让李靖代他再送一程。 李靖、李世勣到了江边,勒马看着滔滔江水。李世勣道:“靖公请回吧。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向你讨教。” “懋功,现在南北基本廓清,未来大唐必与突厥交恶。到了那时,你我或有相见之机。” “我看朝廷一直对突厥忍让,割城贿物、纳贡和亲,无所不用。恐怕数年内不会交兵。” “你我在外带兵,做好准备是尽本分。至于何时开战,要看皇上的决心。” 李世勣望了一眼长长的队伍,问道:“靖公,听说宝相今晨在你府门前跪别,你一直不肯相见,这是为何?” “宝相有过,不能纵容。越是亲近的人,越不能护短。” 李世勣忍不住道:“宝相跟着靖公,立了不少战功。他不过是为娶青楼女子,情急之下失手伤人,不算大过。靖公将其降为步卒,是否太过苛责?” 李靖微笑道:“懋功,现在宝相是你的卫士,至于你如何用他,是你的事。” 李世勣顿时明白了:李靖故意将宝相的官职剥夺,让李世勣再升赏他。这样一来,张宝相就会感念李世勣的恩德,听命于他。 李世勣抱拳道:“靖公如此大义,世勣铭记在心。”说罢掉转马头,欲挥鞭而去。 “懋功且慢!”李靖唤住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交给他,“这是三十金,请交给宝相,让其安家修坟吧。就说是你送的,不要提我。” “靖公,你这又是何必呢?”李世勣不解,“我按你的意思,将来宝相一有功劳,升赏他就是了,谅他也会心服。” “宝相孤苦,办事机警,但心高气傲,因我对他有恩,他这才听话。懋功肩负重任,宝相定可助你一臂之力。我年岁已高,不想把宝相这样的人才埋没了。若他知晓我送他钱财,定会回来找我,不利于他的前程,你明白吧?” 李世勣不再言语,接了包裹,策马而去。 李靖站在江边,望着飞起的尘土。他知道,在队伍前端,张宝相正与新娘子坐在李世勣专门为其准备的马车内,正向故乡奔去。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送走李世勣,李靖马上找李孝恭商议清查辅公祏原有官吏家产之事。 李孝恭出身世家望族,不像李靖当过十多年的县令,平时极少与百姓接触,对官吏贪墨之事不以为然。他道:“靖公,我认为查查几个冒头的就算了。辅公祏旧属就算有贪墨之事,那也是伪宋时期所为。只要归顺大唐后遵守法令,何必深究?” 李孝恭平了岭南、江南,等于为大唐打下了半壁江山,此时深恐出什么乱子,故而多一事莫如少一事,做个守成的郡王算了。偏偏他遇上李靖,而这半壁江山实际上又是李靖打下来的,因此用商议的口气。 但以李靖的秉性,绝不肯只当个守旧的官。 “赵郡王,张横只是伪宋时的度支侍郎,在青楼开口就是三百金,足见其贪墨成性。江南本是富庶之地,然而我这几日出城查访,见百姓活得太苦,上好的田地尽被官吏、世家霸占。大唐立国,万象更新,百姓苦盼有个好日子。倘若改朝换代后仍由官府、豪强盘剥百姓,这朝代换了又有何益?” “这个道理我自然懂得。然而旧账难算,朝廷也无旨意,若兴师动众,我怕顾不过来。”李孝恭打了个哈欠。要不是碍着李靖面子,他早发火了。 “这看似是辅公祏时期的旧账,但辅公祏称帝不过半年,而此前杜伏威是唐臣,所辖州县官吏亦是唐臣。唐臣犯过,鱼肉百姓,焉有不查之理?” “要追究起来,杜伏威接管江南以前,此地还是前隋的呢,难道连前隋的旧账也一起查?”李孝恭见李靖揪住不放,有些不悦。 “只要是盘剥百姓的账,当然得查。现我朝刚颁布新法,应该重新丈量土地,为江南百姓谋福。否则,我们兴兵平定江南,没有任何意义。” 李孝恭气恼道:“靖公,你这是没事找事。你是行台兵部尚书,虽居于行台各部之首,但首要是节制军队,而非此等杂务。若你一意孤行,我也不拦阻,但你要考虑好,江南官吏多为世族,盘根错节,得罪了他们,恐生变乱,届时你如何收拾?” “赵郡王,你自出山南以来,夜以继日,甚是辛劳。李靖之所请,但求赵郡王念在苍生不易,准许李靖查办。” “你要查办,你自行其是便了,我既不会阻拦,也不会下这道令,除非皇上有旨。”李孝恭亮明了态度。 李靖只得暗叹一声,道:“那就请赵郡王好生歇息,李靖告辞。” 李孝恭说了句“好自为之”,连起身相送的意思都没有。 等李靖走远,李孝恭拍了下案头,顿时茶水泼出。 “还真把自个儿当回事了!”李孝恭想大骂出口,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但从内心里,他越来越烦李靖——打仗你就打仗,管这些闲事作甚?论文治,我李孝恭不比你强太多?这些世家望族,朝廷都不敢动,你李靖算什么东西? 他决定袖手旁观,看李靖往火炕里跳。 李靖怏怏而回,心中早已明了:李孝恭在平定江南的战事中,一改以前平梁时的姿态,看似处处维护我,实则装好人、捡便宜。现在辅公祏已平,我没多大用处了,就又端起了郡王架子。 从今日的表现来看,李孝恭连一声“靖公”都不称呼,走时也不相送。李靖心头有气,心想你越是这样,我越要整治这些贪腐官员,看你以何种借口保护他们? 下午,虎京、薛宗胜、司马冲腾来报,丹阳城中,辅公祏伪宋时的五品以上官吏已尽聚官署,请李靖升堂;岑文本把张横的财产清单交给李靖。李靖一看,张横居然有户一千、金五万、妻妾二十一、房舍二百三十间。 李靖大惊。这样的财产,让京师长安那些王公大臣都自愧不如! 李靖拿了账目,到行台兵部尚书官署升堂。堂下站了三十余位伪宋时期的官吏,见了李靖,都纷纷参见。 李靖把张横的账目往案上一放,沉声道:“各位曾为伪宋官吏,现为大唐治下臣民。今天请你们来,没有别的事,就是知会各位,要如数申报个人所辖户口、田地、财物,以供行台官署查察。”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 “各位,我相信你们中的大多数是为民谋福的好官,但也有徇私枉法的贪官。若是各位如数据以前的俸禄申报,就算有贪墨的钱财,只要如数上缴,概不追究;若存侥幸,对抗朝廷,我绝不手软!” 原京兆尹萧冷河免官赋闲在家,此时行礼道:“李大人,我等本为大唐臣子,受辅公祏威逼,不得已方在其下为官。李大人免去我等官职也就罢了,但这各家财产均系祖上累积,若仅凭前宋官职俸禄推断,未免太过霸道。在下现为布衣,但既为大唐子民,就受大唐律令保护。若李大人强行查抄家产,小民等必前往长安,叩血以谏,料想皇上会还我等公道。” 众人见前京兆尹出来说话,都纷纷表示自家财产系祖上传承,非以前为官时谋取。 李靖见这些人为保家产,底气很足,便道:“祖产亦为合法,不算在其中。那你们说说,这个张横在伪宋充任度支侍郎半年,就有五万金,他祖父不过是一县丞,其父不过是一法曹,如何能聚得巨额家产?” 萧冷河道:“李大人,张横自然另当别论。此人掌管钱粮,中饱私囊,确为大贪;然而我等以前为官,兢兢业业,不沾钱粮,就算想贪,也没有门路啊。” 李靖见这些人嘴硬,就黑了脸:“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今日既然请各位来了,就不能走!后堂已为各位准备了吃住之处,各位就在此候上三两日吧!” “什么?”萧冷河怒道,“李大人,历朝历代,若非犯罪,断不能限制人身自由。你自恃有兵,强行关押我等,难道无视大唐王法吗?” “王法?”李靖冷笑,“萧大人,你睁眼看看你治下的丹阳,民生凋敝,百废待兴,还敢说王法?好了,各位安心住在此处,本阁自有公道!”说罢,令虎京引兵将这三十余人强行赶入后堂,在天井里铺了床榻,备了酒肉棋具,供他们吃喝歇息。 萧冷河见前吏部尚书王梓威也在里头,就上前碰了碰他:“王大人,就算成王败寇,也没这个道理啊。李靖把我等关押在此,纯属私设公堂,大人得想想办法啊,不能任由李靖胡来。” 王梓威年过六旬,心机深沉。他见虎京关了大门引兵丁出去了,才小声道:“萧大人,李靖这样蛮干,简直就是无视大唐皇帝,你跟他吵有什么用?这种带兵打仗的人,不能力斗,当以智取。” 众人一听,纷纷围了上来。 王梓威道:“李靖要查,就让他查吧。各位又不是张横那种草包,居然跑到青楼摆阔。” 众人一听,都轻舒了一口气。这些人经逢乱世还能当官,个个老奸巨猾,就算李靖查到账目,也自有说道。 “张横确为草包,自古有钱人,谁会张扬?”萧冷河道,“再说,他要是没死,那账就不是死账,总有说法。” “对啊,自古改朝换代,哪有查家产的?李靖冒天下之大不韪,恐怕会自食其果。”王梓威道,“各位大人尽管把心放进肚子里,老夫也活了些岁数了,不信他能翻了天!” 众人听了王梓威之言,都道:“我等唯老大人马首是瞻!” 萧冷河道:“各位大人有所不知,这李靖是个鬼精灵,先把我等关在这里,再派人查封家产,又遍传行台令,让有冤屈的百姓告状。这丹阳城自古刁民辈出,若让这些贱民胡说八道,李靖巧立名目,乱安罪名,恐怕对我们的家产不利啊!” 众人一听,顿时慌了。李靖这一招果真损得厉害。 王梓威嘿嘿一笑,招手让众人凑过头去。只见他用食指蘸了酒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太子,又迅速抹去。 萧冷河眼睛一亮,低声道:“王大人,可是咱们出不去啊。” 王梓威悄声道:“老夫昨夜已知藏春阁之事,今晨已派人前去长安,代各位向太子爷秉陈江南之事了。” 众人听了,都长舒了一口气,立马坐回原位,喝茶的喝茶,下棋的下棋,跟没事儿一样。 太子李建成为了巩固自己的党羽,四处伸手。江南乃膏腴之地,杜伏威降唐后,李建成就派亲信暗结江南的官吏、土豪。这些人当然是求之不得,暗地里派人向太子送钱送物。及至辅公祏反唐,这些江南官绅仍然两头讨好,既在表面上臣服辅公祏,又在暗地里巴结太子,为自己留足后路。 隋末唐初的世家望族被朝廷视作国之柱石,是一个遍及全国的利益阶层。他们对时局洞若观火,无论朝代怎样更替,他们都是受益者,朝廷也得靠他们缴纳钱粮来维系庞大的开销,因此不敢轻动。这个阶层的人多为官吏、地主,也有极个别的商家(唐代重农轻商,规定“工商杂类,无预士伍”)。李渊起事,主要靠三股力量:一是陇西李氏,李氏系名门望族,世代为官,自然多有积蓄;二是靠全国名门望族资助;三是靠突厥兵马。李渊当上皇帝后,大量起用前隋官吏,对这个阶层形成保护,又不断向突厥纳贡,才使江山稳定下来。精明的政治家李渊自然知道李建成与这些人有来往,但也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出大乱子,概不追究。 这个阶层的人要维系庞大的开销,只有一个办法:盘剥百姓。他们有地、有钱、有权,百姓欲逃离盘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到各州府当兵,可免劳役。但当兵是个危险的职业,极易丢掉性命。因此,百姓敢怒不敢言,只能任被盘剥,日子过得水深火热。 杜伏威、辅公祏系贫民出身,执掌江南后欲将这个阶层的财富分给百姓,然而这个阶层盘根错节,虽以武力夺了些财富,但大部分官吏豪强仍然变着法子坑害百姓,未能从根本上改变。后来杜伏威看到了大形势,不得已而降唐。辅公祏称帝后,变本加厉,百姓生活更加困苦。 李靖亦深知,如此痼疾,非一己之力能除。但他深恶官场黑暗,同情百姓,认为若战后百姓得不到实际好处,那么战争就没有任何意义。因此,在李孝恭并不主张、朝廷并未下旨的情况下,他冒着丢官的危险,派兵干了这件事。 几天下来,前来官署投状者络绎不绝。李靖日日坐堂,分派干吏受理案件。在伪宋五品以上官员中,王梓威的财产达到了三十万金,萧冷河也有十余万。其余人等,少则数千金,多则十万金,竟然没有一个清官! 李靖深知,此事深究下去,必引得朝野震动。恐怕太子的手早已伸到江南,此事只能采取速战速决——凡说不清财物来路的,均将财物籍没,存于东南道大行台官署,并按“食禄之家不得与民争利”之朝廷法令,据状而惩贪官,将被官吏、豪强、士人夺去的田产还给百姓。一时间,丹阳城外,百姓奔走相告。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五十四章 李靖险些丢官,李渊差点迁都 就在李靖查抄伪宋官吏家产、惩治土豪的时候,长安的党争亦进入白热化。李建成为加固自身力量,擅自招募长安及各地的骁勇之士两千多人,充作东宫卫士,让他们分别在东宫的左右长林门驻扎,号称“长林兵”。李建成还暗结燕王李艺,从李艺处调集幽州精骑三百人,安置在东宫就近的坊市之中,作为东宫卫士替补。李渊知道后,把李建成叫去训斥了一番。然而,李建成不仅没有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有了江南等富庶地区官绅送来的钱财,他就有了招兵买马之资,命手下得力卫士杨文干在北方私募勇士,准备随时起兵。 李渊当上皇帝后,虽不像杨广那样到处巡游,但仍喜在长安附近狩猎游乐。杨文干准备起事时,李渊正前往豳州(今陕西旬邑县)的仁智宫避夏,令李建成留守京城,李世民与李元吉一起随行。李建成让李元吉乘机谋杀李世民。李世民有所警觉,命部下探得真相,使人向李渊告发太子指使杨文干起兵。李渊大怒,让李建成前往仁智宫见驾。 李建成心中害怕,不敢前去。太子舍人徐师謩劝他占据京城,发兵起事;詹事主簿赵弘智劝他免去太子的车驾章服,屏除随从人员,到仁智宫负荆请罪。李建成到底还没有占据京城的胆量,便将所属官员全部留在半途,仅带领十余随从前去见驾,向李渊磕头请罪,说自己绝无反意。为示无辜,他拼命将头撞向御案,几近昏厥。李渊气得要命,命人将李建成看管起来。杨文干听闻,遂起兵造反。李渊感到事态严重,密召李世民入内商议。 李渊面色苍白,一脸倦容,做了七年皇帝,似乎已疲惫不堪,白发正努力地挤满鬓边。见了李世民,他懒懒地一挥手,有气无力地说道:“是二郎啊,坐吧。” 李世民谢过坐了,道:“父皇,杨文干这种小丑,翻不起大浪,父皇不必挂怀。” “二郎,你是不知道啊,杨文干的事关联建成,恐怕响应他的人为数众多。你最好亲自前往,将其剿灭。父皇想好了,等你回朝之后,就立你为太子……” 李世民一惊,赶紧跪下道:“父皇,太子虽有过错,但若仓促废除,恐怕会引起朝中大乱,望父皇三思!” “二郎啊,建成本是国之储君,只要稍有德行,将来这皇位还不是他的?他这么着急要害父皇,其罪难饶!只是……唉,父皇不愿效法隋文帝,诛杀自己的亲生儿子……等废了建成,就改封他为蜀王吧。巴蜀那边兵力薄弱,你又性情仁慈,若以后他能听你招呼,你当保全他的性命;若是胆敢作乱,你要拿他,也比较容易。” 李世民深知,太子苦心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就算李渊想废他,裴寂、封德彝、陈叔达、萧瑀等大臣都会阻挠,而李渊对待亲属极其宽容,耳根子又软,废储断难成事,于是道:“父皇,太子不过是犯了些过错,在来的路上尽去章服,京城也未曾兵变,纵有不臣之心,尚无忤逆之实。念在太子亲自前来赔罪,请父皇饶过他吧。” “那好。”李渊挥了挥手,“二郎,你引兵去吧,容父皇再想想……” 李世民引兵走后,李元吉与众嫔妃轮番在李渊耳边替李建成讲情,裴寂、封德彝等又在外朝设法解救李建成。李渊遂改变原意,将李建成放了,召他前来训话。李渊训了半天,李建成乖乖听着,末了指天起誓道:“父皇莫听二郎胡说!儿臣对父皇若有半点不敬,教我不得好死!今番儿臣前来见父皇,本是有大事相报,不料被这些无中生有的事给搅了。” 李渊对自己的儿子虽管教不力,但对外臣却是苛责有加。他听了李建成的话,问道:“有何大事?你且说来。” “李靖在江南捅了大娄子,难道父皇不知?”原来,李建成得知心腹权文诞阵亡,疑心是李靖设下的陷阱,对李靖恨之入骨。更主要的是,李靖平了半壁江山,朝野皆知,若继续与李世民形成南北呼应,不太好对付,于是就借此机会告一黑状,顺便转移父亲的注意力。 李渊听后一惊:“李靖怎么了?朕没听说出了什么事呀!” 李建成添油加醋:“父皇有所不知,这李靖打下江南之后,就私设公堂,严刑拷打辅公祏时期的官吏,没收他们的财物,霸占他们的田产,现在闹得是民怨沸腾,若不制止,恐怕会引发新变,威胁到大唐安定。” 李渊听了,霍地起身,心想这李靖私自做主,不报朝廷,未免太张狂了!但转念一想,这江南是他打下的,收审几个伪宋官吏,也不至于造成大乱,就说:“李靖是行台兵部尚书,有权处置伪宋官吏。况且核查账目、没收财产,是公开的行为,他不敢中饱私囊。再说,不是还有孝恭在嘛,你担心什么?” “父皇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收拾几个伪宋官员,倒也没什么。但李靖此举,看似为朝廷着想,实则在拆毁大唐柱石。” 李渊一愣:“此话怎讲?” “请父皇想一想,大唐开国七年,靠的是什么?还不是靠前隋官吏和世家大族的支持。若没有这些人,别说养兵,就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而江南之地自古殷富,世家望族根深叶茂,有他们拥戴父皇,大唐就不缺钱粮,举国定然兴旺。现在李靖有了点微劳,就自恃功高,擅自派兵挖这些世家望族的老底,不正是自毁长城、自断源头的愚昧之举么?” 李渊本是世族豪强起家,当然深明此理。 “李靖这么蛮干,的确有些不妥。但念其确有功劳,下诏让他停办此事就是了,你又何必说得那么严重?” “父皇,并非儿臣见风就是雨,此事没那么简单。李靖在没有旨意的情况下如此蛮干,会伤及我朝根本。” “孝恭有何看法?” “关键就是赵郡王不赞成,李靖仍然无视朝廷法令,拥兵自重。他经常对部下讲,南方是他平定的,北方是秦王平定的,其余诸将都是废物,就连皇上也没打过几次像样的仗。” 李渊知道这是李建成瞎说,但听了也颇为不悦,心想:我起兵以来,也打了不少大仗,建成也是有功的,元吉差一些,但也领兵打过仗,这大唐江山怎么就是你李靖和二郎打的了?若助长此风,恐怕将来不好收拾,于是道:“父皇知道了。此事回长安再议吧,你先下去,把自己的事料理好吧。” 李建成告退,采纳了魏徵的建议,将此次谋反的罪责推给了太子中允王珪、左卫率韦挺等人,将其一并流放到巂州。李世民提兵到了宁州,杨文干部下大恐,将其斩首,传首京师。李建成作乱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李渊虽知李建成有意保护江南官绅,但仍然派人前去察查。而此时的李孝恭,在太子几次密信的劝说下,觉得李渊连“杨文干事件”都不追究,明显是护着太子,看来李世民这棵大树未必靠得住。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动摇了:将来太子继位,以太子的阴狠,他们这些投靠秦府的宗室子弟难逃一死。趁现在太子大肆招罗党羽之际,改弦易辙还来得及!当然,绝不能让秦王知道,万一将来太子没当上皇帝,也还有个回旋余地。 李孝恭主意打定,就将这次彻查江南官吏的责任推到李靖身上。朝中大臣裴寂、封德彝、陈叔达、萧瑀等皆言李靖此举纯属抗旨,又说行台权力太大,俨然一个小朝廷,不利于天子权威,要求撤销,并因罪而降李靖官职。 但作为皇帝的李渊,可不这么考虑问题。突厥虎视中原,若开罪李靖,将来用他之时,恐怕他心中有结,于是密召李世民商议。李世民见大势如此,当以保李靖为要,于是谏言:行台可废,但李靖亦为国家着想,不宜处罚。 李渊苦思良久,终于下诏:废除东南道大行台,改为扬州大都督府,由李孝恭任大都督,李靖为长史;停止审查前宋官吏财产,已经籍没的财产登记造册,如数上交朝廷。 李靖本来想为江南百姓做主,却因朝廷的干涉而草草收场。诏书下达后,丹阳百姓皆哭,王梓威、萧冷河等人则被无罪释放。李靖虽然清查了多数伪宋官绅的财产,给污秽的江南官场当头一击,但也只在江南百姓口中赚了个为民做主的好名声。 经此一事,李靖深感自己与李孝恭缘分已尽,在其手下做事,束手缚脚,难有作为,于是上表请辞。李渊接表,正欲批准。李世民闻听,大惊,赶紧找李渊求情,称天下初定,突厥虎视,尚不到罢将之时。李靖善于用兵,不如让其训习江淮兵,以防突厥来犯。李渊便压下了李靖的辞表。 武德七年的夏天,江南的惩腐风波还未完全平息,北方边境就出大事了。 由于今年雨水充沛,大草原上野草疯长,突厥人的马匹肥得直撒欢。清晨,一阵大雨过后,定襄城红日高照,数十匹快马奔驰而来,街道上的行人纷纷闪避。 这队人马冲向密集的穹庐帐,几名健儿跳下马来,向一个门前树着狼头大纛的阔大帐篷走去。大帐门口两名高大威猛的卫士挎刀相向而立。 “速报大汗,执失思力有重要军情禀报。”领头的汉子膀粗腰圆,十分剽悍。 “颉利发稍候。”一名卫士进了帐内。 执失思力打了个手势,身后的队伍就分列两边,如钉子整齐地钉在地上。 候了半晌,才听那卫士出来说道:“大汗让你进去。” 执失思力整了整衣装,迈步走进帐门。 大帐尽头的高大案几后,坐着一位略显肥胖的人,胡须根根如刺,小眼睛,大鼻子,头上戴了花翎,身上穿着一件用兽皮精心制作而成的衣裳,神情安定,颇有王者之风。 他就是突厥汗国的最高统治者颉利可汗。 执失思力朝前几步,右手拍胸,右膝点地,将头低下,大声道:“回报大汗,唐朝的李靖已经打下江南,缴获财物无数,正用舟船、车马源源不断地运向长安。” “唔,这个李靖,还真有几下子。”颉利可汗喝了一口马奶,示意执失思力起身,“思力啊,当年咱们在马邑吃过李靖的大亏,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自我跟随大汗征战以来,只有这次败得最惨。” “是唯一的一次。”颉利强调,“以后不准再出现这样的事。” “汗国在大汗的治下,为史上最强时期,李靖再无这种机会。” “说得好!”颉利哈哈大笑,“思力,既然李渊有钱了,咱们得去弄点回来。传令:各部人马稍作休整,到南边去弄点过冬的东西回来。” “大汗,是否也要多带些汉人回来?” “不要。”颉利眯起眼,“现在草原上汉人太多,又都好吃懒做,浪费我们的食物,很不划算。遇到汉人,让勇士们练练刀,顺手杀了,只要粮食财物。” “是,大汗。” 坐在牙帐里的颉利可汗,就是当年在马邑被李靖战败的阿史那咄苾。 咄苾登上汗位,多亏了义成公主。 武德二年,始毕可汗病重将死,准备把汗位传给十几岁的儿子阿史那什钵苾。但什钵苾太小,难当大任,始毕只得将汗位传给二弟阿史那俟利弗,并让二弟立下重誓,待什钵苾长大后传位于他。俟利弗继位,是为处罗可汗。处罗掌权后,续娶义成公主为可敦,但没过几年,身体欠佳,常常生病,因此对汉人的进攻没有先前那样猛烈。处罗病重后,根本不想立什钵苾,而是想扶亲儿子奥射上台。鹰视狼顾的三弟咄苾岂能甘休?于是私下联合义成公主,待处罗一死,义成公主就命那史那思摩等突厥贵族力挺咄苾,立咄苾为颉利可汗,义成公主又续嫁为可敦。 什钵苾渐渐长大,见两位叔叔都不还自己的汗位,心头苦闷,就数次找咄苾和义成公主理论。颉利和义成公主十分头痛。当年,始毕可汗留了一手,让自己手下最亲信的几个头领分别领兵在汗国东面部落驻扎,若有对什钵苾不利的事件发生,就起兵前来攻打,因此颉利可汗对这个在部族中深孚众望的侄子无可奈何。最后,还是义成公主有主意,劝说颉利立什钵苾为突利小可汗,让其引部众驻扎在东部(突利在突厥语中即为东部之意)。这一政策在突厥历史上被视为奇谈,因为汗国向来只有一君,哪有“大、小可汗”之说?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突利逐渐变得富有谋略,深知若要与叔叔一争短长,只怕自己会身首异处,于是答应颉利的条件,引兵东去,韬光养晦,以待时机。突厥人为区分主次,称颉利为大汗,突利为二汗。 执失思力传令后,草原各部纷纷率兵侵犯大唐北部边境,代州(原雁门郡)、朔州(原马邑郡)、原州(今宁夏固原境)、并州守将均不能抵挡,突厥人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大唐百姓死伤无数,财物被掠劫一空。 这次抢掠,仅仅是颉利的试探。见大唐州府兵马如此不堪,大喜过望,让执失思力持金箭(突厥汗国兵符)到东部召突利小可汗到定襄会盟。 突利搞不清楚叔叔的意图,不敢有违,密令本部人马,若颉利不放他东归,就联合其他部族攻打颉利;自己引数骑直赴定襄。 进了颉利的牙帐,突利见颉利可汗麾下的主要头领都到了,有吐利设、夹毕特勤阿史那思摩、拔野古部小王子拔也古力、叶护阿史那都骨、颉利发执失思力、俟斤思结等,均是颉利的心腹头领。其时突厥汗国设典兵者二十八等,有高级军事官员设、达干、苏尼等。设,为部落军事首领,一般由可汗的兄弟或子侄担任,类似大唐的亲王,地位仅次于可汗;达干,为汗国高级参谋,类似丞相;苏尼,掌管兵马钱粮,类似兵部尚书。其下的军事将领,主要有特勤、叶护、颉利发、俟斤、啜、吐屯和失毕等,类似大将军、都督、行军总管和领军将军、偏将等。突利虽为突厥汗国小可汗,名义上的地位仅在颉利可汗之下,但手中兵马还不如颉利手下的一个设多。 颉利见突利进帐,赶忙站起身来,说道:“哎呀,我说二汗啊,你怎么才来?这烤羊腿都凉了。快坐到我身边来,喝几口酒解解乏。” 突厥君臣不似汉人朝廷那般讲究,相对随便一些,往往帐中摆了酒肉,自己用刀割了下酒,边吃边谈。 突利谢过,行礼道:“大汗,小侄从东部来,见大汗军威雄壮,很佩服大汗治军有方。今年的草长得好,马、牛、羊等牲畜都膘肥肉满,莫非大汗有南征的意思?” “哈哈哈,二汗,你果然一猜就猜中了。不过这次请你来,是叔父想你了。当年,始毕可汗在世时,一直夸你聪明,要我好生看顾你。如今你统领部族,雄霸一方,没有辜负始毕可汗的期望。但草原再大,不过是我们阿史那氏的牧场,无法尽展所能。现在唐朝平定了南方,金银珠宝、美女粮草,数都数不清,二汗不想去取一些来,给部落的兄弟们分一点吗?” “大汗起兵助李渊打天下,与他有互不侵犯的约定。如今咱们派兵打他,恐怕有失信义吧?” “哈哈,二汗啊,你真是读汉人的书读多了。不是我不讲信义,是李渊这老儿不讲信义。当初李渊起兵时,向我借兵,并与我约定:打下长安后,民众土地归他,金玉缯帛归我。可是打下长安后,李渊只送了些不值钱的东西,说话根本不算话。对这种无义之辈,我还讲什么信义?” 突利见此时的颉利隐然有称霸天下之志,倘若自己拒不服从号令,恐怕对部族不利,于是道:“既然如此,只要大汗一声令下,小侄愿充当先锋,打他几个州县再说。” 颉利摇摇头,叫人取来羊皮地图,推开案几上的酒肉,将地图平平摊开,指着长安道:“光打几个州县,没多少油水。咱们的勇士不打仗,浑身就要长出虱子来。要打,就把长安打下来。” 突利一惊:若颉利真的打下长安,那他就会反过来剪除不听话的部族。“大汗,现在唐朝不比当初草创的时候了。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萧铣、辅公祏这些豪强,都被唐军一一平灭,李世民、李靖、李世勣、尉迟恭这些将军,打仗也都有几下子,我是担心咱们的兄弟到了关中,会被唐军包围,无法完成大汗的使命。” 颉利哼了一声:“你讲的这些豪强,不过是些废物罢了。整个唐朝,我看也就是李靖还算条汉子,李世民也还可以,其余的那些将军,多半都是草包。咱们的铁骑一出,他们根本抵挡不住。唐朝看似地方很大,但很分散,不易集聚兵马。我想好了,这次由你和我同率大军,我出二十万骑,你出十万骑,连营南下,先分兵攻打朔州、忻州、并州,扰乱李渊的判断,我军主力再悄悄从西面的原州而下,攻取豳州,直下长安!” 帐中各头领闻言,轰然叫好。突利知道颉利野心极大,此时又猛将如云,不攻打唐朝,也没别的事可干,于是起身行礼:“小侄愿听大汗差遣!” 颉利哈哈大笑:“这就对喽!二汗,放心吧,打下长安,除了分你财产,美女任你挑选,如何?” 突厥起三十万骑兵入侵的消息传到长安,李渊如坐针毡,赶紧召文武百官朝议。 侍中陈叔达道:“陛下,突厥之所以屡犯关中,盖因大唐人口、财帛皆集于长安之故。昔日炀帝定都长安,因无险隘,招致群雄并起,最终亡国,可见长安之地,气数已尽。大唐建国七年,现已扫平南北,天下一统,人力财力较之开国之时,不可同日而语。但以目下军马,若与突厥人相拼,必两败俱伤。依臣愚见,大唐地大物博,当寻依山傍水之风水宝地重建新都,既可据险而守,又可避开突厥锋锐,可保大唐周全。对于故都长安,如不愿留给突厥人,亦可将其烧毁。突厥人见无利可图,自然息兵。” 李渊听了陈叔达的话,认为有理,问裴寂:“老相国,你意如何?” 裴寂道:“叔达之言,看似有悖常理,但此举甚为妥当。大唐新立时,长安系战略要地;如今南北皆平,长安暴露在突厥人面前,必引精骑前来攻打。依臣之见,不如以终南山为屏障,在樊州、邓州一带寻找吉地,重置宫殿。长安城年代久远,城朽失修,不宜再作国都。” 李渊看了看站在前排的太子,问道:“太子,你是国之储君,你怎么看?” 陈叔达本是李建成支使上奏的,他自然欲迁新都,大揽其权,以便在修建新的都城中建功,免得别人说他没本事。李建成奏道:“父皇,刚才二位相国之言,可谓深谋远虑。儿臣每见父皇住在旧宫,天暖还好说,天一冷,父皇万金之体,却要忍受风寒,儿臣就食不甘味。若将都城南移,一来可摆脱突厥人的侵扰,二来也可尽享南国山水之美。为了父皇,儿臣愿只身前往,亲率军民为父皇建一座旷绝古今的都城,以尽孝道。” 李渊听了,心头直美,当即道:“这迁都之事,太过繁杂,若无充分准备,不可轻动。朕看这样吧,宇文士及……” 中书侍郎宇文士及赶紧行礼道:“微臣在。” “朕命你穿越终南山,并率终南有道之士前往南方,寻找适宜定都之地。记住,此行不宜扰民,其巡察务必精细,要将新都之地绘成图册,再行议定。” 宇文士及领旨。萧瑀等大臣深知皇帝贸然迁都极为不妥,但慑于太子及裴寂等宠臣的权威,不敢谏阻。 眼见这迁都之议就要定妥,李世民大急,赶紧奏道:“父皇,儿臣以为此事太过草率,还请父皇三思。” 李渊本没想到迁都,不过今日既然议到这儿,自己在长安也住倦了,心想造一座新都也挺好,见李世民反对,就问:“秦王,你说说,有何不妥?” 李世民道:“父皇明鉴:戎狄为患,自古有之。陛下以圣武龙兴,创立新朝,统辖中国,所向无敌,其功绩盖过历代帝王,如何能因突厥侵扰边境而迁都以避?倘若迁都,花费财力物力不说,关中百姓将被突厥铁蹄蹂躏,大唐周边国家的君王会因此而轻视大唐,更会为后世留下千古笑柄。突厥人之所以敢犯境,皆因我朝分兵征战四方,若集中兵力,突厥并非牢不可破。遥想当年,霍去病不过是汉朝的一员将领,尚且决心消灭匈奴,何况儿臣还愧居藩王之位呢!请父皇给儿臣几年时间,儿臣必系颉利颈脖,牵其至父皇面前,以雪前仇;若不成功,再议迁都,为时不晚。现在尚未大战,就事先畏缩,岂是上国君臣所为?!” 这一席话说得义正词严,先前那些本想谏言但害怕太子、权臣的臣子们,见秦王力阻迁都,都纷纷出来说话。转眼之间,朝堂上有八成的臣子都反对迁都。 李建成见大事要糟,挡在李世民面前,不无讥讽地道:“当年樊哙欲得恩宠,称自己能以十万大军横行大漠,击败匈奴,结果徒增笑耳!秦王所言,莫不是仿效樊哙,取宠于父皇?” 齐王李元吉跟着说道:“大话谁不会说?当前,颉利联合草原诸部,拥有骑兵百万,比之当年的匈奴有过之而无不及。秦王不要认为打了几场胜仗,就认为胡人与汉人一样好收拾。” 李世民慨然道:“樊哙之流不足论。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突厥人马快刀沉,能征善战,这倒不假,但大唐要想长治久安,突厥这块硬骨头必须啃下。况且我朝拥有精兵良将,李靖、李世勣这样的将军,才能不输白起、韩信。我朝用七年荡平天下,靠的就是君臣一心。请父皇放心,儿臣担保,不出十年,必平漠北!” 对李世民、李靖、李世勣等行军打仗,李渊还是有信心的。他当下把手一摆,道:“你们不要吵了!朕意已决,迁都之议暂且搁置。秦王既然坚持要战,就做好拒敌的准备吧。”于是散朝,让李世民留下。李建成等见李渊心意已决,多言无益,私下商议对策去了。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五十五章 国难思良将,李靖晋位大将军 李渊对儿子们的明争暗斗洞若观火,但一半江山的确是李世民打下来的,突厥人屡犯州县,还得仰仗二郎御敌。等众臣散去,李渊引李世民进了御书房,让他坐下,轻抚其背道:“二郎,今日朝议,父皇不过是试探臣下而已。自古帝王,哪有畏敌而迁都的?你说得对,突厥人再难打,也要打,躲着总不是办法。” “父皇英明!颉利背信弃义,屡犯我境,不能忍让。想我大唐多次屈尊向突厥纳贡,然而突厥人如同喂不饱的豺狼一般。对待野兽,当尽力屠戮,而非讲礼。” “二郎之说自是有理。然而突厥不是汉人,如若硬拼,目前国力维艰,难有胜算。你常在军中,对天下之势了如指掌。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 “父皇,说句老实话,现在大唐若要与突厥决战,条件还不具备。但一个国家的强盛,靠的是民心。突厥人烧杀抢掠,已在大唐子民心中种下了仇恨的种子。今南北平定,干戈止歇,看似一派安宁,实则深藏危机。突厥来犯,父皇宜诏告天下,征召有志之士,起兵抗拒突厥,一可凝聚民心,二可激发斗志,三可磨砺精兵。所以,突厥入关并非全是坏事。国家最怕的是臣民懈怠,内部互斗,日久必生贪腐。” 李渊一听,这二小子话中有话,既点明了党争,又直指官绅贪腐。 “二郎,父皇知道你对朕处理李靖一案,心中有不同的想法。但你也要想清楚,大唐靠什么立国?当初我们起兵时,倘若没有这些官绅提供兵马钱粮,恐怕连河东都出不来,更别说拥有天下了。朕知道李靖这个人没有私心,前次因他平定江南有功,朕赏他的物资、奴婢、马匹,他一样都没要,悄悄让夫人张出尘退给朝廷了,说大唐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赏赐收下,但要捐给国家。他这样的人,断然不会有什么私心,整饬官吏也是为了黎民百姓。然而现在还不到大治的时候,一旦得罪了全国的世家望族,谁来供给钱粮?因此父皇只能将此事大事化小。当然,至于太子他们说要降李靖的职,朕也不能同意。若李靖被贬,那么多有功的将军都会寒心,谁来替大唐打仗?” 李世民下拜道:“父皇深谋远虑,儿臣难及万一!李靖此人,无私无党,当此用人之际,儿臣斗胆请父皇重用李靖。当年颉利还是首领的时候,就在马邑吃过李靖的大亏,依儿臣看,与突厥决战,非此人不可。” “二郎,今日朕单独留下你,就是要商议如何用李靖。江南已经平定,朕把李靖留在那里,发挥不出他的才能,不如调到北方,命其为边境州府都督,你看如何?” “父皇这个想法好。不过,儿臣认为现在突厥人已经准备大举南侵,此时让李靖仓促北上,军心未服,情势不明,恐怕会遭遇失败啊。” “自古战场,胜败之事极为寻常,难道李靖就不能战败?” “不能!”李世民郑重地说,“父皇,儿臣这些年东征西讨,悟出了一个道理:将士们征战四方,最主要的是信心。一军之中,必有一将勇谋皆具,士气才会高昂;一国之中,必有一帅常胜不败,敌军才会害怕。李靖精通兵法,是大唐难得的帅才,必须为其创造有利条件,使其百战百胜,才能提振士气,让敌军胆寒。” 李渊听罢,深以为然:“二郎说得好!那你看,如何任用李靖为妥?” “平定岭南、江南,主帅是孝恭,李靖为辅,实际上真正用兵者是李靖。儿臣观此人用兵,变化多端,并不拘泥于常规;性情看似恭顺,实则不甘于人下。因此,对于此等独当一面的大才,不宜让其束手,而应令其独立开府,最好成为可节度数州兵马的大都督。” “二郎啊,你说的都在理,但现在几大州的大都督都有王公履任,而且多是有功之将,换了谁都不大合适呀。” “父皇,天下州府,不过是父皇手中的棋子而已。父皇既可立州,也可废州,何必拘泥于换将之事?” 李渊眼睛一亮:“嗯,二郎这个办法好。依你看,如何调配为佳?” “父皇还记得安陆公否?” “怎么不记得?许绍与朕情同手足,可惜死在荆门……” “安陆公的家乡现为安州,安州毗连荆湘、江淮,系中原门户,古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今李靖平定江南,若令其仓促北上,恐难敌突厥,不如将安州升格为大都督府,任命李靖为大都督,节度南方兵马,习练江淮军。待时机成熟,令其北上,定会成为雄师劲旅,护卫长安周全。” 李渊最怕长安有失,听了李世民的谏言,当即道:“二郎说得有理!朕这就下诏。不过,你与李靖有旧,还得你亲自写封书信给他,让他好好为国尽忠。” 李世民赶紧道:“父皇,儿臣虽先前与李靖有点交情,但这些年来,从未与之有任何往来。天下是父皇的天下,臣子是父皇的臣子,儿臣安敢以私废公?” 李渊一听,嗯了一声道:“父皇明白了。还是朕亲笔书敕为好。你下去吧。” 武德七年七月,李渊下诏,改安州为大都督府,任命李靖为安州大都督,节度荆、扬军马。 诏书到了裴寂手里,他便暂时扣住,径直去了东宫,找李建成商议。 李建成一听急了:“老相国,这显然是秦王的主意!现在秦王控制了北方军马,再由李靖控制南方军马,一旦将来有变,秦王可就真的是天下无敌了!” “殿下,趁诏书还未下达,你得去探探皇上的口风。升一个李靖倒无所谓,关键是秦王与李靖有旧,陛下此举若有偏向秦王的意思,难保将来不重提废立之事。” 李建成打听到李渊幸宿于尹德妃宫中,便赶紧前去。李建成、李元吉平日对后宫嫔妃货赂有加,特别是李渊宠爱的尹德妃张婕妤,李建成格外用心。这些嫔妃为了前程,自然与太子一条心。 李渊刚起来不久,精神挺好,见了李建成,喝道:“建成,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哪有个太子的样儿!” 李建成跪地哭道:“儿臣对父皇的忠心,日月可鉴。可是父皇总是偏心,处处维护秦王,把北方的兵马交给他不说,还把南方的兵马交给他的死党李靖。这样下去,儿臣如何能辅助父皇治理天下?” 李渊一听,明白了八九分。 “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儿!朕把兵马交给你,你也得会用才行啊。秦王也好,李靖也好,都是朕的臣子,不交给他们,也得交给别的将军,不都一样吗?你是储君,将来天下都是你的,何必那么小心眼?” “父皇讲的这个理,儿臣自然懂得。但自古以来,谁的手头有兵马,谁就可能作乱。儿臣是替父皇着想。人心难测,不可不防啊。” “朕看你是为自己着想吧!”李渊怒道,“长安之军尽在你手,你上次作乱未成,难道还想作乱吗?” 李建成顿时磕头如捣蒜,哭得眼睛都肿了:“儿臣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反对父皇啊!陛下是儿臣的亲生父亲,儿臣就是再没良心,也绝不敢做对不起父皇的事……” 李渊见他吓成那样,心就软了,将他扶起,和颜道:“建成,朕对自己的亲骨肉,从小到大都很疼爱。你心中所想,朕岂能不知?李靖是我朝大将,弃之不用,如何抵御突厥人?你呀,就只想着与二郎争兵权,难道没想过以德服人吗?李靖又不是生来就与秦王相识。况且,朕遍查这几年李靖的行为,根本没有与秦王私通的证据。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只顾收罗那些阿谀奉承之辈,却不礼贤下士,结交真正的忠义之臣,朕将来把江山交给你,岂能放心!” 李建成一听,大喜过望,磕头道:“父皇一句话,胜过儿臣读千本书。儿臣明白了,儿臣这就去李靖家看看。” 李渊用手指点了点儿子的额头,叹道:“你呀!有时倒还不笨。等一下吧,朕同你一起前去,看看张夫人。” “父皇,你就不必去了吧?”李建成道,“李靖不过一外将,其家眷哪能享此天恩?” “说你聪明吧,一会儿又笨了。你去看张夫人,只是代表东宫去看;而朕带着你去看,李靖就会知道:你我父子同心,忠于你就是忠于朕。” 李建成大悟,赶紧拍了父亲几个大马屁。 张出尘怎么也没有料到,皇上、太子会突然驾临府上。她知书识礼,临场不乱,率二子一女出府跪迎。 李渊带着李建成进了李靖的府院,看了看满院的花木,微笑道:“张夫人不愧为女中豪杰,就连养的花木都颇具灵性。朕一直忙于朝务,早就想来看看夫人了。今日太子专程去找朕,说大将军数载没回家,生怕夫人记挂,这才来府上看看。” “大将军?”张出尘一愣,“陛下,臣妾夫君何时成了大将军?” 李建成赶紧接口道:“张夫人,陛下念靖公劳苦功高,在扬州做大都督府长史屈才了,特设安州大都督府,诏靖公为安州大都督。靖公节度南面数州兵马,自然是大将军了。” 张出尘赶紧领子女跪下谢恩。李靖之女青鸾,现已十二岁,出落得亭亭玉立。李渊见了,哈哈大笑:“你就是青鸾吧?” 青鸾答道:“陛下,小女正是青鸾。” 李渊赞道:“真是将门虎女!也只有我们李氏的女子,才能长得如此俊秀!” 张出尘心头高兴,趁机道:“谢陛下夸赞。这青鸾日夜思念父亲,都快忘记父亲长什么样了。” 李渊叹道:“是啊,大将军自出长安,忽忽已是七年,朕愧对你们家啊。夫人深明大义,从未向朝廷要过什么,还将朝廷所赐捐献国库,令朕感动。朕今日来,看看夫人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开口。” 张出尘跪下谢恩道:“陛下、殿下亲临臣妾家中,已是无上恩宠。臣妾平日尚能做些女红,家中有朝廷特别关照,样样不缺。况且,天下有多少将士为陛下尽忠而守卫边关,与家人不得团聚,相比而言,臣妾一家能在长安尽享陛下天恩,已是天大的福分,哪敢再为朝廷增添负担?” 李渊闻言,对李建成道:“太子,你将夫人之言记下来,传示后宫,让嫔妃们也学习一下。”李建成领旨。 李渊又说了一些慰勉的话,就起驾回宫了。 自李渊在李靖府上将李靖称为“大将军”之后,消息不胫而走。自此,朝野上下都称李靖为大将军。及至后来,李靖挂帅出征,其部下亦不称大帅,仍称大将军。 却说李靖在扬州大都督府,整日气闷。李孝恭先前生怕李渊追究李靖冒失之举,后来见朝廷只是下诏停办彻查官绅财产之事,对李靖并未有丝毫责罚,因此暗自惭愧,请李靖喝了两次酒,推心置腹,说自己胆小,请李靖勿怪。李靖与他共事日久,清楚他的为人,也没放在心上。 这一日诏书下达,命李靖率江淮兵到安州训习。李孝恭顿时觉得心中一空。他知道李靖这一去,自己建功之机已永远逝去,不禁黯然神伤。不过当着李靖的面,他还是打起精神,召集文武官员,大摆筵席,为李靖庆贺。 应付完酒宴,李靖回府,李渊的敕书和家信也到了。李靖展开一看,李渊言突厥背信,久犯关中,令李靖在安州厉兵秣马,随时准备挥师北上;又说自己与太子曾去探访他的家人,让李靖放心,朝廷自会照料好家中,不必有后顾之忧,只字未提要李靖忠于太子之事。但李靖读了张出尘的信,深感李渊此举,意在要他维护太子。 李靖看毕,心头镜明。这些年朝中党争,他早有耳闻。李孝恭先前还维护秦王,后来见太子势大,逐渐靠向太子一党。李靖厌恶党争,只做好分内之事,不愿牵扯进去。在他看来,将来天下由谁掌管,是皇家的事;做臣子的,带好兵、打好仗就足够了。 三日之后,李靖率司马冲腾、薛宗胜、虎京、张素怀等将校,引江淮军一万五千人,前往安州履职。李靖与李孝恭这些年虽有磨擦,但正如当年张出尘所言,没有李孝恭他就成不了功。心念至此,就想起李孝恭的好来,便将顾水生留在他身边,协助他经略江南水上事务。末了,又请李孝恭帮忙,为顾水生寻一门亲事,好歹安个家。李孝恭当即应允。后来,顾水生在李孝恭的安排下,娶了辅公祏一名被遗弃的嫔妃,生了个胖小子。 李孝恭、岑文本等一直送了十里。李靖见李孝恭待自己如此,心下感动,对他道:“赵郡王,还请到溪边,我有一言相告。” 李孝恭料想李靖有心里话要说。二人打马到了溪边,李靖道:“赵郡王这些年的照顾,李靖记在心上。临行有一言相赠,还望赵郡王细加斟酌。” “靖公,你我共事这么多年,请直言吧。” “赵郡王虽系大唐宗室,但党争是柄双刃剑,若不伤人,亦会自伤。赵郡王南平半壁,功成名就,宜谨言慎行,万勿陷入党争,以招不测。” 李孝恭心知李靖是说太子、秦王之争,但他并没在意,认为秦王在皇上那里逐渐失势,为长久之计,虽不能明结太子,但亦不能毫不理会。于是敷衍笑道:“谢谢靖公,孝恭心头有数。” 李靖见话已讲透,就抱拳告辞,策马直奔安州。 李靖率领的一万五千人中,三千人是一直跟随他的精锐,另外三千人是阚稜带领的盾牌兵,其余九千人是从江淮兵中挑选出来的精勇。李靖到安州后,虽在职权上节度南方兵马,但主要职责还是要为朝廷训习一支劲旅。他命司马冲腾训习骑兵,虎京训习原有旧部,薛宗胜训习三千盾牌兵,自己和张素怀训习新军。江淮兵善水战,但对平原阵战稍显生疏。李靖虽已发挥各部将之所长,但仍不放心,每日冒着酷暑,亲到校场练兵。 李靖与突厥人交过手,深知突厥人战力远胜汉人,决定编练一支能在平原作战的军队,以《尉缭子》束伍令为依据,以五人为一伍,五五二十五人为一小列。大列为三个小列,七十五人。再五参其数,大队为三百七十五人,其中除甲士十五人外,三百人为正,六十人为奇;三百人中各以一百五十人为左、右二正,六十人中各以三十人为左、右二奇,前进时使左右兵力相等,无论敌军如何冲击,都能使阵形不乱。又根据诸葛亮八阵图创建新阵,其外六阵为方形,用来规整各队的行动范围;中心一阵为圆形,与外阵连成闭合无间的防御。因此阵外方内圆,其形状恰似六片花瓣,故名“六花阵”。 此阵初习,将士们极不习惯。司马冲腾久在军中,从未见战阵如此,就问李靖:“大将军,这阵法训习起来十分吃力,关键是士卒步幅掌握不好。行军打仗,但求杀伤敌人,何必如此费事?” 虎京和薛宗胜也有此疑问。李靖笑道:“行军打仗,不是虎京当年当独行侠,一个人打赢就行了,讲究的是群体作战。” 虎京道:“大人总拿我取笑。” 薛宗胜道:“还叫大人?皇上都叫大将军了,你还不叫?” 虎京道:“我就是改不了口,怎么啦?” 李靖摆摆手,说道:“咱们都是兄弟,怎么叫都无所谓。” 他见天气炎热,将士们衣衫汗透,便让张素怀去弄些瓜果解暑,让兵士们到树阴下歇息,然后对司马冲腾等人道:“单兵勇猛当然是好事,但不利于平原作战。兵士之间若只顾自己往前冲,就容易被敌军冲散,无法相互支援。突厥人善用骑兵,那些单一的阵形经骑兵一冲,往往一触即溃。古时打仗讲究将与将之间力拼,将胜则军胜,将败则兵败,士卒在将领身后列阵,无非壮威。现在我们的敌人人人善骑射,若我军士卒不能相互策应,极易被分化瓦解。” 司马冲腾道:“大将军,军士之间互相策应是战阵所必须,但为何要将外阵成方、内阵成圆?” “方阵是为了使步调像大地一样固定,圆阵是为了使相互救助像天体一样循环。步调固定,旋回整齐,就可因敌军情势变化而变化。” 薛宗胜道:“大将军,训习此阵法,关键是军士们步法难以统一,为何一定要按如此严格的步法布阵呢?” “吴起云,‘绝而不离,却而不散’,此为训习步法的精要。训习士卒,如在棋盘上布子,若不画好路线,棋子向何处移动呢?步法是极其关键的,不仅是静止,在运动中也要有规律,才能保持合适的距离,免得士卒持械自伤,所以外画方形以显示士卒进退的步数,内画圆形以显示兵器运用的范围;同时,若敌人冲进阵中,可以见令旗而设伏,再厉害的敌军,能敌得过长枪短刀的联合攻击吗?” 司马冲腾道:“大将军,既然突厥人用骑兵来攻,我军以骑兵力战不是很好吗?” “当然很好啊,但汉人骑兵难以训习到胡人的程度,体力、马力都不及对方,以骑兵对骑兵,难有胜算。我命你训习六千骑兵,居于阵中;外阵以盾牌兵护卫,不惧敌人箭矢;其次是步射,可远距离射杀敌人;待敌军无法破我阵法而溃退时,我军骑兵尽出,可一举而击败敌人。” 众将悦服,按李靖所教之法,勤习士卒。训习阵法十分辛苦,一开始江淮兵有些抵触,但李靖非常体恤将士,请李孝恭多拨了些钱粮厚待将士。士气得到激励,各营练得热火朝天。 第二部 南平半壁 第五十六章 唐朝割肉退强敌,将军断发练奇兵 就在李靖艰苦练兵的时候,颉利、突利二可汗起三十万大军,一路过关斩将、烧杀抢掠,直取豳州,向长安杀来。 秦王李世民领旨出兵抗击突厥后,李建成生怕李世民借迎战突厥人之机广募军马,就请旨让齐王李元吉跟随,监视李世民的行动。李世民率高士廉、房玄龄、长孙无忌、尉迟恭、侯君集、程知节、段志玄、秦琼等文武,出长安迎战突厥。高士廉自交州回长安后,被任命为雍州治中,但并不赴任,而在秦王府襄助李世民;房玄龄为考功郎中,长孙无忌为比部郎中,尉迟恭为秦王府左二副护军,侯君集为车骑将军,程知节为左一马军总管,段志玄为右二护军,秦琼为右三统军。上述文武,因是秦王府幕僚家将,其职位都不高,但对秦王都忠心耿耿。 时值八月初,关中连降大雨。李世民率军两万,抵达豳州城。因暴雨阻断道路,粮草运输不畅,军士踩着泥泞而行,兵器钝损破败,文官武将都深为担忧,高士廉劝李世民回军长安,再作计较。 李世民道:“舅父之言,切不可传于军中。突厥两可汗自原州连营南下,若知我军怯战,必奋勇争先攻破豳州,长安就危急了。如今天降大雨,对我军不利,对突厥人更不利。突厥劳师远来,不知我军虚实,且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面和心不和,有可乘之机。”当即传令三军,进守豳州;又命侯君集、秦琼各引一千兵马,在城东、城南的山上遍插旌旗,授以机宜,制造唐军埋伏在豳州四野的假象。 李世民的军马刚刚进驻豳州城,突厥三十万大军就陆续赶到。颉利命突利引兵围豳州城北,亲引五万精骑到了城西,欲一举攻破豳州。 唐军闻听,惊惧不安。 李世民对李元吉道:“齐王,现在颉利可汗就在城西,我大唐军队不能示弱,应与之力战,请齐王与我一同前去迎敌吧。” 李元吉早知突厥人勇猛,吓得脸都白了,赶紧道:“二哥,我军新到,宜加固城防。突厥人有三十万骑兵,阵势强大,若我军轻易出击,万一失利,后悔就来不及了!” 李世民见他吓成那个样子,知道让他出兵也没用。“那你就在城中驻守吧,我只率一百骑出战,你看着好了!”于是令高士廉、房玄龄、长孙无忌、段志玄等守城,让尉迟恭、程知节相陪,只率一百精骑,冒雨冲出城去。 尉迟恭自归唐以来,大小数十战,皆冲锋陷阵,数次救秦王于敌阵之中。他透过雨幕,见突厥军威严整,马队一眼望不到边,不禁骇然。程知节自瓦岗归顺唐朝以后,跟着李世民出生入死,颇有计谋,见敌军雄壮,轻声道:“秦王,若突厥人放马过来,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李世民勒马道:“若是在深山之中,二位遇到猛虎,该当如何?” 二人对望一眼,没有回答。 李世民说道:“敌军远来,不知虚实,君集、秦琼在山上布了疑兵,若应对刘武周、刘黑闼这等粗人,反为其害。但颉利此人疑心很重,若是我军畏缩不前,他必引兵来追;今迎头而上,反而会让不敢轻动。”于是催马向前。 突厥军马沿一条浅河列阵,见唐军有百骑飞奔而来,很是诧异。颉利身边的阿史那思摩道:“大汗,冲在最前面的那人,好像是李世民。” 颉利端坐马上,果见一青年将军白马长槊,飞驰而来。颉利叹道:“都说汉人不善骑射,我看此人行动快捷,确为能征善战之将。”于是拉长了声音喊道,“对面来的可是李世民吗?” 李世民驱马到了河边,立定,大声喊道:“我是李世民。对面可是颉利可汗?” 颉利可汗道:“正是。李世民,我念你年轻,只要你举城投降,我就不杀你,封你当个南面可汗,如何?” 李世民哈哈大笑:“可汗,你可真会开玩笑,你当我是刘武周吗?本王率军平定天下,现在大唐兵精粮足,根本不怕任何敌人。可汗不在草原放牧猎鹰,屡侵我大唐土地,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颉利仰天大笑:“李世民,自古以来,强者为王,败者为寇。我突厥汗国有雄师百万,你们唐朝根本不是对手。就你带的这几个人,还不够我部下勇士练箭,你真不怕死吗?” 李世民将长槊一扬:“颉利可汗,大唐与你有盟约,一直送你们财物,可你们就像贪婪的豺狼,总是不满足。如今你背誓违约,烧杀抢掠,深入关中之地,我大唐已做好了与你们同归于尽的准备。你要是英雄,就放马过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若是胆怯,就请回草原牧羊去吧。” 颉利身边的执失思力大怒,伸头在颉利耳边说:“大汗,我看这李世民是虚张声势,待我跃马过河把他擒来。” 颉利转了转小眼睛,低声道:“你懂什么!李世民只用几年时间就扫平了北方,足见这小子诡计多端。你没看见吗?前边的山上隐隐有军旗,李世民作为大唐亲王,竟敢率百骑来挑战,一定有埋伏,我才不上当呢。等一等,且看他还有什么花样。”于是闭口不答。 李世民百般激将颉利,颉利不应。突然,李世民调转马头,向突利大军的北侧冲去。阿史那思摩要追,颉利急止道:“叔叔且慢!我倒要看看,这李世民到底想干什么?” 李世民引百骑冲到了突利的阵前,见突利大军正在扎营,并不似颉利那样随时准备出战,顿时心中雪亮,对尉迟恭道:“敬德,你突厥话讲得比我好,你就辛苦一趟,去见突利,只需如此这般便好。”说罢轻声授计。 尉迟恭领命,单骑到了突利营前,高喊道:“突利可汗出来说话。” 突利本无心参战,但颉利逼着他来,只好从命。他见对方来了一位将军,当即出营,却并不答话。尉迟恭道:“突利可汗,我是唐将尉迟恭,受秦王之命而来。秦王让我问你:既然突厥与大唐有盟约,有急相救,有难相帮,你们为何出尔反尔,引兵来犯?都说突厥人最讲信义,难道突利可汗也是无信无义之人吗?” 突利听了,本想应答,但又怕有人在颉利面前说他与唐军私通,又见颉利那边没有动静,自是不愿先与李世民交战,于是缩回营中。 尉迟恭数落了一番,飞马回来。李世民领着百骑回到岸边。此时颉利大军将发,见李世民去而复返,又令大军勿动。阿史那思摩道:“大汗,我看李世民就是故弄玄虚。咱们兵马多,不要跟他废话,过河砍了就是。” 倘若阿史那思摩不说这话,颉利会立即发兵。他是个刚愎自用的可汗,平时又极不喜欢这个族叔,只因义成公主劝他重用阿史那思摩,颉利才给他夹毕特勤之职,但不升格为设,因此阿史那思摩还无权独设牙帐。 颉利的儿子阿史那婆罗门颇为精明,拍马上前,悄声对父汗说道:“刚才,我见李世民跑到二汗那里去,说了许久的话,又跑回来,不知有什么图谋?” 颉利本就疑心,听了儿子的话,顿时猜忌突利,心想外敌好办,家贼难防,弄不好突利早已与李世民勾结,不然李世民何以如此张狂?于是扬鞭直指李世民,高声道:“秦王,我兴兵前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重申原有盟约罢了,请你回去告诉大唐皇帝。”不等李世民回话,就退兵扎营,决心好好收拾一下突利。 等李世民引百骑回城后,颉利让阿史那思摩前去唤突利过来议事,并下了密令:“若二汗不来,必与李世民私通,你可将其拿下,绑到我牙帐来。” 阿史那思摩到了突利牙帐中,行礼道:“二汗,大汗请你过营议事。” 突利见阿史那思摩神情有异,便道:“叔祖,是不是大汗让你来拿我?” 阿史那思摩对突利印象较好,当年始毕可汗对他也颇为照应,所以很同情突利,但自己都不被颉利重用,更别说帮助突利了。于是道:“二汗,我只是过来请二汗到大汗那里议事,别无他意。” 突利请他坐下:“大汗提兵至此,遭逢大雨,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到底是什么意思?叔祖,我知你为人忠义,请你摸着自己的胸口说句良心话,咱们领兄弟们到关中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史那思摩道:“二汗,我是做臣子的,不便乱说话。” 突利道:“你是我的叔祖,有什么不好讲的?这里又无外人。” 阿史那思摩道:“我们突厥人世代生活在草原,就算是打下长安,难道要把我们的族人搬到关中来住吗?再说,我看李世民等将领也不是好惹的。突厥人若只与汉人交战,不占城池土地,倒不会出太大的乱子。然而只要占了汉人的城池土地,唐朝举国上下都会反对。要论人口,还是汉人多,长远来看,占领城池并不是好办法。” 突利闻言,不住地点头:“叔祖说得太对了!其实我一直就不想与汉人打仗,打来打去,无非是为了财物钱粮。我们草原有牲畜,完全可以与汉人交换,用不着杀人。从隋朝到唐朝,汉人给了我们不少物资,处处忍让。但我们真要把汉人逼急了,汉人也会出来拼命。” 阿史那思摩道:“但现在大汗兵锋正盛,又有那么多部族支持他,他要打,我们也没法子。” 突利想了想说:“叔祖,你跟我讲句实话,大汗若要找我商议,只需派一亲随来传令即可。他派你来,是不是要我必须前去,不去就要绑我?” 阿史那思摩讷讷地道:“我看二汗还是跟我去吧,免得大汗疑心。” 突利霍地起身:“叔祖,你是知道的,这汗位本来就是我的,咄苾强行夺了去,让我在东部呆着。这些年,我在东部苦心经营,也有十万兵马,真要打,我也不怕他!” 阿史那思摩生怕大汗、二汗之间弄僵,造成部族互相残杀,赶紧道:“二汗,其实大汗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请你过营议事。” 突利哼了一声:“叔祖不要再说了,我今天就是不去见他,看他能把我怎么样?不错,他是人多,但各部兵马不过是强行凑起来的;而我手下十万勇士,人人都忠于我。真要翻脸,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阿史那思摩第一次见突利发火,陡然间觉得这位年轻的小可汗身上有一种刚毅之气。恍惚间,他觉得始毕可汗就在眼前,赶紧下拜道:“二汗,你要是不去,大汗一定会认为你与唐朝私通,突厥内部就会发生混乱。为突厥父老兄弟着想,你也得委屈一下啊!” 突利听了,叹道:“叔祖,我知道你担心我羽翼未丰,需要暂时忍耐。好吧,你稍等一下,我这就随你去见大汗。”于是命部下将领戒严,若自己回不来,就起兵攻打颉利。 李世民引兵回城,李元吉及众将都认为他太过冒险。李世民道:“你们引兵打仗,只知斗力,不知攻心。我观颉利与突利面和心不和,有隙可乘。”当即命将士赶紧饱餐,准备夜袭颉利营帐。 李元吉道:“二哥,你疯了吗?今天你故弄玄虚,让颉利不知虚实,所以才没派大军攻城;如今颉利连营数十里,咱们去袭营,无异于以卵击石!” 李世民厉声道:“你懂什么!行军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豳州如被攻破,关中已无险隘,颉利必提兵围长安,届时父皇怪罪下来,你担得起责任吗?” 李元吉见二哥发火,心想:要去你去,我是不去。于是气冲冲地回房歇息去了。 李元吉一走,李世民对文武官员道:“我看这大雨三两天内不会停,真是上天庇佑我大唐啊!各位,突厥人之所以剽悍,全靠弓马。如今大雨连天而下,地面满是泥沼,不利于突厥大军前行;而雨水淋湿突厥人的弓箭,必使筋弦松弛。弓不可用,如飞鸟折翼,久之必疲。我们住在城中,可以养精蓄锐,伺机制伏疲乏的敌军!” 于是命诸将夜间出兵,骚扰颉利大营;又教诸将不得深入敌营,只需惊扰即可。 突利随阿史那思摩赶到颉利牙帐,见颉利负手踱步,行礼道:“大汗,不知你叫小侄来,有何吩咐?” 颉利见突利神情自若,看起来并不像与唐朝私通,就拉他坐下,温言道:“二汗啊,你看这大雨下个不停,道路泥泞,弓弦断绝,又加上缺乏粮草,让我犯愁啊,所以请你前来商议。” 突利深知颉利性情:若是劝他不打,他一定会打;若是劝他打,他反而不打。于是道:“大汗,小侄看唐军不过如此。我们奔袭千里转战到此,若不拿下豳州、直逼长安,就会劳而无功。大汗天威浩荡,岂可因天上下雨而停滞不前?” 颉利眨巴了一下小眼睛:“二汗,我听闻你这些年习练精锐,手下勇士个个能征善战,不如由你去把李世民这小子给抓来,如何?” 突利道:“大汗下令,小侄哪敢不从?我这就回去收拾兵马,从豳州城北门攻打,一举拿下豳州。” 颉利暗暗高兴,心想:你的兵马先出动,与李世民打个两败俱伤,我再出兵收拾,把你们都灭了。 正在这时,一名百夫长来报:雨夜中,不知多少唐军,正向大营冲来。 颉利一听,大惊,赶紧令阿史那思摩引兵拒敌。突利趁机说道:“大汗,这么大的雨天,我军不宜在夜里出动,免得中了李世民的诡计。不如按兵不动,待雨停后再行进攻,一举拿下豳州,再包围长安。” 颉利认为有理,就让突利回营了。 突利回营后,根本就不调集军马,而是对部下首领道:“颉利让我们先去打,他好坐收渔利,想得倒美!你们不必轻动,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等雨停了再说吧。”又问,“李世民没来骚扰咱们吧?”部下说没有。突利点了点头,道:“我们与李世民又没仇,干吗一定要打他?有唐朝在,我们还没有危险;若是把长安平了,颉利就会掉头收拾我们。”首领们纷纷赞二汗顾虑周全。 李世民派部将骚扰颉利大营后,迅速收兵回城,坚守不出。颉利不知虚实,回报的探子说在豳州东、南的山上探得伏兵,与豳州城形成呼应。颉利于是不动军马,专等突利出兵。 然而大雨一直在下,突利的兵马根本不见动静。在此期间,李世民派长孙无忌游说突利,晓以利害,并说如果突利不攻打大唐,大唐将助他夺回汗位。突利心动,借口大雨,拒不出兵。 颉利何等狡猾,自然知晓突利的心思,但也不便说破。由于雨大,各部族首领因营中缺粮,纷纷叫骂。颉利本次出兵,倒不是想占领长安城,而是意在通过这场大仗,抢掠长安财物,让各部落得到实际好处,感念他的恩德,忠心于他。不料天公不作美,导致兵疲将怨,顿生退兵之心。 又过了两日,颉利派阿史那思摩前去催促突利出战。突利让阿史那思摩回报说,现在天降大雨,不知唐军虚实,不如暂且退兵,另择时机。又派心腹到颉利营中劝说各部首领,于是各部首领纷纷请求大汗退兵。 颉利见士气低落,众首领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知道就算打下豳州,要攻长安也不容易。又听说李渊正征调附近州府的兵马前来支援,深知战机已失,只是就这样灰溜溜地退兵,面子上过不去,就问阿史那思摩:“叔叔啊,你看这鬼天气,根本无法打仗,如何是好?” 阿史那思摩何等聪明,一听便知颉利有退兵之意,只是得找个台阶下。“大汗,我看二汗颇有与李世民修好之意,不如派他前去,重续盟约,但要让大唐给我们贡献大批财物。如果李世民同意,我们就退兵;如果不同意,就与他开战。” 颉利听了,认为很妥当:“这贡物不能少,不然各部首领不干。我看,就向唐朝要粮食三十万石、丝绢十万匹、黄金十万两吧,还要李渊送公主和亲才行。叔叔,你同二汗一起去找李世民谈谈。若唐朝不从,不拿下长安决不退兵。” 阿史那思摩领命来找突利,二人引兵一千,到了豳州城下。李世民命大开城门,放炮以迎。突利见李世民威风凛凜,心中敬仰,有心结交。 李世民大摆筵席款待二人。突利把颉利的要求说了。 李世民表面微笑听着,心头一阵绞痛,如同钝刀子割肉一般难受。然而突厥三十万大军压境,如同一郡饿狼盯死羊圈,根本打不赢,若是硬扛,有灭国之虞。经反复蹉商,李世民答应大唐给突厥汗国粮食二十万担、丝绢五万匹、黄金五万两。不过,李世民提出,称“贡物”有失大唐尊严,只能说突厥友邦过冬需要大批物资,大唐好意相赠。突厥人不像中原人死要面子,认为得到实际好处比虚言管用,突利就让阿史那思摩回报颉利。颉利认为,黄金、丝绢可以少,但粮食一粒也不能少,和亲之事是两国友好见证,必须施行,否则就不谈了。 李世民密报李渊。李渊叹了口气,觉得和亲倒也好办,找一两个宗室女子嫁过去就是了,但钱物甚多,实难割舍,就对李建成道:“李靖好不容易打下江南,收的那些钱粮刚刚入库,就要送给突厥人,朕有剜心之痛!” 李建成巴不得李世民被颉利拿住,也好假敌人之手除掉竞争对手,当下鼓动父亲:“父皇,儿臣看还是让秦王、齐王出战吧。大唐泱泱大邦,岂能向胡人臣服?” 李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以为能打得过?二郎、元吉挡不住不说,颉利到了长安,你我都得当俘虏!为君者,当忍则忍,你明白吧?” 李建成赶紧说:“父皇英明!其实给点财物不算什么,大唐地大物博,慢慢征收就是了。不过这次得令二郎与颉利盟誓,要突厥人永不再犯。若如此,给这些钱粮,也还值得。” 李渊没再说话。他只是希望破财免灾,颉利不要再来。 盟约终于达成,颉利回复李渊,称自己在位之日不再侵犯唐境。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李世民单独请突利饮酒。突利从小受汉人儒生教化,行止礼仪不在汉人书生之下。 李世民敬了突利一杯酒,道:“可汗是草原上的雄鹰,是始毕可汗嫡子,本应承接大汗之位,奈何颉利用强篡位,我为你感到难过。” 突利戚然道:“秦王有所不知,我倒并不想与他争位,但颉利此人心胸狭窄,总是提防着我,将我赶到东部水草贫瘠之地。要不是部下对我忠心,恐怕我早就被他灭了。” 李世民道:“可汗不必担忧,颉利不施仁德,早晚必败。如今大唐扫平南北,国运隆昌,当助你振兴草原。” 突利听了,下拜道:“秦王天恩,我无以为谢,但有一个请求,还望秦王不弃,满足我的愿望。” 李世民以为他又要钱粮,心想现在大唐还不是突厥的对手,就先应着再说。于是道:“可汗请起!但凡世民力所能及,无有不从。” 突利道:“我听说汉人有志之士,只要情投意合,就可结拜为兄弟。我虽与秦王初会,但见秦王如此英武,心生仰慕,因此有个不情之请:我想与秦王结拜为异族兄弟,不知秦王能否屈尊?” 李世民见他目露真诚,也大为感动:“可汗说的是哪里话!你是可汗,又是草原上的英雄,能与可汗结拜,是世民之幸!”随即令人取来香案,互报了年庚。李世民二十六岁,为兄;突利二十二岁,为弟。 行礼完毕,李世民拉着突利的手,肃容道:“愚兄对天起誓:只要贤弟对大唐示好,愚兄此生定不相负!” 突利被压抑许久,此时感动得泪满衣襟、双手颤抖。“王兄,小弟以前如大漠孤鸟,无枝可依;今有王兄相助,如倦鸟归巢!今后但有所命,无有不从!” 于是二人推心置腹,尽欢而散。突利为向大唐示好,与阿史那思摩商议,由阿史那思摩代表颉利可汗入朝。随从飞马报知颉利。颉利见此行不费一兵一卒,就满载而归,部下首领也都称大汗英雄,甚是得意,就同意思摩入朝。 过了几天,大唐派民夫运送颉利勒索的钱粮到突厥大营,颉利、突利各引大军而回。李世民让李元吉、高士廉等先回长安报知李渊,自己又在豳州住了一些时日,陪阿史那思摩跑马射猎,主要是防止颉利变卦,也有不让阿史那思摩知悉唐军虚实的意思。 直到九月初,李世民才引阿史那思摩入朝,拜见李渊。李渊大喜,把阿史那思摩招至御榻之前,好言抚慰,封他为和顺郡王。阿史那思摩因受过汉儒教育,应答如流,朝中文武尽皆称奇。李渊为示诚意,特派左仆射裴寂同阿史那思摩一起出使突厥,送宗室之女出嫁,安抚颉利,以示友好。 一场刀兵得免,大唐北部边境暂时安宁。 突厥退兵后不久,李建成、李元吉联合朝中重臣,上奏李渊裁撤军马,与民休息,罢除由秦王统辖的十二军。李渊见突厥退兵且誓言永不来犯,养兵颇费钱粮,就采纳了这个建议,对地方各州府建军也不再如以前那样有数量要求,而令各州府按实际防务需要整军。特别是对南方地区,朝廷认为战事已过,因此紧税赋而松兵徭。 唐朝纳贡和罢撤十二军的消息传到安州,李靖痛惜不已,叹道:“突厥兵马正盛,朝廷却要罢军,无异于自毁长城!” 司马冲腾道:“秦王知兵,他为何不出来劝谏?” “冲腾有所不知,若秦王出来谏阻,朝中必以为他欲拥兵自重。冲腾,咱们领兵的,一定要谨记:手中之兵是一柄双刃剑,既能杀敌,又易自伤。” 虎京琢磨李靖的话,问道:“大人,那咱们这兵,还练不练?” “练啊。朝廷罢除的是十二军,削弱了秦王的兵权,但对各州府兵马无损。不过,朝廷兵马减弱,突厥闻悉,必然大举寇边,恐怕我们很快就得北上,还得加紧练兵才是。” 薛宗胜道:“大将军,这突厥二位可汗,不是与秦王在豳州盟誓永不侵犯了么?” 李靖摇摇头道:“突厥人是游牧民族,不似汉人以耕种为业。突厥人练兵,不像我们这样练,而是在生与死的较量中锤炼本事。若是突厥人常年不打仗,士气就会低落,战力也会大不如前。因此,只有将其平灭,才能换来真正的和平。兄弟们,真正的大战即将到来,以前的仗都是小仗,国家的生死存亡,全靠兄弟们了!” 虎京道:“大人,咱们只有一万多人,打得过突厥百万之众么?” 李靖瞪了虎京一眼:“放眼中国,有多少热血儿男?只要我们这一万多兄弟做出榜样,就能激发全国抗击突厥人的斗志!冲腾,校场点兵!” 一万五千名将士挺立在校场上。 李靖披挂整齐,按剑登上检阅台,目光扫过一张张淌满汗水的脸,大声道:“兄弟们!突厥人屡犯我大唐,这次打到了关中,朝廷只得赔了三十万担粮食、五万匹丝绢、五万两黄金!这是国耻,更是我们军人的耻辱!李靖誓平突厥,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兄弟们,从今日起,李靖将与你们日夜苦练,一定要练成无敌天下的奇兵!”说罢,取下头盔掷在地上,呛啷一声,宝剑出鞘。但见寒光一闪,一缕长发已飘在空中。 除了虎京,没有人看清楚李靖如何用剑的。但将士们都清楚: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大将军断发明志,就是誓与突厥拼个高下。 司马冲腾振臂大呼:“大将军!大将军!” “大将军!大将军!大将军……” 这声音如同一股洪流,在山谷中回荡。 然而,决心归决心,一万五千名江淮军就算个个都是钢浇铁铸,能否敌得过突厥百万虎狼之师?他们将面临怎样的凶险?李靖能否践行自己的誓言? ……………… 附录 李靖年表 大唐上柱国、检校荆州刺史、岭南道抚慰大使、检校桂州总管、平南副元帅、东南道行台兵部尚书、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安州大都督、灵州大都督、刑部尚书、兵部尚书、检校中书令、关内道行军大总管、代州道行军总管、北伐大元帅、定襄道行军总管、代国公、左光禄大夫、尚书右仆射、畿内道大使、特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西海道行军大总管、卫国公、开府仪同三司、赠司徒李靖年表(公元571—649年) 571年,北周武帝天和六年。李靖出生于京兆三原县,字药师。其祖父李崇义,后魏殷州刺史,封永康县公。其父李诠,官至隋朝赵郡太守。 572年,三月,周武帝杀宇文护,亲政,改元建德。李靖二岁(按中国传统习惯,称虚岁,下同)。 573年,齐陈大战连绵。五月,北齐兰陵王高长恭被鸩杀。八月,北周太子宇文赟取隋公杨坚女为正妻。李靖三岁。 574年,三月,北周太后殂,武帝罢朝,太子理政。李靖四岁。 575年,七月,周武帝亲率大军伐齐,十二月还朝。李靖五岁。 576年,十月,武帝再伐齐,大胜。齐主不能敌,禅位皇太子。李靖六岁。 577年,北周建德六年,北齐亡。李靖七岁。 578年,三月,周改元宣政。五月,武帝亲率大军伐突厥。六月,周武帝崩,太子即位,是为北周宣帝。李靖八岁。 579年,二月,周宣帝传位于太子阐,改元大象,伐陈。至十二月,尽收陈江北之地。李靖九岁。 580年,五月,周宣帝崩。杨坚以太后父为丞相,摄政。李靖十岁,聪颖过人,承父兄家传武艺。 581年,正月,北周改元大定。二月,杨坚建立隋朝,改元开皇,始开科举。李靖十一岁。 582年,隋开皇二年。正月,陈宣帝崩。太子陈叔宝即位,是为陈后主。六月,杨坚下诏建大兴城。李靖十二岁。 583年,隋开皇三年。正月,隋朝迁都至大兴城,大赦天下。东西突厥分裂加深。八月,高颎击突厥。李靖十三岁,始与舅父、名将韩擒虎习兵法。 584年,隋开皇四年。六月,命宇文恺开凿广通渠,自大兴至潼关三百余里,漕运通利。李靖十四岁。 585年,隋开皇五年。沙钵略可汗为达头可汗所迫,向隋称臣。李靖十五岁。 586年,隋开皇六年。无事。李靖十六岁,曾对父亲说:“大丈夫若遇主逢时,必当立功立事,以取富贵。” 587年,隋开皇七年。正月,陈改元祯明。八月,隋征梁主入朝。九月,废除梁国。杨素、贺若弼、韩擒虎等备兵伐陈。李靖十七岁,欲投舅父军中,因年龄不到作罢。 588年,隋开皇八年。三月,隋文帝发布伐陈诏书。十月二十八日,隋出师。庐州总管韩擒虎等将兵出战。李靖十八岁,“姿貌瑰伟,少有文武材略”。 589年,隋开皇九年。韩擒虎、杨素大军灭陈国。韩擒虎进位上柱国,然遭弹劾,终不得进爵。李靖十九岁,因舅父事深感官场凶险。 590年,隋开皇十年。江南各处反叛,朝廷遣杨素讨伐。史万岁为杨素部将,前后七百余战,转战千里,攻破溪洞,不可胜数。李靖二十岁,试策而优。 591年,隋开皇十一年。无事。本年李靖二十一岁,被任命为长安县功曹。 592年,隋开皇十二年。韩擒虎去世。韩擒虎经常与李靖谈兵论道,称善,曾感慨:“可以与我谈论孙子、吴子的人,只有他了!”传韩擒虎死后为地府阎王。十二月,杨素为尚书右仆射,与左仆射高颎共掌朝政。李靖二十二岁。 593年,隋开皇十三年。杨素监修仁寿宫,以宇文恺为将作大匠。牛弘为礼部尚书。突厥都蓝可汗杀大义公主。李靖二十三岁。 594年,隋开皇十四年。无事。李靖二十四岁。 595年,隋开皇十五年。天下设并、扬、益、荆四总管。李靖二十五岁。 596年,隋开皇十六年。无事。李靖二十六岁,为殿内直长,正七品,谒见杨素。杨素盛赞其文韬武略,指着自己的座席对他说:“卿将来必坐此位。”牛弘亦赞李靖有“王佐之才”。 597年,隋开皇十七年。二月,史万岁讨平南宁,周法尚讨平桂州。三月,隋亲卫大都督屈突通升任左武候将军。李靖二十七岁。 598年,隋开皇十八年。二月,高丽侵犯辽西,隋派兵征讨,高丽王高元遣使称臣谢罪。李靖二十八岁。 599年,隋开皇十九年。二月,突厥犯边。突厥都蓝可汗与达头可汗结盟,击败突利可汗。杨素、史万岁等征突厥。李靖兄长李药王将兵一万,随高颎、赵仲卿战突厥,因功被授予大将军。李靖二十九岁,欲随兄长戍边报国,杨素不许。 600年,隋开皇二十年。四月,突厥犯边。杨素、史万岁、长孙晟等复出战。十月初九,太子杨勇被废。史万岁遭杨素诬陷,被杨坚所杀。十一月初三,以晋王杨广为太子。李靖三十岁,擢升兵部驾部员外郎,从六品上。 601年,隋仁寿元年。十一月,以杨素为行军元帅,长孙晟为受降使,北击突厥。李药王为大将军,与刘隆等随韩洪伐突厥,于恒安遭遇突厥大军,洪等溃围而出,将士死伤大半。韩洪与李药王免官,除爵为民;刘隆坐罪被处死。李靖三十一岁,被兄牵连,降为汲县(下县)县令。 602年,隋仁寿二年。三月,杨素再度大破突厥,其子杨玄感受封柱国。十二月,蜀王杨秀遭杨广与杨素等人合谋诬陷,被废。李靖三十二岁。 603年,隋仁寿三年。突厥步迦可汗所部大乱,部众归于启民可汗。李靖三十三岁,勤政为民。 604年,隋仁寿四年。七月十三日,隋文帝崩。二十一日,杨广即皇帝位,杀杨勇。汉王杨谅反,败亡,除籍为民,幽闭而死。全国追捕汉王党羽,牵连二十余万家,上百万人。李靖三十四岁,深感时局纷纭,只得蛰伏待时。 605年,隋大业元年。营建东都洛阳,每月役使壮丁二百万人;下诏征发数百万人开凿大运河、造大龙舟。死者载道,不计其数。杨素拜司徒,改封楚国公。李靖三十五岁,因政绩升安阳(中县)县令。 606年,隋大业二年。洛阳新城建成,将作大将宇文恺进位开府仪同三司。七月二十三日,楚国公杨素薨(王公去世称谓)。李靖三十六岁。 607年,隋大业三年。三月,尽斩故太子杨勇子嗣。四月,改州为郡,改度量衡,改朝廷规制。七月,役民百万整修长城,高颎、贺若弼等大臣获罪被杀。李靖三十七岁。 608年,隋大业四年。四月,诏建汾阳宫。七月,诏役二十万人修长城。宇文述击败吐谷浑,伏允可汗南奔。年底,右翊卫将军薛世雄讨伊吾。李靖三十八岁,无缘战事。 609年,隋大业五年。正月十五日,行均田制。三月,杨广西巡,五月伐吐谷浑,六月行至张掖,抵燕支山,西域二十七国国王前来朝见。启民可汗卒,立始毕可汗。李靖三十九岁。 610年,隋大业六年。正月,虎贲郎将陈棱、朝请大夫张镇周率一万余人,从义安渡海进攻琉求(今冲绳,后作琉球),攻克流求国都,杀流求王,俘获万余流求人返国。本年高丽不臣。杨广下诏开凿大运河江南段。李靖四十岁,因功迁三原(上县)县令。 611年,隋大业七年。二月,诏伐高丽,移师涿郡。是年征丁百万,役夫百万,死者载道,天下骚动,群盗蜂起,不可胜数。李靖四十一岁。 612年,隋大业八年。正月初二,诏二十四军分道进击高丽。七月,隋军全线溃乱,渡辽水隋军凡三十万五千人,生还者仅二千七百人。李靖四十二岁。 613年,隋大业九年。正月初二,诏征天下兵集涿郡,再伐高丽;命刑部尚书卫文升、将军阴世师等辅佐代王杨侑留守西京长安。六月,章丘杜伏威与临济辅公祏反。李靖四十三岁,报国无门。 614年,隋大业十年。二月,杨广下诏三伐高丽,士卒逃亡,不能止。七月,击败高丽,无功而还。李靖四十四岁。 615年,隋大业十一年。卫尉少卿李渊为河东抚慰大使。八月,杨广巡幸北塞,被突厥围困于雁门,诏天下郡守县令勤王。李靖敏锐察觉到机会来临,只身前往突厥游说;李渊次子李世民十六岁,与李靖在马邑知遇,得李请之谋,随将军云定兴赶往雁门救援。两相用力,突厥退。李靖四十五岁,因功迁马邑郡丞、鹰扬郎将,初步实现将兵愿望,在边塞练兵以备突厥。 616年,隋大业十二年。天下大乱。本年突厥寇边,李渊与马邑太守王仁恭、郡丞李靖抗击突厥,李将以奇兵胜突厥。李靖四十六岁,察觉李渊、马邑鹰扬府校尉刘武周有异志。 617年,隋大业十三年,隋恭帝义宁元年。天下大乱。窦建德设置百官;朔方梁师都反;马邑刘武周反;陇右薛举反;江陵萧铣反。五月,李渊在晋阳起兵。十一月,李渊攻克长安,杀长安守将阴世师、骨仪等,李渊因李靖告密之事在先,欲杀其泄愤,李世民请免。李靖四十七岁,布衣,随李世民征河西。 618年,唐武德元年。三月十一日,杨广为宇文化及等人所弑。四月,李建成、李世民等攻洛阳小胜,李靖因谋划之功,获封开府(四品散官)。萧铣建梁国,称帝。五月二十日,李渊即皇帝位,建立唐朝,改元武德。十一月,浅水原大战,李世民、李靖一举击破河西薛家军。魏征招抚山东,徐世勣降唐,赐姓李。李靖四十八岁,与李世民约定:由他平定南方,李世民平定北方,再合力击败强大的突厥汗国,建不世之功。 619年,唐武德二年。二月,初定租、庸、调法。四月初六,王世充篡位登基。五月,河西平定。突厥始毕可汗死。七月,李渊遣开府李靖至信州经略萧铣。李靖路遇蛮兵击破之,至三峡,无兵不得进,李渊暗使峡州刺史许绍斩之;绍惜其才,为之奏免。李靖为展壮志,苦练精兵。杜伏威降唐。李靖四十九岁。 620年,唐武德三年。二月,开州蛮酋冉肇则攻陷通州。三月,冉肇则攻打信州,赵郡公李孝恭与战,不利。李靖将兵八百,袭破之。四月,李世民击破宋金刚。刘武周逃入突厥,被杀。七月,李世民大战王世充,至年底,逐步扫清洛阳外围。李靖五十岁,厉兵秣马以备攻梁。 621年,唐武德四年。李世民大胜王世充。李靖献“平梁十策”以图萧铣。二月,唐改信州为夔州,任命李孝恭为夔州总管,以李靖为行军总管。九月,李孝恭、李靖率二千余舰出三峡,拔其荆门、宜都二镇,败文士弘数万水军,直抵江陵。萧铣内外阻绝,中书侍郎岑文本劝降。李靖入城,秋毫无犯。南方州县闻之,皆望风归附。李渊诏李靖为上柱国,封永康县公,检校荆州刺史,使之安抚岭南,可按朝廷制度封赏官吏。李靖五十一岁,授岭南道抚慰大使、检校桂州总管。 622年,唐武德五年。三月,李世民击溃刘黑闼军。七月,杜伏威入朝,拜太子太保。南越霸主冯盎为李靖才德所服,率部降唐,以其地为高、罗、春、白、崖、儋、林、振八州,李请封冯盎为高州总管、耿国公。至此,李靖尽下岭南九十六州,得户六十余万。李靖五十二岁,军功与李世民比肩。 623年,唐武德六年。正月,捕获刘黑闼与其弟刘十善等,斩之。八月,唐淮南道行台仆射辅公祏于丹阳(今南京)反叛。二十二日,诏赵郡王李孝恭为元帅、岭南道抚慰大使李靖为副元帅,七路大军归李靖节度。李靖五十三岁,为平南副帅,实际指挥战役。 624年,唐武德七年。春,唐改大总管府为大都督府,以总管为都督。杜伏威死。三月,李靖破辅公祏于芜湖,继而转战百余里,击破丹阳,辅公祏死,江南悉平。诏以李靖为东南道行台兵部尚书,后转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李渊赞李靖时说:“公乃萧铣、辅公祏膏肓,古之名将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岂能及也!”李靖五十四岁,迁安州大都督(大将军,类似当今大军区司令员)。至此,李靖为大唐打下约二百万平方公里疆土。 625年,唐武德八年。六月,突厥犯边,李渊以右卫大将军张瑾为行军总管迎战,以中书侍郎温彦博为长史。八月,李靖率江淮兵一万余北上。十一日,张瑾全军覆没,投李靖军中,温彦博为突厥所擒。李靖于潞州城下击退突厥颉利可汗数倍大军。本年北境生灵涂炭,时诸将多败,独李靖不败。李靖五十五岁。 626年。唐武德九年。四月,突厥进犯,李靖与颉利可汗血战于灵州青铜峡,击退突厥。六月初四,玄武门兵变,李世民诛建成、元吉及其子嗣。初七,李渊立秦王李世民为太子。八月初八,李渊下诏传位于太子。初九,李世民于东宫显德殿即皇帝位。二十一日,立长孙氏为皇后。突厥颉利可汗乘机率大军直入关中,李靖与长孙无忌率兵进豳州,截断颉利归路,并派部下猛将护驾,密奏退敌之策。二十八日,李世民与颉利隔渭水对峙,用李靖之谋,与颉利订立“渭水之盟”,颉利退兵。李靖五十六岁,转任灵州大都督。 627年,唐贞观元年。正月十七日,燕郡王李艺据泾州反,传首长安。二月,太宗依李靖谋,裁并州县,分天下为十道,改军制。李靖五十七岁,转任刑部尚书。 628年,唐贞观二年。四月,唐灭梁师都,册封薛延陀部夷男为可汗。李靖五十八岁,秘密选购良马、训习锐士,筹备攻突厥之事。 629年,唐贞观三年。代州都督张公谨上言突厥可取。冬,以李靖为北伐元帅,以并州都督李世勣为副帅、通漠道行军总管,合众十四万,分道出击突厥。李靖五十九岁,为兵部尚书、检校中书令、关内道行军大总管、北伐统帅。 630年,唐贞观四年。正月,李靖率骁骑三千夜袭定襄,颉利率众北逃。胡人康苏密以隋萧后及杨广之孙杨政道来降。李世勣大败颉利于白道,颉利逃窜至铁山,请和。李靖为北伐大计,不遵诏令,命李世勣引兵攻碛口,自引精骑一万,直捣颉利铁山牙帐,斩首万余级,俘男女十余万,获杂畜数十万,慑服北地酋首。颉利亡入大漠,后被李靖部将张宝相所获。突厥汗国亡,李世民大赦天下,祝酒五日。有大臣弹劾李靖,李世民责备之,李靖无言。不久,李世民加李靖为左光禄大夫,食邑五百户,赐绢二千匹。八月,诏李靖为尚书右仆射(宰相),位极人臣。东北诸夷,奚、契丹、室韦等十余部归附。李靖六十岁,为大唐打下约四百万平方公里疆土,封代国公。侍中(亦为宰相)王珪评价李靖时说:“才兼文武、出将入相,我不如李靖。” 631年,唐贞观五年。八月,太宗遣使高丽,收隋朝阵亡战事骸骨,葬而祭之。李靖六十一岁。 632年,唐贞观六年。冬,胡酋契苾何力率部落六千余家降唐。李靖六十二岁。 633年,唐贞观七年。正月十五日,太宗宴请百官及蛮夷酋长于玄武门。十二月,李渊置酒未央宫,命颉利可汗起舞,又命冯盎之子冯智戴咏诗,随后笑道:“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也!”李靖六十三岁。 634年,唐贞观八年。正月,突厥颉利可汗卒。李世民命李靖与太常卿萧瑀等凡十三人分行天下,李靖为畿内道大使。十月,李靖上表辞官。十一月,加李靖为特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不久,吐谷浑寇凉州,李靖请缨出征。十二月,以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节度诸军进击吐谷浑。李靖六十四岁,为西征统帅。 635年,唐贞观九年。自春至夏,李靖督率诸将分道深入青藏高原、大漠,人饮冰,马啃雪,迂回追击叶谷浑伏允可汗二千余里,大小数十战,击败伏允十几万大军,伏允身死,吐谷浑灭亡。五月初六,李渊驾崩。岷州都督高甑生告李靖谋反,查无实据,高甑生被流放。李靖回朝后交权隐退,闭门谢客。李靖六十五岁,为大唐打下百万平方公里疆土。至此,李靖共为大唐打下约七百万平方公里国土,为古代名将所未有。 636年,唐贞观十年。本年,李世民纳李靖言,更改统军为折冲都尉,别将为果毅都尉。凡十道,置府六百三十四,而关内二百六十一,皆隶诸卫及东宫六率,轮番宿卫京师。李靖六十六岁。 637年,唐贞观十一年。正月初五,以吴王李恪为安州都督,晋王李治为并州都督,纪王李慎为秦州都督。六月,以李靖、长孙无忌等十四功臣为刺史,世袭,李靖为濮州刺史。李靖六十七岁,改封卫国公。 638年,唐贞观十二年。本年獠人颇多反叛,诸将击破之。西突厥东西分裂。本年李靖六十八岁,始著兵法。 639年,唐贞观十三年。七月,诏突厥降将李思摩为可汗,返国就藩,重用突厥官吏。高昌不朝。十二月,遣李靖旧部侯君集、薛万均等将兵击之。李靖六十九岁。 640年,唐贞观十四年。八月,大唐击破高昌,灭其国。李靖七十岁,妻卒。李世民下诏,依汉朝卫青、霍去病成例,为李靖筑造形如铁山、积石山的坟墓,以彰显他的特殊功绩。 641年,唐贞观十五年。正月,文成公主嫁吐蕃松赞干布。八月,李靖部下李世勣升任兵部尚书,并于本年冬大败薛延陀部。李靖七十一岁。 642年,唐贞观十六年。秋,大唐击破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李靖七十二岁。 643年,唐贞观十七年。太宗命图画功臣长孙无忌、李孝恭、杜如晦、魏徵、房玄龄、尉迟敬德、李靖、萧瑀、侯君集、李世勣等二十四人于凌烟阁。太子李承乾谋反,李世民废太子,杀皇弟李元昌、斩侯君集等,立晋王李治为太子。本年李靖七十三岁,加开府仪同三司。 644年,唐贞观十八年。高丽不朝,李世民调天下兵马,欲御驾亲征。李靖七十四岁,因老病不能率军。 645年,唐贞观十九年。本年李世民亲征高丽,屡胜,但由于未采纳李靖奇袭平壤之谋,未灭其国,无功而返。李靖七十五岁。 646年,唐贞观二十年。李世民问李靖为何不能灭高丽小国?李靖回言:李道宗知其原因。李世民问李道宗。李道宗具言李靖奇袭平壤之谋。李世民恍然,引为憾事。李靖七十六岁。 647年,唐贞观二十一年。唐再征高丽,斩首二千级。李靖七十七岁。 648年,唐贞观二十二年。正月,诏李靖旧部薛万彻引军渡海再击高丽。冬,唐击破龟兹军,虏龟兹王布失毕,勒石纪功而还。李靖七十八岁。 649年,唐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十五日,太宗纳李靖言,贬李世勣为叠州都督。十八日,开府仪同三司卫国公李靖薨,谥号“景武”,追赠司徒,位列三公。二十六日,李世民驾崩。李靖七十九岁,善终,以一品羽仪陪葬唐太宗昭陵。 李世民常令李靖教诸将兵法,是以唐初名将多出自李靖门下,其善兵事者尤以李世勣、侯君集、李道宗、苏定方诸将为最,及苏定方传兵法于裴行俭,裴行俭再传于王仲翔、程务挺等,皆不世之才。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别问我是谁。】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